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家國潮生 第六章 長辰(下)

第一卷 家國潮生 第六章 長辰(下)

來自專欄皇輿

身在延清殿的那些日里我曾許多次遙望乾正殿,聽聞,站在乾正殿的高台之上可以遍覽長辰宮殿宇。而其南向的宣政殿,那裡可遍覽京城。

乾正殿外,百餘步甲營軍士並未奮力廝殺,反而只是將郎衛擋住,不許他們靠近乾正殿而已。

星辰已然盡隱,我頓悟。

皇帝早已布下天羅地網,只待那人來投。

那人不敢自儀天門入長辰宮,自儀天門入,便是落定了篡國之名。

即使古來叛臣亦多自厚載門北入後宮而奪宮,但若可掌控大局,便是自厚載門入,亦可自辯為禍亂之際勤王。可是此時已有了勤王之人,那人已無生路。

郎衛手中並無弓箭,我令解季引府衛自去尋奪兵刃同步甲營一併抵擋,獨自步向乾正殿。

方才沿途所經宮殿之外的亡者皆為宮人,姐姐等人必是早已被長辰衛護起。而乾正殿內,又會是何樣情勢?

階下數十郎衛屍身並無刀劍傷,惟頸間有一支白羽箭,無不是一箭致命。

熹微晨光下,浸入階石縫隙的血已凝為墨黑,乾正殿外仍未見長辰衛,守衛乾正殿的已是上驍軍中至驍武的步甲營。

數十支箭自我踏上長階的第一步起已指向我,我愈近,弦愈滿。若非我是孤身一人,此時已萬箭穿心。

垂眸暗嘆時,驚見手中緊握著的清吟劍。

將清吟劍舉至額前,我於高台邊伏拜輕聲,「武城公府恭請吾皇聖安。」

站起時,弦雖滿,已非待發之勢。

止步於門外,我將劍置於身前再度下拜,殿內一人輕蔑笑聲震於空曠的殿閣中有森冷寒意,「臣侍奉陛下擬禪詔。」

「禪詔早已擬出,不過少了朕的璽印而已,何需急於這一時。」皇帝亦笑,「趙枀尚未出咸峪山,掌控京城還需他的相助,江卿可要候一候他?」

晨風微涼了指尖,江卿,果然是江亶。

我細細辨著,殿中應只有他二人。

江亶是自信必勝,還是不許有人親見他弒君奪位?可殿外的郎衛已不能近前,江亶敗局已定了。

「趙枀不過愚夫豈堪大用,陛下無需綴言拖延,上驍軍已然入京,」江亶笑語陰沉,「臣之所需僅是陛下的璽印,並非陛下。」

「已入京了?朕與御璽靜候江卿的上驍軍。」

皇帝的聲音並無駭怒,惟有安然。我僵跪著,在聽到那人說到上驍軍已入京時悚然僵了全身,竟不敢回頭去看。

鎏金殿門被驟起的日光耀得灼目,我微微側過眼,竟見一層暗影陡然覆上殿門。

我大驚,手初伸出,身前的清吟劍已被人奪走。正是此時,乾正殿門沉沉開啟。

一人掠過我的身旁進殿,殿中一聲切齒怒喝,「趙珣!」

站起時便知自己猜錯了,殿中不止他二人,江亶的身邊還有兩名郎衛。聽皇帝笑語清冽,「江卿何苦還要行困獸之鬥。」

那人按劍單膝拜下,乾正殿中,他的聲音橫亘於殿宇,「吾皇萬歲!」

這聲音在這火與血的天地中彷彿有一種能讓人心神盡安的奇異力量,是他,那個在厚載門外射斃城上叛逆的玄甲將軍。

我看著江亶日光中更顯青白的面色,心中竟是暢快至極。

卻有疾步聲起,一個周身濕透了的孩子奔入殿中,執一柄玉具劍擋在皇帝與江亶之間大喝,「叛逆!還不束手自去!」

我大驚之下不由去看皇帝,他已是僵了身形,卻只微凝著雙眼緊緊看著那孩子不語。

這樣清澈的童音即使不會令江亶激怒成狂,即使他不會對一個孩子……宮中這般年紀的孩子惟有梁王!郎衛再多也不及皇子能護身!

未及那武將站起,劍光直撲向梁王,玉具劍落地時梁王已被困在江亶懷中。

幾近是同時,那武將抬手,身側寒光凜然閃過,十數箭矢無一虛發,直斃護他的郎衛。亦是此時,有數十步甲營軍士自殿側繞出圍護住皇帝,刀鋒箭鏃皆直指向江亶。

江亶已然架劍於梁王頸側,生生將驚急欲起的皇帝逼得不能輕動,「撤軍衛,備車馬,我出京後自會放了趙崢!」

他倒不是個枉曲直近的鈍夫,自知已不能如願便即刻尋求後路。

江亶無聲冷笑,他退一步,軍士即進一步。

皇帝忽而微笑,竟是揮了揮手,「退下。」

我一時疑惑,這孩子不是梁王么?

江亶都說出了他是梁王,皇帝方才亦明明有驚色……我又猜錯了么?或許江亶認錯了,他不是梁王,而與梁王年紀相近的皇子中,也只有四殿下了。

那武將引步甲營退至殿外,江亶方才只顧與皇帝對峙,並未將殿門外的我放在眼中。皇帝的目光與我相觸,卻亦未示意我後退。

兩度深吁過,我悄行至江亶十餘步之後,「久聞江侯妙筆,不想今日有幸得見江侯重甲佩劍。」

親隨郎衛已斃命,他已再無屏障,我的話音起時他果然止步。

郎衛的屍身與兵刃已被抬出,殿中惟有掉落的玉具劍。我俯身拾起玉具劍,「江侯熟於運筆,這劍可重了許多,江侯的手還穩?」

我與江亶之間惟有這個孩子,江亶並不驚怒,護頸卻鐵甲彷彿一動,他輕笑掃過我的手,眼中卻已蒙上肅殺涼意,「武城公府中的清吟劍更較此劍重上許多。」

我微怔,我從未見過江亶,便是以容貌,他會如此輕易認出我么?

「武城公府中人可承清吟劍之重,此玉具劍是皇室之器,其重並非我可承。」我笑嘆了,「江侯是在怕這玉具劍么?」

雙手拖劍高舉,回身將劍奉至皇帝案前,俯身時,我無聲張口,「梁王?」

皇帝只微垂了垂眸,我卻不由緊眉,當真是梁王。

收手直身時,我扣了口鼻再度長吁過,再看皇帝目光沉靜,胸內沉滯的鬱氣稍散了些許。

梁王養在華陽殿多年,但宮規之下,江亶是不能時常見到梁王的。這個孩子身著的是尋常衣衫,或許我可一賭。

我步下階,看向梁王嘆息,「我叮囑過你,侍奉宮中不比你在滄囿時可隨意行走。你這般逾矩,回了滄囿不止要受罰,日後只能食糙米了。」

那孩子的衣衫已濕透了,他本怔怔望著我,見我笑看向他,漆黑晶亮的雙眼忽然張大了,高聲道,「滄囿的宮人欺我年幼原本就只給我糙米,我要留在宮中侍奉!」

江亶面色無絲毫慌亂,他緩步後退,眼神卻比方才更陰沉,指節亦已泛了白。

心跳無章,我們的話騙不過他,方才皇帝的驚急他是看在眼中的,更有這孩子的容貌已是最大的破綻。或許就在下一刻,他的劍便會割斷梁王的頸。

負手緊緊交扣著手指,我的目光亦緊定於江亶的眼。殿門外已無他的郎衛,他依舊後退,高台下的長階就是他活命的惟一出路。

他的面頰愈發繃緊,我細辨著他的神色,生路已近,他的心神終於不用在梁王了。

他後退時手中劍的鋒刃並未抵在梁王的頸間,他也是不願在此時錯手傷了梁王而失去離宮良機。

「我有助江侯離宮的良策,江侯可願聽一聽?」緩行數步,我立於他面前平聲道,「江侯知曉此時能護身的並非利劍,而這孩子更會是江侯的負累。」

他一步一階退下,冷笑道,「廣陵郡主如此善於詐巧之言。」

與他已只有兩步,他的手臂愈緊,劍鏜抵在梁王喉間,鋒刃與梁王頸脈無隙。

我淺笑著搖頭,「我是不願失信於人。這孩子的父親與家兄是舊識,家兄允諾過他護這孩子的周全,家兄所應之諾便是我所應之諾。」我掃一眼階下,「京城盡在江侯掌控之中,待江侯出了宮便可諸事如願,而我只求他平安。」

步甲營再上一步,長階下的叛逆已盡皆伏誅,步甲營重甲利劍,江亶已然孤立。

「退後!」

他怒喝,持劍的手亦隨之一顫。

梁王緊咬了唇,頸側已有一線鮮紅。我忙止步,沉息穩聲,「挾幼子為質的惡名會玷污江氏聲望,江侯慎行。」

卻見他目光忽滯,只這一刻,殺氣驟起。

我一步踏前拼盡全力扣住江亶的腕心扭開,生死一線間,耳中只聽得骨骼斷裂的聲響。

我忙抽手拉過梁王將他的頭緊緊按在臂間,不能收穩過重的力道,我與梁王雙雙側身摜倒於長階。腿側被重物一擊,再抬頭時,江亶的斷首已墜落階下,只留一線長長血跡。

一劍驚風,寒光徹人心骨。

江亶的身體在被削去頭顱後尚能立住,這是何等勁疾狠厲的劍法!

彷彿心神俱震,漫天煙火之下,無首身軀之後,退至階下跪拜的那人周身再無銳利鋒芒,可他的長劍卻似合了寒冬間的凜冽與炎夏時的炙熱似能傾覆世間萬物,我竟自覺無所遁形。

江亶的屍身已倒下,懷裡的孩子掙扎,我驀然醒神,顧不得左肩骨斷般的痛楚,忙捂住梁王的眼睛,低喝,「不要看!」

冷汗頓時滑落眉角,心跳如萬軍擂鼓。方才我若是慢過半步,若是扭過江亶手腕的力道輕了纖毫,梁王已然斃命!

重重的喘息壓不住身體的劇烈顫抖,我擁著梁王欲站起,卻幾度跌回。終於能撐著階石站起時,我細細看著梁王,還好,他的頸邊只是被劃破了肌膚,並未傷及命脈。

皇帝立於乾正殿前,初日照灼,大勢已定。

用身體擋住身後的慘烈,我將梁王送到皇帝身邊,抽身退後。梁王鎮定自若,只疑惑道,「你是廣陵郡主?」

這孩子自被挾持不驚不掙,被江亶駕劍於頸也沒有驚哭,竟然能冷靜地接過我的話。幼學之年便有如此勇略,我長吁過,行禮道,「齊氏拜見殿下。」

他大步近前,拉著我的手笑容親近,「崢不敢受姑母大禮。」

彷彿是左肩的劇痛牽得心中微沉,賜封禮中我所享的是宗室郡主的尊榮,但齊氏終究是外戚,梁王這般稱我是不妥的,可皇帝卻未阻。

「廣陵,傷了?」

皇帝驀然問我,我一時不明,他正緊眉看著我被梁王拉住的手。

雙手染了血跡,甲隙間尚有殘存的皮肉。我一時起了嘔意,忙垂了手輕彈指尖,欲言,皇帝已負手含笑看著梁王,卻是向我道,「她們在逸清山摘玉閣,你先去寬慰婕妤,也告與她,延清殿清理過後朕會迎她們歸來。」他的目光又滑過我的左肩,「請太醫給你看一看。」

我謝恩後退,梁王拜下,「君父可無礙?」

斑斑暗紅之上,皇帝笑意深深,「你為何在此?」

轉身時,江亶沿階倒下的無首屍身撞入眼中。我一時軟了身,強強站穩後聽梁王笑言,「兒臣在逸方山聞得宮中紛亂,恐有變故危及君父,長辰衛不許兒臣出殿閣,兒臣尋機泅水離上清池。長辰衛此時應當正尋著兒臣,還請君父勿罪責於長辰衛。」

步甲營軍士將清吟劍交與我,濺染於劍首的血珠已成暗紅,我不知那是誰的血,而滿目的殘軀亦只留了血的腥氣。

將解季止於階下,我緊握住欄間的白玉獸首移開目光不敢再看那顆墜落階下的頭顱,只聽身後皇帝沉聲喚,「霍卿。」

霍卿……上驍軍中的霍姓武將……

是霍鄣!

那名玄甲將軍錯身而過,只那無意中的目光相觸,我幾乎驚呼出聲。

浴血而來的這人,竟是歲前在雍門外見過的那個將軍!

他就是霍鄣!

「吾皇萬歲!」

身後這一聲過後,階下的威喝如驚雷震天。

方才那沉著從容的一雙眼,平靜得彷彿身後的殺戮儘是虛無,長辰宮依然威儀赫赫,沒有血,沒有火,沒有遍地伏屍。

目光微轉,朝陽已然失色,我不敢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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