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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深處的希望——讀博爾赫斯《你不是別人》

絕望深處的希望——讀博爾赫斯《你不是別人》

來自專欄一個後死者的無聊文字4 人贊了文章

博爾赫斯這個名字對於中國的讀者來說不算很陌生,他是阿根廷著名的小說家、詩人、散文家,他的小說《小徑分叉的花園》、詩歌《雨》、《關於天賜的詩》、《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都是廣為流傳的名篇。這裡我想要評說的是他的另一首詩歌《你不是別人》。請允許我將其摘錄下來。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別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別人,此刻你正身處 自己的腳步編織起的迷宮的中心之地 耶穌或者蘇格拉底 所經歷的磨難救不了你 就連日暮時分在花園裡圓寂的 佛法無邊的悉達多也於你無益 你手寫的文字,口出的言辭 都像塵埃一般一文不值 命運之神沒有憐憫之心 上帝的長夜沒有盡期 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 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在我看來,如果以整首詩的內容和內涵的角度來考察,此詩好在兩個方面,一是指出了個人生命的獨特性和個人無法藉助他人擺脫痛苦的事實;二是它隱晦地點明了個人拯救的關鍵:尋求自我超越。如果從結構角度進行考察的話,這首詩二是可圈可點,我將全詩分為三個層次:第一是「你怯懦地….中心之地」;第二層是「耶穌….與你無益」;第三層是「你手寫的文字….孤獨的瞬息」這是一種封閉式的結構。第一層說「你」需要被拯救,卻並沒有指出,為什麼需要被拯救,這樣就使整首詩的開篇便帶有懸疑感,這一懸疑直到第三個層被揭示。「你」 的生命像塵埃一般一文不值,不過是孤獨的瞬息。如此極言人之卑微渺小。在生命的長度上,人不過是歲月一瞬;在生命廣度上,人不過是滄海一粟。如此的悲觀絕望,已經預示了「你」在生命狀態上的無助和痛苦。這個時候,那些仍未喪失思想活力「你」,往往有一種被命運攫住而不得脫的痛感,產生了「我急需被拯救」這樣的想法。

對於這樣的「你」,博爾赫斯為他們指出超越廣度和長度的拯救之法:追求生命的深度,尋求自我超越。至於那些從未產生過需要被拯救的這樣的想法,甚至已經完全喪失了思想活力的那部分人,這樣的詩對他們自然不會產生任何意義。正如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最好的閱讀者應該是那些處於極端窘迫境況下的人,他們往往承受著來自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壓力和雙重痛苦。如果一個人將自己的身體照料得很好,沒有任何思想上的痛苦(哪怕是困惑也好),舒服地呷酒,然後在華麗的房間內閱讀陀氏的話,這樣的閱讀就完全不能有任何的意義了,於自身來說,這是浪費時間;於書籍本身來說則是玷污了這位偉大作家的作品了,對於這樣的人,或許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更加適合。

同樣,《你不是別人》地讀者也應該是這樣的人:他們處於彷徨中而不得解脫,感於自己生命的痛苦,想要拯救自己卻無從下手,像無頭蒼蠅一般向那些先死者尋求解脫的辦法卻不得要領。

作者很是明確的告訴這群絕望者:別人的著作救不了你,你不是別人。言外之意則是生命只能由它的擁有者所拯救。

如果將「你」這一概念定義為一個群體的話,似乎會讓這首詩更多的具有憂患意識。在電影《星際穿越》中,人類未來的世界滿目瘡痍,遍布黃沙,可種植的作物愈發減少,如此便發生了幾位可悲的境況,在人類數百萬年的進化與發展中,那些取得的極為重要的成就居然對此刻的人類沒有一絲一毫的作用,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人類將自己的生存根基摧毀掉,卻忘記了所取得的種種成果,如果沒有整個根基便會完全失去意義。於是在農業文明從人類歷史長河中退場數百年之後,農業再一次便成了制約人類發展的因素之一。人類企圖尋找新的星球進行移民,藉助外來的力量避免人類滅亡的命運。但最後主人公卻發現拯救人類的竟是來自未來的人類。他們所做的正是要拯救從前的自己。不得不說很令人費解,但是從中我們已經可以窺見導演想要表現的主題之一:人類這一群體,必須要學會自救。

「你」作為個體而存在時,整首詩變得沉重起來,更加有分量。

博爾赫斯在《另一次死亡》中有這樣的句子: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初讀時,我對此感到十分震驚,而後是久久的悚然。但我現在覺得整個句子還不夠好,雖然這種形象的比喻很好的表現了個人的渺小卑微,但卻不自覺的強調了人生命的相同之處。「水消失在水中」用以比喻人的死亡,彷彿整個人類都是同樣的一般。這裡,個體的獨特性被拋棄,轉而強調的是群體的一致性。但在《你不是別人》地第一節中,博爾赫斯反而強調人的獨特性,甚至認為人完全沒有一致性可言,否則怎麼「別人的著作救不了你」呢?(偉大的作家往往如此,他們有感於人性的複雜性,既承認其中的某一面,又不會忽視其中的其他方面,因此他們筆下,人物形象是豐滿的,論證是嚴謹的。)

承認個體的獨特性,否認一致性。這正是第一節所想要表達的。而第二節則直接點明了,外在力量拯救人的不可能性。作者在這裡,指出了三個人物,耶穌、蘇格拉底、悉達多,大有深意。其一,就這三人本身而言,其名氣於整個世界都是少有人知,更是無數人將其作為自己最為崇拜的偶像(無論是從他們對於世界的巨大影響上來說,還是從他們自己本人的高尚人格來說)就其人格的偉大來說,我們可以用羅曼羅蘭的話稱他們為整個人類的英雄;其二,就其個人所代表的意義來說,幾人也具有代表性。

在這裡耶穌,代表的是宗教;蘇格拉底代表的是哲學;悉達多代表的則是那種不斷尋求自我超越的精神。

宗教

博爾赫斯雖然一生都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但如果就此說博爾赫斯是個宗教信仰者,這顯然是不符合實際的。而且從他的一生的軌跡中,我們可以窺見,對於這位好讀者(博爾赫斯自評),給他的寫作帶來不斷的靈感的不是生活,而是書籍,或許圖書館式的天堂就是他的宗教。

哲學

他早年深受柏拉圖和叔本華等人的唯心哲學,還有尼採的唯意志論的影響,並且從休謨和康德那裡接受了不可知論和宿命論、以及古希臘哲學家芝諾、蘇格拉底等人的哲學影響。他對笛卡爾的思想也瞭然於心,在上述哲學家的觀點的基礎上,他採用時間和空間的輪迴與停頓、夢境和現實的轉換、幻想和真實之間的界限連通、死亡和生命的共時存在、象徵和符號的神秘暗示等手法,把歷史、現實、文學和哲學之間的界限打通,模糊了它們的疆界,帶來一個神秘的、夢幻般的、繁殖和虛構的世界,在真實和虛幻之間,找到了一條穿梭往來的通道,並不斷地往返,並獲得神奇的閱讀感受。

這是中國作家網在介紹博爾赫斯所說的一段文字,從中能夠我們大抵可以窺見博爾赫斯與哲學的獨特淵源。

首先,他深受哲學影響,在他的文學創作和生平思考中,哲學帶給他的靈感是廣為豐富的。但正如上述文字所說的一樣,博爾赫斯之所以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而不是一個哲學家,其原因正在於他在自己的思考中又跳出了單純的哲學式的思考,而是加入了更多偏文學的元素(我個人覺得哲學式的思考是嚴謹的,而文學式的思考則多了些許浪漫氣息,但是二者都是嚴謹和浪漫所交融的,不能以簡單二元論區分之。)例如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所加入的時間和空間的輪迴與停頓、夢境和現實的轉換、幻想和真實之間的界限、死亡和生命的共時存在、象徵和符號的神秘暗示等手法,使得他的風格與前人有很大的差別。 博爾赫斯的文體很特別,他的小說寫的很像詩歌又很像散文,帕斯說博爾赫斯的文體幾乎是三位一體,這樣一種特殊的文體,是獨一無二的。這是對他的獨特評價。

但是在這裡,博爾赫斯卻既不承認宗教可以拯救痛苦中的人(這不是一切宗教安身立命的基礎嗎?),同時也否認了哲學對於人的拯救的可能性。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否認了思想的功能。

我在前文中說有一種人類命運被攫住而不得脫的痛感,或許我們可以換一個精確一點的詞語,人類絕大部分的痛苦都在於生與死之間的不可逆轉性和不可調和性。

哲學、宗教或者其他任何什麼人類的創造物都不可能救贖人類,因為人類註定要死亡。我看過這麼一句話:人是被判處了死刑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也就是說,人所做的一切不外乎是贖罪罷了,但是這罪是永遠也不可能被償還乾淨的。或許命運對人類的另一層懲罰就是賦予人類的孤獨:獨身一人而來,有獨身一人而去,期間他要忍受思想的不同所造成的極大痛苦。死亡是孤獨的終極,而這之前,人類所做的無非是在渴望擺脫這孤獨而已。歷史已經告訴我們,那些極為偉大的,精神極為複雜而有痛苦的的靈魂,(尼采、克萊斯特、荷爾德林、陀思妥耶夫斯基)無不是在忍受比常人多千百倍的孤獨感,可他們同時又是在享受這種孤獨感。這首詩所揭示的真相十分殘酷,無法救贖,人類的命運只有一個答案:不停流逝的瞬息。

之所以否認思想的可救贖性,還有另一個角度的考慮。和博爾赫斯同時代的加繆在他的著作《西西福神話》中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於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至於世界是否有三維,精神是否分三六九等,全不在話下,都是些兒戲罷了,先得找到答案。我同意這樣的觀點,在人類的生命之中,生還是死的問題永遠是文學家、哲學家和詩人們永遠也討論不完的話題,其他的一切,不管我們這樣將其美化,其本質也只是生命的附帶產物而已,或許說的直白一些,遊戲而已。如此,那些事物怎麼可能救贖人類呢?

博爾赫斯沒有明說,但我自己的體驗告訴我,能夠拯救人類的事物恰恰是他們最不願意麵對的:他們自己。救贖的關鍵,在於自我超越。或者如尼采所說,變成超人。

我覺得悉達多是自我超越的極好例子,這裡所指悉達多更多是偏向於文學意義上的,也就是赫爾曼黑塞在小說《悉達多》中所塑造的悉達多形象。悉達多最初的千百次修鍊,所謂的沙門清修之法,不過是千百次的逃避自我罷了,一結束,悉達多便又重新回到自我。這樣的擺脫也根本不是頓悟,反而是在逃避。那麼什麼才是悉達多式的救贖呢?向濁流學習澄澈,向黑暗學習光明。事物本身包含其自我的否定。向著最極端的反向學習,往往是解脫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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