北離志·楔子 晉北公主

北離志·楔子 晉北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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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北的雪總是來的特別的早。

在別的諸如宛州般坐落在東陸南岸的溫潤地帶才剛剛迎來一縷秋風的時候,秋葉城的上空卻已經微微飄起了雪花。

秋葉城自郁非紀時瀾州被華族從羽人手中奪過後,一直以來便是作為晉北的都城。因為秋葉城坐落在擎梁山腰,所以被世人稱之為山城。瀾北多雪,因而晉北素來就有雪國之稱,而其都城秋葉更是一年之中至少有一半時間都被覆蓋在雪中,故而又被稱做晉北奇觀。

夜幕降臨,秋葉城的上空雖然飄著雪花,但城中卻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夜市和街道各處都是人來人往,叫嚷不斷,人氣絲毫不為下雪而減少。顯然下雪在當地人看來早已是習以為常的事了。

「嘿!各位,都聽說了嗎?」此時,在城中最大的酒肆中,一個油頭滿面的年輕人興緻勃勃的對周圍眾人大聲道。

「聽說什麼了?」顯然這個年輕人在附近很吃得開,雖然酒肆中人聲鼎沸,但周圍還是有不少人都聽到了年輕人的叫聲,紛紛應道。

「就是那件大事啊,怎麼,你們都沒聽說么?」年輕人似乎是很享受這樣被圍繞在眾人中間的感覺,故作驚訝道。

「別賣關子了,到底是什麼事?」周圍有人不耐煩了。

「據可靠消息說,咱們晉北國國主的幼女秋陌離公主不日即將啟程,前往帝都天啟城。」年輕人也不惱,臉上依然興緻不減的說道。

「什麼!」周圍眾人顯然皆是吃驚不小,紛紛忙問為什麼。

「據說是因為當朝皇上聽聞了咱們秋陌離公主的艷名,很是滿意,準備下聘給皇子為妃。」

「此事重大,為何我們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你可當真?」周圍有人不信,緊跟著出聲質疑道。

「就正因為這是大事,所以事先才一點風聲都不漏,等再過幾日,離啟程的日子近了,你們便應該也能聽說了。」年輕人看著周圍的人,信誓旦旦地道。

看著年輕人信誓旦旦的樣子,周圍不少人登時就信了。雖然其中還是不乏有質疑之聲,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因為那些人心裡或有或無的嫉妒使然,所以嘴上不願意承認罷了。

秋陌離是晉北國主秋琰的幼女,自幼都生活在秋葉城中,因而其在秋葉城中的艷名早已是眾所周知。秋陌離自幼便容姿貌美,是一個活生生的美人坯子,在其幼年時便已經小有名氣,而如今更是貌若天仙,見者無不驚為天人。原本,按理說以秋陌離這紅顏禍水般的姿色容貌,上表為自家子弟提親的公卿貴族早已應該把門欖都擠破了才是,可是至今為止,公卿世家中竟無一人提過此事,甚至唯恐避之不及,原因很簡單,在秋葉貴族們中更是幾乎眾所周知——

傳聞,秋陌離的母親,是一個流落到晉北的巫女。可是沒想到,如今秋陌離的艷名居然傳到了當朝皇上耳中,更是沒想到皇帝會當機立斷的直接下聘給皇子為妃。

【註:巫女不是秘術士,而是專指一些粗通秘術而比秘術士更加神秘的女子。當然,地位較低,也往往更令人厭惡。】

酒肆因為年輕人的話而隨即沉默了一陣後,緊接著又慢慢恢復了之前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的場景,可此時此景比之之前,卻是又有了細微的不同。

不出所料,幾日後,宮內果然傳出了消息,晉北國主幼女秋陌離即將被遣往帝都天啟,甚至已經在城內張貼出了告示,告知將擇日啟程。

消息一出,無不舉國震驚。

黃昏時分,落日的餘暉照耀在梅宮深紫色的琉璃瓦屋檐上,熠熠生輝。大殿中央銅鑄的巨大香爐中噴出一縷又一縷的香煙,在空中漸漸的彌散開去,空留下幾分縹緲的意味。

梅宮是晉北的王城天暝閣中往來人氣最多的一座宮殿,這不僅僅因為梅宮是國主的寢宮,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梅宮名如其名,宮中各處都長滿了梅花。晉北秋氏雖是以雪菊為國花,但梅花卻是儼然單獨成為了秋葉城的標誌。到了每年冬天,梅花盛開,遠遠看去便是紅紅的一片,不失為秋葉一道難得的風景。

由於晉北的冬季異常漫長,所以梅花的開放也格外的長久。每年冬天梅花開放的日子,美名其曰稱為「賞梅時節」,國主往往會邀請上一些有名望的朝臣和世家公卿共同到梅宮的梅花樹下飲酒作樂,吟詩作對,無不盡顯風流自在。

幾日前,天空中微微飄起了雪花,這在晉北便是冬天到來的訊號,掌事內監也是個有眼色的人,見狀,忙吩咐下人在宮中各處都放滿了火爐,反倒使得宮中微微有點熱了。

「想不到,今年的雪來的這麼早。」大殿之上,一人背負雙手站在窗邊,抬頭凝視著天空。

「國主真的決定了,要把公主送往天啟?」前者身後一人定定站立,身著素衣,默默地注視著面前正在仰望天空的男人。

「這是皇上親自下發的詔令,不送又能怎樣呢?」國主緩緩地轉過身,看著他麾下最得力的武將。

「國主不要忘了,皇室如今早已是今非昔比了。」武將輕輕的說。

「不,」國主搖了搖頭,「你要知道,皇室畢竟還是皇室,就算表面上對一些事情的掌控再差,再弱,再如何形同虛設,但,也絕不是我晉北一國可以抵抗得了的。」

「畢竟是傳承了幾百年的正統啊……」

「況且如今蠻蝗肆虐,我晉北又是首當其衝,西北方無數沿海的村落深受蠻蝗之害,早已是苦不堪言,先下……晉北是無論如何也沒有精力再去應付別的事了。」

武將沉默了一會,「臣下受教了。」

「那,公主將何日啟程?」

國主突然沉默了,久久低頭不語,嘆了一口氣,「就明日吧。」

「這麼快?」

國主突然沉默了,半晌之後,才幽幽的說:「你也很清楚吧,如今這世道,有很多事往往不是我們自己可以決定的……」

「所以,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明日一早你便集結好八百出雲騎和北步兵營剩餘三千兵馬,密時即刻出發,」國主緩緩地說,「我要你親自護送公主到天啟城。」

「隨行的人馬會不會多了一點?而且,有必要出動出雲騎么?」武將臉色微微有些許動容,這次的目的地是帝都,隨行的兵馬帶這麼大的陣容,免不了會讓人多想。

國主突然不說話了,徑直的走到大殿門口,定定的看著殿外,突然背身問道:「你不是在天啟長大么,在你看來,晉北在皇室和其他諸侯國主眼中,是什麼樣的存在?」

「臣下……」武將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獨居一隅,偏遠之地,終年被雪覆蓋而一毛不拔,晉北在世人眼裡就是這樣的吧。」國主悠悠說,「甚至就連我這個一國之主,也只能被叫做鄉下諸侯,登不了檯面。」

「國主——」武將急忙開口。

國主擺了擺手,說:「無妨,我本就不是那麼在意虛名的人,按理說對這些也不會太過在意,只是——」國主頓了頓,話鋒一轉,「泥人尚且也有三分土性,皇室當真以為可以拿我當軟柿子捏么?」

國主轉過身,重重的看著面前的武將,「我秋氏一族執掌晉北幾百年來,素來都是講究以雅修身,以文治國,但這,並不代表我們晉北就沒有強兵了。」

武將一愣。

國主淡淡的說:「此次我讓你帶出雲騎兵隨重兵前往帝都,除了護送公主外,同時還想讓帝都的皇室公卿們明白一件事——」

「這次,因為局勢我可以妥協,但是,不會再有下次了。」

語氣雖淡,但任誰都聽得出來其中飽含著的凜凜寒意,足以讓人不寒而慄。

武將顯然沒料到平時一向待人溫和,溫潤如玉的國主還有這樣戾氣十足的一面,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點了點頭,「臣下明白了。」

「而且,」國主語氣緩和下來,「算一算,你出仕晉北的時間也不短了,也是時候該回家去看看了。」

武將對此卻似乎毫不在意,輕描淡寫的說:「謝過國主的好意,不過臣下雖生在天啟,心裡卻是緊系晉北,看不看也是不打緊的。」

國主聽他如此說,皺了皺眉,沉吟片刻,「我沒記錯的話,當今帝都朝堂上的太傅謝剛羽,便是你的兄長吧。」

「正是家兄。」

國主搖了搖頭,似乎也不想在別人的家事上過多詢問,擺了擺手:「好了,你下去吧。」

「那臣下先行告退了。」武將說完便準備離去,臨行突然想到什麼,「公主知道明天她將要啟程前往天啟嗎?」

國主突然沉默了下來,許久才說:「她還不知道,一會我會派人去告訴她。」

「公主明天就要啟程了,國主不去親自見見她?」

「不必了。」國主看了武將一眼,嘆了口氣,「反正明天就要走了,又何必……再徒增悲傷呢。」

「謝捭告退。」武將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國主秋琰默默的注視著謝捭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像是陷入沉思一般靜靜的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里,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傍晚,一個距離天暝閣較偏遠的酒肆里,在人來人往,人聲鼎沸之中,謝捭獨自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默默飲著酒。

這時,一個毫不起眼,如同尋常酒客一般的黑衣男子走進了酒館,與常人不同的是,他進入酒館後先是仔仔細細的掃視了酒館一圈,突然,男人注意到了默默處在角落裡的謝捭,不動聲色的向著他走了過去。

「將軍,斥候傳來消息,銷金河西北三十里處有小股蠻蝗出沒。」男人來到謝捭身邊,低聲說。

「有多少人?」謝捭抬起酒杯抿了抿。

「大致有三個百人隊左右,且一路上很明顯是有計劃的對周邊村落掠奪,應該是來自蠻族同一部的人馬。」

謝捭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讓斥候繼續緊密追蹤,同時傳令讓在其周圍駐紮的兵馬提高警覺,隨時待命,有把握一舉擊潰時再動手。」

「是,屬下這就去辦。」都尉準備離開。

「等等。」

「將軍還有什麼事嗎?」都尉奇怪的說。

「明日,我將啟程護送秋陌離公主到帝都天啟城,」謝捭拿起酒杯,看似漫不經心的說,「我手中軍務就暫且交由你來代理。」

「將軍幾時回來?」

「說不準,可能很快,也有可能得待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屬下明白了……」

「去吧。」謝捭點了點頭。

都尉轉身離去。

謝捭又給自己倒滿了酒,拿到嘴邊,輕輕地抿了一口。他平時其實很少喝酒,在他手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只有當他心裡煩悶的時候才會喝上一點,而且也從不在軍營和府邸里喝,只會到這家酒館裡來,靜靜地一個人獨飲。

「快了……」謝捭輕聲說,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淡淡的看了眼窗外逐漸升起的明月,目光中透著深邃而悠遠。

翌日清早,一陣紛亂而又經久不息的馬蹄聲打破了秋葉冬日清晨的寂靜,不少好事者悄悄從窗戶探出頭來張望,皆是嚇了一跳。

只見無數的兵馬如同潮水一般的從北邊湧來,整整齊齊的穿過秋葉的大街小巷,筆直的向著早已大開的城門而去,在秋葉清晨時分幽遠而又寧靜的街道中,發出陣陣嘈雜而密集馬蹄聲。

「看軍服,這些應該是……北軍吧?」

「看這人數得有兩三千了,北軍怎麼會一次出動這麼多兵馬?」

漸漸地,站在街頭巷尾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紛紛低聲議論著,目送著這一支龐大的隊伍緩緩地向著城門推進。

晉北大多數的軍隊都是各自由當地的郡守和都尉統領,除此以外,真正由國主自己掌管的軍隊叫中央軍,中央軍分為兩支,一支稱為南軍,駐紮在城北,主要負責守衛天暝閣和諸寺監,也就是禁軍,因駐紮在北軍的南面得名。而另一支駐紮在秋葉城北面一天路程的北軍大營中,稱作北軍,東陸著名的出雲騎兵便是隸屬於北軍之中。

早早的,謝捭就已經來到了城門下,靜靜地一個人騎著馬,一言不發的看著他手下的將士們經過城門,在城門外集結。

當最後一排的士兵也陸陸續續的集結好後,緊跟著,城內傳來了一陣整齊劃一、井然有序的馬蹄聲,與之前北軍經過時混亂嘈雜的馬蹄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支只有幾百人的騎兵隊伍緩緩地出現在了人們的視野中,而令人稱奇的是,他們沒有穿戴甲胄和盔甲,甚至沒有佩戴馬刀,身著的只是單單一件素衣,和他們的弓箭。

一旁在街頭巷口圍觀的群眾們也不由自主的閉上了口,定定的看著這支名震東陸的奇兵——出雲騎兵。

在後世的歷史學者們中,一致認為出雲騎是在當時將騎射發揮到極致的部隊。為了機動力他們甚至拋棄了甲胄和馬刀,只攜帶弓箭。同時這支白衣白馬的騎兵也被譽為胤末最美的軍隊。他們像風一樣在戰場上來去,白色的影子彷彿不染塵埃。試圖追逐他們的人最終只能吃到馬蹄揚起的塵土,以及迎面而來的利箭。

出雲騎數百人整整齊齊來到城門下後,其中騎著馬緩步走出一個人,來到謝捭面前,朗聲道:「出雲騎兵八百人集結完畢,整裝待發,隨時待命!」

說話的是出雲騎兵左統領高信。

謝捭對著他微微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這次護送公主秋陌離去帝都的征途雖說是以謝捭為統領,但說到底論軍銜兩人還是平級,而且二人私下裡交情也不錯。

「公主出發了嗎?」謝捭轉頭對一旁的偏將說。

「已經從天暝閣出發了,應該馬上就到了。」偏將回答。

謝捭挺了挺身,微微放鬆韁繩,筆直的坐在馬上。許久之後,眼神好像無聊一樣悠悠望向天邊,不知在想什麼。

其餘將士也沒有一人發出聲音,就如同他們來時那般筆直的站在原地,等待著公主秋陌離的到來。

一時之間,周圍變得無比安靜,靜的彷彿能聽到每個人輕微地的呼吸聲。

大致過了半炷香左右,遠方隱隱傳來民眾的驚呼聲,隨之而來的是馬蹄聲和車輪在地面滾動而發出的摩擦聲。

一輛馬車出現在了街道的盡頭,儘管它外表並不十分光鮮華麗,可它仍然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原因不僅因為它前後那八匹鐵掌銅蹬,披著銀白色綉金馬衣,白得不像話的駿馬,更是因為為首那人高舉的銀白色旗幟上繪著淡金色盛放的雪菊。

那是晉北國主秋氏的家徽。

「公主來了,準備啟程!」謝捭對周圍將士大聲說。

「是——」將士們回應。

而周圍,圍觀的群眾們突然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不再低聲交談,不再興緻勃勃的猜測,而是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馬車來到城門之下,謝捭翻身踏下坐騎,上前一步,對著馬車低頭行禮,朗聲道:「陌離公主,末將謝捭在此恭候多時,隨時準備啟程。」

謝捭抬頭看了一眼,馬車的幕布之後隱隱端坐著一人。

「見過謝將軍。」那人輕聲說道,帶著幾分冷清,是一個好聽的女聲。

之後便不再說話。

一時之間,周圍便如同馬車來時之前那般寂靜無聲,過了許久之後,謝捭略微詫異的抬頭看了一眼。

「既然如此……那便出發吧。」幕布里的人影微動。

「謝捭領命!」謝捭躬身施禮。

謝捭隨即翻身上馬,對著身後的將士大手一揮。

「出發——」

四千人的隊伍就這麼浩浩湯湯的出發了,無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和目的,無論帶著興奮還是遺憾,慢慢地向著那個兩朝帝都,自古以來東陸權利的中心——天啟城,進發。

這時,謝捭不易察覺的回頭看了一眼城牆內圍觀的人群,國主,並沒有來。

他似乎愣了愣,回過頭後繼續前進。

胤仁帝修文四十九年十月,在秋葉降下第一場雪後,晉北國主秋琰之女秋陌離、十八年後以青陽部大閼氏身份帶領蠻族擋住了風炎鐵旅第一次北伐的鐵蹄的呼和娜仁·帕蘇爾,被送往天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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