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聲
來自專欄舞,舞,舞
老方打了個激靈,在駕駛座上醒了過來。
舒適的海風持續地吹著,海浪輕拍著不遠處的礁石。
真的上年紀了,自己本來只是想坐著看看風景,竟然睡著了,老方揉了揉額頭,干抹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一點。
老方最近越來越覺得自己老了,前幾天難得騎一回摩托車,過街的時候居然不由自主地下來扶著車走了。
想當年自己年輕的時候,只要上了摩托車,在到達目的地之前那是不可能屁股離開座位的,在水泥路的鄉道上帶著女朋友開100碼什麼的是家常便飯。
年輕的時候真好,有口酒喝有根煙抽都很滿足,和那群狐朋狗友幹什麼都來勁,一起混舞廳,結伴去泡護士姑娘。那時候世道比現在混亂,但世界比現在簡單……
老方想著又開始有點迷糊了。
幾個小時前,老方剛來到孫女的幼兒園,他完全無視幼兒園老師的阻攔,沖著孫女大喊一聲「靈靈!」,孫女立馬轉頭看到老方,也大喊一聲「爺爺」,然後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撞進了老方懷裡。老師一看心說這隻能是親爺爺了。老方抱著孫女,猛親了幾下孫女圓嘟嘟的小臉,便跟老師打了個招呼,說帶靈靈出去玩一會兒,等會兒送回來,老師點點頭說了句注意安全。
老方一路抱著靈靈出來,直接放進副駕駛,幫她系好安全帶。
「爺爺,我們要去哪裡玩?」
「靈靈想去哪裡玩呀?」
「唔……」靈靈歪著腦袋想。
「我要去小斜灘!」靈靈忽然想到似的,興奮地說。
小斜灘之所以叫小斜灘,是因為這個小海灘的兩端被兩座相對海岸線斜著的山丘圍著,其中一座山高一些,而且突出海岸線,看起來好像是海灘斜了一樣。
「爺爺,為什麼今天沙灘上有這麼多貝殼?」
「海水漲潮的時候,刷——的一下從海里衝上來的。」老方比划了一下。
「為什麼海綿寶寶和派大星沒有被衝上來呢?」
「海綿寶寶嘛,他們生活在離岸很遠的地方,又很深,就算漲潮也上不來。」
「為什麼會漲潮?」
「嗯……靈靈喜歡月亮嗎?」
「喜歡!」
「嗯,那就對了。「老方寵愛地摸了摸靈靈的頭,「海水也喜歡看月亮,但是月亮在天上轉來轉去,他們追著月亮看,不小心就衝到岸上來啦。」
「海水也有眼睛嗎?海水也會看月亮?」
「是的,不但這樣,海水還會說話,還有自己的想法。」
「爺爺騙人。」
「靈靈,有漲潮也就有退潮,如果哪天你在這裡看到一條很大很大的鯨魚,也不要吃驚喲。」
「為什麼鯨魚會到這裡來呢?」
「鯨魚先生生病了,它就想游到海邊來透透氣,正休息地好好的呢,忽然一退潮,海水一下子全都流走了。它噗地一聲掉在沙灘上,就被困在這裡了。」
「鯨魚先生不會爬回去海里嗎?」
「唔,那可不行。它在海里游泳很厲害,但是在岸上動彈不得,只能等著自己慢慢死掉。」
「動彈……」
「動彈不得,就是一下也動不了。」
「那靈靈要幫鯨魚先生,到時候靈靈會把它推回海里去。」
「呵呵呵,靈靈真乖,鯨魚先生一定會很感謝你的,說不定以後會帶你去海里玩。」
「真的嗎!」靈靈的眼睛裡閃出期待的光芒。
陪孫女在海灘玩耍了很久,老方把她送回幼兒園,目送著她蹦蹦跳跳地走進教室。而後開車兜了一會兒,在一條沿海的公路隨意一處停下來,點了根煙,抽完便不知道怎麼睡著了。
老方覺得孫女是個天使。以前自己的兒子沒怎麼管,年輕的時候根本沒怎麼考慮過要教導自己的小孩,只是偶爾遇到對應情景講個生活常識、講兩個人生道理,等老方回過神來真正想教兒子、想把重要的東西傳授給兒子的時候,發現他已經長大成人獨當一面了,很多東西有了自己的觀點也就聽不進去老頭的了。老方多少有點懊悔,但也明白世事就是如此,很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大多數人到了當爺爺的年紀才明白當爸爸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要說有什麼捨不得,唯一的就是這個孫女了。
老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癌細胞在這裡肆意生長,疼痛也一天比一天變得難以忍受。其實細胞本身沒什麼錯,他們按照基因里刻著的一行命令分裂繁殖,其他的一律不管。人的生理結構多麼複雜的機制都有了,為什麼就不能有完善的機制把這些細胞殺死呢?
恐懼感又湧上來了,陪伴了老方一輩子的死亡恐懼。從很小時候,尚未能徹底理解這種感受的時候,它就已經不時光顧自己了。那是一種想到自己有一天終將消失時,從心底深處湧起的混雜著不甘的怪異的恐懼感。這種恐懼感夾帶著的邏輯大致是: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去,陷入黑暗,停止感官和思考,不能再看到世界上每天發生著的事,不能再和親人朋友交談,不能看到人類和這個世界的未來。
這種恐懼感可以被壓制,也不得不壓制,因為這種感覺根本就無法忍受,僅僅衝上來兩秒,為了保持自己不崩潰幾乎生理上就把它壓下去了。老方不時為這種感覺所侵襲,但年輕時毫無頭緒。終於在二十來歲的一天忍不住了,問了幾個朋友,結果朋友們都說沒有過這種感覺。老方那時才意識到,這種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後來,老方斷斷續續了解了這方面的信息。慢慢得知原來專門以死亡恐懼為主題的書也是有的,這確實是一部分人的問題,而且看起來並不廣泛。老方讀了那些書,儘管有些收穫,但其實沒有在根源上解決問題。
在兒子工作兩年後,有一次無意和兒子談起這個話題,兩人進行了比較坦誠的交談,老方才知道原來兒子也有這種情況。老方當時感到了相當程度的某種欣慰,總有些東西是血濃於水。老方告訴兒子那些相關的書籍,兒子答說早就看過,並且告訴老方,自己業餘時間也在收集更多資料看更多書,希望能有一天觸及這個問題的本質。
本質,老方想。老方相信事物都是有其本質的,有些東西自己可以很輕易接近,有些則反之。大概取決於天賦之類的東西。走路姿勢這件事有什麼本質可言嗎?老方覺得恐怕也是有的。但無論如何,這個問題的本質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接近不了了,希望兒子將來能到達哪裡吧。
老方按下「start engine」的按鈕,車子響起熟悉而愜意的引擎聲,老方對這匹座駕很有感情,陪了自己很多年,偶爾有磕磕碰碰,一直開得很舒心。
接下來該去哪呢?妻子的墓地已經去過了,距離近的老友也拜訪過了,有些遠在天邊的,本也可以專程去見一趟,但老方覺得這樣動作太大,想想算了,這麼多年的朋友,該說的大概都已經說夠了吧。
還是會想到鈴,在遇到妻子之前,和她在一起很久,是除母親妻子外相處最久的一位女性。她現在馬上就要開始享受退休生活,雖說是進入人生的尾聲,要是順利的話還有幾十年,還能再看這個世界很久,衷心希望鈴會健康活到老去。
上次見到她是4個月前過年的時候,在這之前有兩年沒見了,兩人在觥籌交錯的同學聚會結束後,一起去附近的公園散步,聊了很久。他們駐足在公園河邊的石雕護欄,夜晚寒冷的微風輕輕拂過。在鈴撥動頭髮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老方覺得好像回到了高中時代,和鈴倚在教室門前的護欄百無聊賴地望著操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那時候鈴也是這樣撥動頭髮,側臉的樣子讓老方看得發獃。儘管年老色衰,歲月的痕迹毫不留情地映照在鈴身上,但剛才這一刻的感受,與幾十年前奇蹟般地重合在一起,讓老方覺得恍如隔世。
真是恍如隔世,老方想。
你發什麼呆呢,鈴沖著老方臉前揮了揮手。
老方沒有說話,輕輕抱住鈴,鈴愣了一下,也默默回應了擁抱,輕輕拍了拍老方的背。
該出發了,心裡有個聲音在提醒自己,老方從遐想中回過神來。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老方盯著海平線看了一會兒,又望了望海浪拍打的礁石,伸手感受了一下海風,然後掛上檔,緩緩開出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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