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一輩子只會見一次的人,要如何與他們say Hi,又該如何與他們道別
來自專欄當局者醚
你可曾發現這個無心的巧合:人們在相識與告別的時候,是一樣面帶微笑、揮動單手,倘若聽不見他們的交談,你又安能分辨他們是聚散還是離別。
在旅途中我喜歡記錄人文勝過定格風景,興許這山這水經歷了千百年的鬼斧神工是值得留念的,但鐫刻在這一方水土養育的一方人身上的靈魂更值得我攢集。
朋友曾不止一次奉勸我,偷拍是對人極大的不尊重,我想外人確是不能體會我與被攝者一眼對視的剎那電光火石,那種「匆匆一見也是匆匆一別,奈何你分不清是該say Hi還是say Bye」的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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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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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我發布了一篇,題為《稻城亞丁|有人在這流下眼淚便成了海子,有人在這留下故事就堆成了高原》,然後一個叫多吉的藏族小夥子火了,聽聞很多人慕名前往稻城亞丁洛絨牛場找他,不知會否打擾到遠方的多吉安寧平和的生活。
如今我已經回來,恢復原本的生活節奏,用慣性思維在自己的圈層里如魚得水,也淡了一個月前,明明沒有生離死別,卻難分難捨的切膚之痛。
人活著需要一些念想,我與多吉是彼此不可能夠上的生活的念想,我想要他的簡單,他渴望我的絢爛。
記得佛教八苦之一是「求不得」。捨棄自己求而不得的妄念,人真的能快樂些嗎?
這個故事很長,你有興緻,就坐下聽我娓娓道來。
後來我才知道,他全名叫澤仁多吉,「澤仁」在藏語中是長壽的意思,「多吉」在藏語中是吉祥的意思。藏族人取名都飽含深意,就連叫喚人都是一種祈福。
今年九月下旬,我等媒體工作者隨金主IHG洲際酒店集團一行11人從成都轉機前往稻城亞丁,這不是一次普通的旅行,是被邀請入住IHG旗下品牌在當地營運的酒店,並將真實的體驗感受分享給大眾,簡單來說就是一趟出差。
遊玩稻城亞丁景區是體驗的一部分,說是去玩,我無時無刻不在悉心洞察周遭的情況,找尋可以為我所用的素材。
聽說可以騎馬上山,所有人都很興奮,但是景區里只有30匹馬,「搶馬」成了我們的重中之重。
早上6點不到,天沒亮就從酒店出發了,到景區門口換大巴駛上山路,1個小時的盤山公路才抵達景區里的沖古寺,再換電瓶車坐15分鐘駛進山裡,一片開闊的草地就是洛絨牛場,《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茅十八向荔枝求婚的那一幕就是在這裡拍的。
牛場上的氂牛稀少,倒是九點不到,棧道上已站滿衣著鮮艷的遊客。我們的「搶馬計劃」終究失敗了,第一批人早在8點騎上馬匹上山,單次來回至少4個半小時,一天只跑兩趟。我們起早貪黑就是為了搶馬,商議決定先付定金,原地乾等。
臨近中午,沒想到景區的人會越來越多,即使洛絨牛場的小木屋跟前掛起了「今日無馬」的告示,坐在裡面收錢的婦女還被不甘心的遊客再三打擾。
在高原的景點吃了簡易的午餐,傳來叫喚排隊的好消息。一次30匹馬,我們一行人就定掉11匹,核實馬票逐一上馬。輪到我的時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聽到旁邊有人說了句:美女,你上我這一匹。
我應聲好的,只知道是一個年輕小夥子的馬,並沒有多看一眼他的長相。他一個手牽著韁繩,另一個手握著的手機大聲放著電影《速度與激情8》經典的片尾曲《See You Again》,當時我就想,這個藏民小夥子還真潮,品味倒也不惡俗。
這天之後,每當再聽到這首歌,回想起第一面遇見的場景,總覺得多吉不斷播放著「When I see you again, see you again」,是一種宿命的召喚。
多吉的這一匹黑馬特別高大,怕是難以上馬了。他向我遞來一隻手,我抓緊了馬鞍順勢坐上去,馬鞍是五彩的毛毯子,顏色鮮亮看著相當的乾淨。
馬隊一路往山的方向走,一匹馬隨行一個馬夫,不僅路過了壯麗神聖的雪山,還有遼闊的草甸、五彩斑斕的森林和碧藍通透的海子,雪域高原最美的一切幾乎都匯聚於此,稻城亞丁配得起「秘境」兩個字,這裡一切的一切足以令人沉醉其中。
我有意識地與多吉聊天,打聽他的身世。按照規定,當地提供藏族孩子最高教育水平為初中,要去附近的大城市讀高中才能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我不解多吉在成都讀完高中為什麼沒留下來,他只回答了四個字:我想賺錢。
雖說他直言不諱,但依然帶著套路。我好奇他每天接待遊客,有沒有印象深刻的?他脫口而出:「有啊,像你這樣漂亮的!」說完忙補了一句,「開玩笑的。」
我唏噓這大山自打發展了旅遊,也磨礪了雙刃劍,一方面促進了旅遊業發展,富足了當地居民的生活水平,另一方面淳樸善良的當地人也沾染了都市人的習氣市儈,這為人的套路一定是給他帶來過些許甜頭,例如說,討人喜歡。
我們的交談從一開始興奮不已,變成有一句沒一句。我本想從他的身上收集多些寫作的素材,豈料他「實誠」反倒讓我無從落筆,既然這樣,我也不再浪費時間。
為了方便後期補充素材,我想要加他下的微信,待開口之時,我又習慣性用「借口」緩解因冒昧而帶來的尷尬:「你剛說能找你買冬蟲夏草?那加一個微信唄,以後有人要買我就找你。」
30匹馬,淡季馬匹每天載客兩次,早上8點以及中午11點半左右,來回500元;旺季每天載客4次,單程300元。欣慰的是,景區目前只抽取一匹馬100元/次的傭金,將費用的大頭留給了出勞力的藏民。
人馬並肩的山路,好是險峻,人要讓這些馬,山邊站滿了歇息的人,使勁吸氧。這一路上我發現,稻城亞丁的神山也似有魔力,令活在城市裡一張張冷漠的臉變成互相打氣,要是誰走得太靠懸崖了,就會有陌生人一把往裡面拉。
最陡峭的一段,連馬蹄都步步為營,我們被迫下馬自行徒步,泥濘與磐石增加了不少難度,我很快就落到了大部隊的最後,再抬頭的時候,山坡上連馬匹都不見了。掏出手機卻發現一點信號沒有,就這樣和山頂上的大部隊失聯了,我癱坐在山邊,上下不得。
實在沒有力氣往上爬了,爬兩步就要停下來吸氧,高原和深海都是我不可及之處,回頭望一眼來時的路,瞬間一陣撓心從胸腔竄至喉嚨,兩個腿也不由哆嗦起來。我決定放棄,把幾分鐘前下馬時多吉對我說「我在山頂等你」拋到了腦後,像我這樣半途放棄的遊客每天一定不在少數,山上的馬夫等不到我,自然會隨大部隊繼續向前,這樣去想,心中的愧疚感也就減弱了些。
不知何時,眼前竄過一個眼熟的背影。說眼熟的背影,不如說是眼熟的衣服,因為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正眼看清過他的臉,上馬之前心思都在馬匹上,上了馬他走在馬的一側,說話也是低著頭的,我全憑對外套的記憶認出了他,已趕不及叫喚,他下山的腳步完全可以用疾步形容。
我在心裡嘀咕,他這麼著急下山一定有事。連馬夫都棄馬而去,半路放棄登頂的我更心安理得了。
幾分鐘後,另一個女馬夫下山來找她的女遊客,我支會她我沒叫住馬夫多吉,望她替我轉達一聲我準備提前下山的決定。
聽罷,她站在懸崖邊張望,用氣聲朝遠方「嗚嗚」叫喚。沒兩分鐘,上山人群里就看到多吉了,他喘著粗氣問我為什麼不往上爬,說一直在找我,「你怎麼不上來了?我在山頂等你呢!上面可美了,現在放棄太可惜了!」
這時我才幡然醒悟,他匆匆下山居然是為了找我,而我卻想著招呼也不打的一走了之。
我抬頭望了一眼山頂,還有200-300米的陡峭山壁,一鼓作氣站起身就缺氧,怕是真沒了往上爬的體力。
「要不要我幫你背包?」他急得皺起了眉。
我很感動,原來多吉將責任看得很重,我謝過他的好意,執意要下山。他叫我慢些走,說自己先爬到山頂去牽馬下來。很快他與馬就趕超了正在下山的我,我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往上挪,生怕腳底一滑就跌入萬丈深淵。
不知是累了還是因為我沒有爬到山頂令他有些失望,下山的這一路,我倆沒了興奮上山時說不完的話,但每次馬匹路過低矮的樹枝,他還是會回頭叫喚我要小心。
難以忘懷,自己從陡峭的山壁艱難下來,望見遠處平緩之地上靜候多時的多吉在撫摸馬匹的鬃毛,我內心頓時柔軟了。
提前下山,柵欄外坐滿了遊客,多吉說可以在半坡的小木屋跟前歇腳,我也是這時才知道,這一排小木屋原來是他們30個馬夫的臨時居所。
即使沒有信號我也閑不下來,在手機上寫東西,好幾次抬眼看見多吉跑來跑去,提著白色的水桶或是夾著粗麻袋子,我問他是不是提早下班了,他說還要喂水和洗馬鞍。幾次來來回回,對眼的時候,我們雖不多語,還是會相視一笑。
待馬匹陸續回來,在山坡上吃草,多吉換了衣裳走出來,在木屋門口和其他馬夫閑聊。
洛絨牛場的馬夫是幾個村子輪流的,這回輪到多吉他們村子,這30個馬夫一半是多吉的至親,在稻城亞丁三座神山山麓下的小木屋完成15天的「值班」後,他們又將回到亞丁村或香格里拉鎮的各家去了,繼續以販售土特產、出租民宿為生,日子還算富足。
我看多吉走進了倒數第二間,便尾隨而去,在門口張望,裡面黑洞洞的,正對門生了柴火的爐子燒著鋁壺。多吉認出是我,我冒昧地提出是否方便進來看看,他大方地同意了,還找凳子讓我坐下。
屋裡有一個女馬夫,我認出正是我半路放棄時替我叫喚多吉上山的那位,多吉介紹說是他的表姐,還打趣問我兩人長得像不像。後又進來一位多吉的表舅,我們四人坐在鍋爐邊閑聊,他們用熱騰騰酥油茶招待我這個陌生人。
我環顧了一圈這臨時屋,雖打理得井井有條卻也貧寒,連續牽馬上山15天體能強度很大,住宿條件限制無法沖澡,山裡還經常斷電斷網。若是沒出過大山裡的人興許能咽下這份苦,但對於一個出去見過世面的96年少年,是不是有些埋汰了?
也許是「下班了」的緣故,感覺此時的多吉和上山時放著音樂的馬夫有所不同,閑聊之下,他沒了虛假的套話,我便關切他:在這牽馬苦不苦,去了成都為什麼還要回來?
「大城市不合適我。」他探頭看屋外,他說自己放不下這裡的一切。
大城市能讓人大開眼界,大城市有前途無量的機遇,大城市是所有人趨之若鶩的地方,怎麼就沒有一個藏族的少年得容身之地?多吉說,大城市雖好,但是賺得多也花得多。
多吉的表姐告訴我,如今家鄉旅遊業興旺,當地人都願意留下來,很少再外出打工。但按照他們當地的習俗,是一兩個人要養活一大家子人。
想起剛上馬那會兒,多吉是說過自己不留在成都是想回到家鄉多多賺錢,只怪我又一次拿城市人的刻板印象,曲解了眼前孝感動天的少年!
我認真瞅他,高原紫外線強烈,皮膚曬得黝黑,每天從事高強度的體力活,把他的身板練得精瘦。
小坐片刻,我觀察到多吉在表姐面前特別有擔當,樣樣事都沖在前面,一點不像我們大城市裡20歲的孩子那般嬌弱,外面一旦有人喊話,準是他第一個起身,招呼我再坐會兒,自己奪門而出。
我若知道這次與多吉的道別足以影響著我後來的生活,一定不會讓它發生得如此輕描淡寫。
同伴招呼我歸隊回程,在小木屋前的過道上迎面遇見多吉,我頭也沒回說了句,「我走了,慢點加你微信哦!」
他頭也沒抬,應了一句「好嘞,再見!」
電瓶車在崎嶇的山路里蜿蜒而行,我望著這些景色在漸漸遠逝,古老的民風民俗、悠久的宗教文化、獨特的藏式建築、粗獷豪放的民間歌舞和艷麗多彩的藏家服飾、星羅棋布的高山湖泊、古木參天的原始森林、種類繁多的野生動物、刀砍斧削的高山峽谷、綠草如茵的牧場、皚皚的雪峰、湍急的河流。
如同電影倒帶一樣,眼前的一切都在後退飛逝,預示著我也終將回到我的來處。但這一次離開毫無不舍,我內心是滿足的,滿載人文素材,一篇10w+的文章在腦子裡醞釀起來。
晚上在香格里拉鎮上找館子下肚,嘗的是地道野味,用大快朵頤緩解一天旅途的疲憊。
席間大家聊起白天爬山的見聞,特別是我沒能一睹的牛奶海和五色海到底有多美。這上山的一路真的是艱險,大傢伙兒都說虧得搶到馬匹,騎馬節省了不少體力。
當話題從爬山、馬匹,聊到了馬夫,一個說起自己很愁騎馬不能背單肩包,沒想到女馬夫全程幫忙提著。
另一個說自己的馬匹不太聽話,一直朝人群橫衝直撞,而且馬蹄兩次踩在女馬夫的腳背上,痛得她在原地哇哇直叫。騎這馬的是一名男士,看得都良心不安,多次要求下來徒步,女馬夫卻一再謝絕。更令他沒想到的是女馬夫竟然忍痛,一瘸一拐地跟完了全程5小時。
這時,席間一位女性忍不住插話進來,說自己是被男馬夫一路「拖拽」上山的,推上山頂的那一刻,已經嚴重缺氧到眼前一片漆黑,無力癱倒在地,倘若發生在半山上更有滾落的風險。可這一切好心的男馬夫並不知情,他一心只想幫她爬上去,能看一眼山頂絕佳的景色,單純的動機聽得在場的人又好氣又好笑。
我告訴大家,這些馬夫來自一個村,一大半是親戚關係。說到這裡,才想起多吉,白天在山裡沒有信號,我存了他的電話號碼,答應會加他的微信,但我收集夠了素材,離開了大山就把他拋到了腦後。
回到酒店,用多吉留下的手機號試加了微信,可惜查無此號,我便機智地給這個號碼發了一條短訊:多吉,我是白天騎馬的女遊客。
一時詞窮,我竟不知該拿什麼自稱,原來短暫的相識,我連自己的名字也未提及,可是反過來想,一面之緣又指望冷漠的城市人投入多少真摯呢?
手機遲遲沒有響應,我疲憊地倒在被褥上,回憶這一天發生的事。
我承認剛開始我是拿城市人對山裡人的套路與多吉接近,可他不也技巧地回敬了我?我們扯平。
之後我在沒有信號的山上體力不支、孤立無援,決定棄馬而去是可以被原諒的。海拔4600米的半山,爬兩步就明顯感到頭暈眼花,身邊是匆匆上下山的陌生人,側身避讓不及,腳一軟就會墜入萬丈深淵,我孤立無援地依靠在大石頭上,眼裡寫滿了恐懼和不安,不知這漫漫下山路該邁出哪只腳,在壯闊山河面前,我軟弱得如同一隻沒有殼的蝸牛。
沒有權力可以掌控的事,沒有套路可以掌握的人,所以攥緊的拳頭在逐漸鬆開,人不得不適應隨遇而安,學著順其天命。感謝讓我遇到最善良的靈魂,未曾想過他在山頂等不到我,竟會一路下山找我,那張關切的臉我永遠都也忘不掉!
「很近了馬上到了,到山頂就能騎馬了。」
「走不動我幫你背包?」
「上面很漂亮的,現在放棄太可惜了!」
說他是找到我,不如說是「撿到」,那一刻,我出身名門的優越感、堅強獨立的鎧甲被統統擊碎。
如果說多吉的善舉只是一時感動了我,那麼飯桌上大伙兒不約而同的談論起自己馬夫種種感人,才是令我夜不能寐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一早,我們二進景區。前一天下了觀光大巴要再換電瓶車才到洛絨牛場徒步轉山,今天下了觀光大巴直接從沖古寺徒步3小時,目的地是坐落於仙乃日雪山腳下的珍珠海。
二進景區已沒了昨天的興奮,觀光大巴一個小時的盤山公路甚是無聊,不少人打起了盹兒。我戴著墨鏡也想睡覺,但怎麼也睡不著。
耳機里一遍又一遍傳來陳粒的《奇妙能力歌》,「我拒絕更好更圓的月亮/拒絕未知的瘋狂/拒絕聲色的張揚/不拒絕你」。我挂念多吉,在斷電斷網的神山腳下,拒絕更好的境遇、拒絕外面的世界,唯一不能拒絕山林隱逸。
學識、能力、才華、人脈、財富、潛力,可以說我有的他都沒有。住在窮山僻壤的多吉是那麼「傻」,他的傻勁兒恰恰是城市裡呆久的我無處尋覓的初心。可你問我,敢不敢拋下大城市的所有,回歸他這樣簡單純粹的生活,我承認我辦不到。在他人性中的那種善良,封存在了腳下是開滿野花的草甸,身後是險峻雄渾的亞丁峽谷。
在心底,我自私地希望他能一直一直留在他的故鄉,別被浮世污濁了純凈的靈魂,就像我希望稻城亞丁的仙乃日、央邁勇、夏諾多吉三座雪峰山風貌永存,庇佑萬靈。
可令我久久不能釋懷的是,我從他的雙眸里讀出的一絲渴望,對外面世界的企羨,直叫人心疼。
我看得出多吉和普通的藏族小夥子不一樣,他打扮潮流,聽的歌曲也不落伍,一個96年的少年,在最好的年華,甘願留在家鄉,在斷電斷網的山谷里干著辛苦的體力活,興許每天牽馬上山時能與不同遊客攀談,就是他和外面世界的連通點吧。
一整夜,握緊的手機始終都沒響過,是不是我記錯了他的電話號碼?還是道別之後他覺得沒必要加我?
不停發問找不到答案。我開始恍惚自己到底是想加他,還是想「救」他,我只知道自己不願斷了與這山鳴谷應唯一的連結。
但大勢已去,一輩子只會見一次的人就這樣失去了聯繫,我還沒來得及跟他say bye一別已是此生,也因為這一別才明白這個陌生人對自己有多重要,我還想有機會親口對他說一聲謝謝,謝謝他教會我無論何時都不能丟了善良。我甚至想過在沖古寺觀光大巴不與大部隊徒步珍珠海,改道自己掏錢買電瓶車票去洛絨牛場找多吉。
我知道這些都不切實際,我是來工作的,我不能任性。
所以,我在手機上敲下這樣一條微博:
如果你去稻城亞丁景區騎馬,能不能幫我找一個牽馬的藏族小伙兒多吉?
多吉在成都讀完高中回到了故鄉,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他抬起頭告訴我,他忘不了這一片大山。每天兩次牽馬載客爬山,有的遊客們嫌500元一趟太昂貴,卻不知這山路有多艱險。最陡峭的那段我下馬自己爬,提前牽馬已經登山頂的多吉又爬下山來一路上找我,我真的沒有體力了,多吉說快到了,就在上面,非常美,現在放棄太可惜了!如果你來稻城亞丁景區騎馬,能不能幫我找一個牽馬的藏族小伙兒多吉,騎著他的馬,替我登上山頂,一覽我們眼中的人間秘境,他引以為豪的家鄉。
巴士還在盤山公路上搖晃前行,有的人熟睡了,有的人興奮地拍照,人們對稻城亞丁充滿了遐想,什麼時候我墨鏡下悄然滾落了兩行熱淚,幸好沒人看到。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讓我回到和多吉初識的洛絨牛場,一個手機竭力播放著《See You Again》的藏族少年牽著馬匹走到我的跟前,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說「美女,你上我這一匹」,恐怕我會哽咽在喉,但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把他的模樣看清,記憶會退化,所以我想要深深地把他的臉印在腦海里。
當時和多吉在臨時小木屋閑聊的時候,他曾睜大了眼睛很認真地打斷我的話:「對了,你要寫我哦!」
我不假思索地拍著胸脯保證,拍你這麼多照片、問你這麼多問題,就是為了寫你!
可是我們失去了聯絡,我可以兌現我的承諾,但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接下來的日子裡,多吉將在等待中漸漸對我失望,一直到忘記。他會不會這麼看待我:急功近利地收集完寫作素材就揚長而去,把口頭之約當成達到目的手段,一個言而無信的女遊客。
道別後第24個小時,我在努力接受失聯的事實,再過12個小時,要摸黑起早,天一亮的那班飛機就將載著我和滿腔的遺憾飛離稻城亞丁。
我忘不了他眼中的渴望,我想我是不會再來這裡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躺在酒店的床上索然無味地刷著手機,靠翻朋友圈打發時間,看到下邊的導航欄中間亮了一個紅點就無意識地點開,倏地從床上跳起,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多吉,是多吉加我微信了!
多吉給我發來幾條短促的語音,他說昨天到目前為止,山裡電力和網路一直沒有恢復,所以今天一結束兩趟牽馬,他就從洛絨牛場坐電瓶車趕到景區口有網路覆蓋的沖古寺,為了兌現加我微信的承諾。
幾條語音還沒聽完,我已哭成了淚人。
或許是不懂得如何表達,他話很少,口吻也很平靜,匆匆說了幾句就回洛絨牛場了,說等15天牽馬的工作結束回到鎮上的家就有網路能聯繫,走前還不忘懂事地安慰我不要擔心。
原本我以為只有自己在分別後開始思念,未曾想到道別後的25個小時里,多吉也在拚命努力和我取得聯絡,甚至不舍令我苦苦等待,翌日下班不辭辛勞地找信號。
想起詩人木心的《從前慢》: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第一次深刻地感知那些大導演鍾情的文藝題材,貧瘠的山溝里人們可以為信守一個許諾竭盡全力去達成,原來這些都是真的,哪怕說多吉不及優秀作品裡的分毫,只因真真切切發生在我的身上,足以感激涕零。
雖然多吉謙虛地認為在他們當地,比他優秀、比他偉大的人多的是,但我還是堅持要把他與他同村親戚的善舉告訴更多的人。
我窮盡一生都在學習如何表達自我,因而遊歷四方、筆耕不輟,可當我面對多吉,竟欲語淚先流。
「太謝謝你了,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多吉激動地發來語音,明明是我該謝謝你啊,你只是大山裡的一個小小馬夫,卻用最樸實的方式感召一面之緣的遊客——即使回到你們的來處,毋以善小而不為。
我在景區大巴上流著眼淚寫下的那條微博,在發布之後收到許多陌生人的留言,他們都是曾經受惠於多吉善良的人。
多吉,他們一輩子都記得你,一面之緣,但在心底從未與你有過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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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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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城亞丁是一個被神靈庇佑的地方,常會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
在成都機場候機的時候,我們同行的幾個人在聊天,吵醒了邊上壓低帽檐假寐的陌生女乘客瑩瑩,她便搭話進來。原來她已獨自遊歷國內很多地方,是一時興起把下一個目的地選定為稻城亞丁,快要上機了,又擔心起自己隨身的衣物不夠厚實。
一直在邊上微笑不語的藏族僧人仁真克珠終於忍不住急切地插話:「冷的冷的,要冷的!」
當時我與他們的距離只有一臂之遙,46分鐘飛行之後在稻城亞丁機場即將告別,合影是我給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留念的方式。
稻城這個地兒也不小,可是只要心裡惦記著,來來回回總能擦肩而過。
在抵達稻城亞丁的第二天,在偌大的洛絨牛場縱橫交錯的棧道上,我和瑩瑩再次不期而遇!
她向我炫耀,在景區售票處「撿」到兩位英俊帥氣的設計師驢友,這一路準備搭伴而行,我們在洛絨牛場的小木屋錢合影,並就此道別。後來我騎著多吉的馬上山的一路,沒能在人群里再找著瑩瑩,好歹我倆打破了一輩子只見一次的命定。
而在稻城亞丁機場與僧人仁真克珠告別之時,他再三邀請我有時間要去他們寺廟坐坐,我問他寺廟的名稱,只熟諳寺廟藏語名字的他難以表述,只重複說山上第一座寺廟。
可惜的是,在稻城亞丁我沒能再遇上僧人仁真克珠。
臨走前一天,仁真克珠給我發來問候的語音消息,他從朋友圈看到我去騎馬轉山,便關切我有沒有造訪他們寺廟。我拿著沖古寺的照片問他是不是這所?他倒發來我朋友圈裡的另一張。
這照片要追溯到抵達稻城亞丁的那天 ,也就是在機場與僧人仁真克珠道別之後發生的事,開往酒店所在的香格里拉鎮要途徑3個小時的車程,這一路上會經過一些景點,司機照例停車拍照。
導遊介紹說山頭上的這一間邦普寺,是稻城最古老的藏傳佛教白教寺廟,距今已有900多年了,珍藏著南宋高僧也是邦普寺創始者——噶瑪巴·都松欽巴的自塑像。
因飛機降落在海拔4600米的世界最高的機場,我的高原反應相當嚴重,但有一種執念催促我一定要進大殿看看。我拖著步子往裡走,不敢邁大不敢急促,缺氧令我肢體羸弱。雙腳近乎匍匐著邁進邦普寺,低沉的誦經聲入耳,我聞聲而去,殿內供奉著藏傳佛教白教第一位活佛的金像,偌大的殿只有一位僧人留守,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他遞我一支燭台勸我也獻上一支,「不要錢不要錢的。」我閉目感知他們的信仰,他欣然答應為我照相。
我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他,面朝活佛抬頭仰望。誦經聲縈繞大殿,揮之不去他渾濁泛紅的眼白,和通透明亮如舍利子的瞳色。
而當時機場邂逅的僧人仁真克珠在微信上發來的正是我朋友圈裡這張照片,他告訴我,這是他們寺里的師兄。
至今我還能感知面對邦普寺而立,冥冥之中召喚我入殿的力量,是令我無從抗拒的信仰。
這一回我們無緣在稻城再見,仁真克珠大師再三叮囑我,下回來稻城亞丁一定要到他的寺廟來尋他,一定會帶我到他家中小坐。隔著冰冷的屏幕,我依然能感受到虔誠之意。
稻城亞丁的風景不算之最,澤仁多吉的善良也談不上高潔,真正令我難忘的是,你們10位與我共同經歷了留在我身上的,如同河川留給地形的,這趟旅途對我造成的改變。
人平均每天可以遇到1000個人左右,一輩子遇到人的總數約為29200000個。你們十位,還有澤仁多吉、仁真克珠、旅友瑩瑩,從今往後我會策馬加鞭地遊歷各地,天涯海角也好、踏破鐵鞋也罷,會逐一再遇見,因為我不信你們是我命定里一輩子只會見一次的人。
在互聯網高度發達的當下,人們大可足不出戶環遊世界,之所以堅持要去「打卡」,不過是需要有個人證,見證星辰大海對人心「潤物細無聲」的撼動。
人活得這麼孤獨,那一刻能遇上了解,叨天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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