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筆(科幻小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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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筆
——李佳藝
目錄: 一、生辰厚禮
二、宋氏其家
三、妙鄰之手
四、高氏紛紜
五、闔家團聚
六、墨函續作
【接上一篇】
【下】
四、高氏紛壇
蜘蛛背部的顯示屏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在金光的映襯下依稀可見:
我為此畫作者,高仲平,1907年生於甘肅,父母共養育我們兄弟四個,我為老二,故名高仲平。
父親為知識分子且我們的家境較為殷實,於是兄弟四人都得到了極好的教育環境。我8歲進入一家私立學校正式接受啟蒙教育,後又念過幾所,直到15歲前往英國,學習科學。24時同大哥高伯平前往美國完成更高級的學業,他學社會學與商學,我學物理、數學。那時,我們決定留在美國工作。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我和大哥回國,只在家中停留一個月,便又回到美國以躲避戰亂。我們如當年之願在美國工作,可那時已歸心似箭,一是心親祖國,二是擔心家人。1952年,社會較為太平,我本計劃隨大哥一同回國,但美國政府嚴格桉制科研人員的流動,於是我的歸期被拖延至1955年。
兄弟間,大哥高伯平與我最為親摯,其人思想精妙,言辭雅馴。而後成為作家。其早年作品,多描寫平民生活及其遊歷國外之見聞,曾名噪一方。後來,從抗日時期到建國這段時間,他一直留洋未歸,回國後已是中年,則「投筆從戒」,在出版印刷行業做起了生意,手下具體幾個廠子我不清楚。期間,他已有相當高的經濟財力,偏逢文草,不得不停廠,重操舊業。其晚年作品多反映顯赫家族之衰落,我想大概以小弟高季平家為原型。而又因擔心其文字犯政治錯誤,他晚期的作品在他生前無一發表。小弟高季平於他先一步離世,顧大哥的作品由我和三弟高叔平共同整理成集。
大哥高伯平在美國與一同避亂的甘肅女子何奚結婚,高伯平有三子:高立林、高仕林、高正林。一家五口的日子曾和諧幸福。我常見他們在學院的草坪和長椅邊嬉戲。大哥曾望子成龍,可惜其三個兒子均不學無術,逍遙度日,甚至1952年也未隨其父一同團圓。在美國大哥曾叮囑我千萬答應他們任何錢財的請求。1966年大哥關掉了印刷廠,偏偏那時三個兒子回來了,處理了些廠子中的物件。本想再分攤點廠子的財產,可大哥一分也不留給他們,況且廠子的所有權本就屬大哥一人,於是三個兒子又悻悻地回了美國,心懷怨恨,臨走時甚至未與家人道別。
這10多年的經商生涯使高伯平逐漸地位崛起,聲名顯赫,也曾使他一度成為當地輿論的焦點。人們崇拜他榮華富貴,敬仰他廣施善心,但我知道,他有一巨大的性格弱點。他自負,固執,居高臨下,得理不饒人。我曾勸誡過他,然他不以為意。他曾做過一件令我難以啟齒之事,而他卻大言不慚。
那年我回國恰好趕上此事。當時,大哥的廠子已成為全縣頭號印刷廠,欲與之合作者不計其數,大哥每天日理萬機,與各上街名流洽談公事。一次,他竟外出一個月未歸,回來時,他氣色極差,怒氣微露。
「經商這麼多年,加盟投資之事不知談成多少筆,全省印刷行業巨頭有幾個沒聽說過我的公司,沒想到外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企業竟給我施了個下馬威。」
「哥哥,生意沒談成?到底咋回事?」
「我有意收購邱氏印刷,可人家連條件都沒等我們開,就一口回絕了。」
「小企業吧?可你怎麼會看上這種小企業?」
「邱氏地理位置極好,在防污染設施的開支上投入較小。而且,我看他們的發展前景相當樂觀。最重要的是,那個縣附屬於省會,人才多,資源多,人們的消費積極性高,因此生意機會多,與省會大企業的聯絡也多。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
「是什麼?」
「我從一個客戶那裡得來情報,邱氏引進了海歸高新技術人才,在他們的生產中廣泛運用了科技手段,然而邱羽,就是邱氏的老總,他對此守口如瓶,那是他們企業的機密。在會談中,我婉轉地提到了這一點,他立刻聽出不對勁。此後的交談中我便能感到他明顯的敵意。」
「那是一項什麼科技?」
「和電子有關,具體內容他們一概不透露,仲平,你研究物理,對電子這一模塊了解多少?」
「比較前沿。其實像電視這一類就屬於電子產品,但我不清楚電子和印刷業怎麼結合。」
「嗯,現在全國大鍊鋼鐵,能發展電子產業的企業實在是鳳毛麟角。別看人家才一年多的小企業,效率可是驚人的高,沒準過個兩三年就能超越我的。而且,邱羽說他們已經預備和蘭州的姚氏合作。姚氏啊,仲平,姚氏可不簡單。」
「他們不是拒絕合作?」
「大概是姚氏答應替他們保密,又能為他們拓展生意渠道。」
「沒關係,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糾結於這一家。」
「仲平,過幾天我還要走,可能很久才會回來。」
高伯平走後我才知道,他去了蘭州。與姚氏談了一筆生意。此過程極為坎坷。因為姚氏也極其渴望邱氏的科技這塊上好羊肉。而姚與邱的合同一旦正式簽訂,邱式便會將機密共享,但姚氏不能再與任何第二家企業合作。而邱式在「防劈腿」這一項上也做出了慎重的承諾與高昂的福利。
可偏偏「無心插柳柳成蔭」。一位負責「姚—邱」項目的人員在對邱式工廠視察過程中就這麼水到渠成地把那項技術「偷」了過來。而那段時間,不少工人從邱式向姚氏跳槽。一時間,邱式的地位從「鑽石」直跌「鵝卵石」。後來我才知道,偷技術之人收了高伯平的錢,做了他的卧底。
高伯平心急,怕其他虎視眈眈的公司將這一「稀世珍寶」順手牽羊,來不及對技術做試驗,便乘虛而入,當即提出比邱式更好的條件。於是,姚一邱間的生意便這樣「墮胎」了。
高伯平與姚氏老董姚荔一拍即合,旋即想起將偷來的技術做一步實驗。然而試驗數次,均未能成功,原因是一個數據被做了改動。二人慾尋回原始數據,可邱式企業已灰飛煙滅,所謂科技人才也各奔東西。
高伯平從蘭州回來後,儼然一副新面孔。他繪聲繪色講述了他的「得意之作」,而我陷入了沉思,我沒有想到他竟是去做這樣一筆交易。我在祝賀他事業成功的同時,也提醒他,買卧底畢竟不符合道德。可後來我自己也覺得,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商業手段吧。
三天後,他又赴蘭州,我隨他同去,參加姚一高的合同簽約儀式。本是一件平常事,可他們卻大張旗鼓,邀請多家記者。雖是露天會場,只有兩張圓桌,還有幾十張木方桌、木椅,可在當時已算豪華。大哥在台上即對來客與記者宣布,說他們掌握一項前沿技術,有望使他們成為全省印刷界的領頭羊。
酒席上,我旁邊做兩個男人,對話如下:
「他們後來對技術做試驗的時候不是失敗了嗎」雙下巴問。
「是,他們為此也鬱悶了兩天,畢竟印刷廠里又不會有什麼科技人員。」鷹鉤鼻答。
「可我看他們對合作很滿意,而且對外界口吐狂言。」
「畢竟邱氏已經徹底垮了,連地盤都轉了,姚總也沒後悔的餘地了。況且高氏也是印刷業巨頭,二者合作有利無害。最重要的是,即使一個數據出了差錯,他們也已經吸取了絕大部分精華,再加上高總信誓旦旦和姚總講,他有個親戚當年和他一塊留洋,學習數學、物理,只要這個親戚出手,數據就能計算出來,這個項目就圓滿了。」
我心中一驚,這事大哥還未告訴我。
「高總只是有這個打算,安慰姚總的吧。據說他那個親戚挺忙的,他也不太願意打擾。」
「對,只是個打算,可能高總還來沒得及向那親戚徵求意見。」
「對了,邱羽怎麼樣?據說現在不太好。」
鷹鉤鼻沒有回答,而是微微挺身,環視了一下會場。「我剛看見邱羽出現在這,現在他好像不在了。沒錯,他現在處境艱難。廠子倒閉的直接原因是工人們的跳槽與科技人員的背叛。再加上成本,客戶違約金,契約什麼的,唉具體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賠慘了。他欠的債不知多久才能還完。換作我,在世貿大樓鳥瞰大地將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這世界了。也不知道邱羽還能不能再找活干,估計他就算干,在甘肅也是混不下去了。這事一出,這仇一結,高氏還不處處打壓他們啊。哼,高總那人,人精!」
「邱羽也是,一個30多歲的年輕企業家,和高總那個60多歲的老油條對著干。對了,話說高總為什麼這把年紀了還撐著公司?」
「能力、精力,哪也不差。你看他像60多歲的人不?況且,他那仨兒子不靠譜,弟弟們又都太有成就,忙自己的還忙不過來,他能把公司給誰?」
「各有各的難處啊,據說邱羽的家庭也受到了影響,他老婆才和他結婚半年就離婚了。」
「嘿,哪婆娘,不正經的,本來在外頭就還搞著一個情人。邱羽那人身材矮小又駝背,要不是邱羽有個公司——這年頭,困難日子才過去沒多久,就有人這麼認錢啊。」
「對了,你覺得剛剛邱羽為什麼會出現在會場?」
「為什麼……」鷹鉤鼻用牙籤剔牙,口中含糊不清,「咳,誰知道呢。他出現的時候,正是高總講話,高總故意將宣布新技術的話揚的特別高。『強強聯合互利雙贏,強弱牽手你死我活,希望大家在不久的將來見證姚-高的奇蹟時刻!』哼,明擺著這話就是針對邱羽的。然後邱羽就沒再出現過。」
三小時的酒席,大哥端著酒杯與各記者談天說地,而我如坐針氈,毫無食慾,當晚便回了家。
而一個月後,我真的成了那個「為他們援助項目的親戚。」那技術程序簡單,但理論高深,操作複雜。就是將文字、圖像等信息,在低溫下記錄於一個金屬片上,用激光對信息進行二次標記,再將每一個攜帶信息的電子精確提取出來。製成納米級電子團。然後用正電荷束在將被用於印刷的紙上繪出紋路,覆蓋以激光,繼而各納米級電子團會「對號入座」般地吸附上去。只要消費者用一種特製的電子激光筆,便可讀取海量肉眼看不到的信息。而當時的數據錯誤就出在正電荷與電子「對號入座」的這一過程中。
五個月後,科研成果鏗鏘問世。如半年前那句豪言,姚-高真的實現了奇蹟。我在激動之餘,便選擇了推出。
可惜好景不長,新產品剛投入市場不久,便逢文革。姚荔不再做印刷行業,他飛往歐洲,從此杳無音信。高伯平關了廠子,一分也沒有留給那三個兒子,他回到鄉下,重新操起筆杆子。小弟高季平以及其妻子的家族也慘遭打壓,逐步沒落。三弟高叔平是縣裡的一個幹部,險被革職,後來便無大礙。我從業的那個研究所,幾個項目也被迫中止,我與很多同事便過起了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日子。我平均一周去值一天的班,閑來無事便在鄉下家中擺弄新奇玩意,或者畫畫。
對,在那個浮躁的年代,畫畫給與了我慰藉。我可一日不出門,但不可一日不畫畫,尤愛工筆。但我很少向他人提起,因為我的技術純粹是給大家提供樂子的。1984年我創作了人生的最後一幅作品,也就是您現在正觀賞的這幅。哦,畫的不好,見笑了。
我為大哥破解的納米電子讀取技術終究石沉海底,無人問津。畢竟在一個有那樣政治主題的時代下,無人會對一個還未上市多久的「輕工業產品」感興趣。再加上姚-高未向外界透露這技術的鳳毛麟角,連科研工作者都不會關心那其中蘊藏有怎樣的科學內涵。
可我知道,國際對電子領域的熱忱。我也知道,這一技術在幾十年後終將一鳴驚人。
那些年月,使人變滄桑了,教人變緘默了。一晃十多年,生活也無風雨也無晴。
1978年,高伯平家突然來訪三名不速之客,大哥竟一時沒認出來。來者正是那三個兒子。三人十多年未回國,這次回家竟莫名殷勤,噓寒問暖之言語漸多,對其父極為關心,而大哥對他們卻冷淡如一。
我倒同他們有些許交流。在美國,高立林與幾個人投資開公司,僅過一年便宣告破產,債台高築;高仕林在一艘商船上為人家作工,主要負責設備維護,偶爾也點點貨,幾年前曾遭遇海盜,被扣押了三個月,險些喪命,後來他又跟了另外一艘商船,做同樣的工作,可因為好賭,沒有積蓄;高正林在芝加哥一家地下酒吧做前台,曾於一天半夜遇到地痞流氓酗酒後尋釁滋事,那次他受了傷,脖頸左邊至今有疤痕。
這三個人此次回家甚為奇怪。不過眾人皆心知肚明,他們無非是沖錢而來。果不其然,不多時他們便向我問起了其父的財產。
我緘口不言。後來,三人將希望寄託於其母親何奚,何奚出於對多年不見之子的寵溺,竟一一道出她知道的全部信息。況且那時,何美病重,已是行將就木之時,大哥的話她聽不進去,只願多看幾眼兒子。
何奚在一天半夜離世的,無聲無響。那夜,高伯平醒來去方便,見睡在一旁的妻子姿態有些奇怪,開燈一看,竟已沒了呼吸。
第二天,我得知此事,清早便趕去他家。大哥與三個兒子著黑衣侍立於床邊,逝者身披白被,與世長辭。
過了那天,大哥身體竟然急速下滑,心臟日趨衰弱,同時小病不斷。沒兩個月,連走路也不利索了。只是握筆之手還勉強能動。三個兒子也精神萎靡,這時期,誰也不好提錢。
於是,高仕林在家待不住,成天和村裡人廝混,打牌、賭錢;高正林日日酗酒,魂不守舍;只剩高立林一人在家,伺候父親,攙他在院里走走,給他喂喂湯藥,不過他與父親依舊極少言語。
我也患上一種怪病。在醫院做了一場手術,醫生告訴我,可能從今往後再也不能說話了。於是,我成了一個啞巴。
一天,大哥叫我到他家去。屋中只有我們二人。他躺在床上背對我。他和我講了很多話,聲音很慢、很輕,更像是自言自語。床邊桌上散亂著一些文件,他讓我看,讓我帶走,讓我保密。那是關於他的遺產的。他說繼承人是我。
1980年10月。小弟高季平離世。
高伯平的心臟與大腦都不容樂觀,幾近癱瘓。他終於還是被醫進了醫院。這時,高立林也不聞不問,只剩我和妻子以及三弟輪流照看大哥。
母親過世,父親病重,三個兒子將「繼承人」之嫌落在我頭上。面對三人的套問與利誘,一個啞巴心中的無奈大家可想而知。我曾幾次想,等我拿到遺產,乾脆就甩給那仨兒子平分去吧。
漸漸地,我發現這三人之間好像也有了嫌怨,不知為何。
負責護理大哥的,是一個叫邱檀的護士,三十多歲,不高,皮膚黝黑。她很細心,對大哥、對我們很好。只是性格內向,常常笑而不語。平時,三弟、妻子和侄子在一旁聊天,她就靜坐一旁聽著。
大哥在醫院一住就是兩年多,身體、精神日益好轉。護理他的護仕一直沒換過,盡心盡責。1983年1月,大哥說想出院回鄉下住了,院方也說大哥的情況已相當樂觀了,這時,邱檀竟有些捨不得。
一天,我和妻子在家,三弟在醫院為大哥辦理出院手續,那三個兒子也在。下午兩點左右,我正睡著,三弟突然叫我趕往醫院。
我和妻子急忙趕到那裡。大哥合眼平躺在床上,神態寧靜而安詳。我們,還有幾個村中的好友,就這樣默默站著。整整十分鐘,只有三弟說過四個字。
「心肌梗塞。」
在場者無不抽泣哀悼,那三個兒子除外。幾天後,他們沒有拿到財產,而是父親的骨灰。
我也是見證過無數生死的老者了。很奇怪,大哥身材高大,可他的骨灰卻出奇的輕。傍晚離開醫院時,我看到邱檀護士拎著一個鼓鼓的麻袋,一個人從一排平房後走過。
那天在家,三弟給我講述了病房中的一幕。他已辦好出院,拿著手續單,走進病房,卻看見大哥奮力挺著身,雙目圓睜,一隻胳膊指著三個兒子,用羸弱的聲音怒吼:「都還給你!都還給你!這仇你果真早晚會報!是你的你全拿走!別再來!別再來找我!我一個要死的人,也不再欠你的!」然後一命嗚呼。
「我看三個兒子之間好像有嫌怨,可和他們父親之間也不至於有什麼深仇大恨吧?」我問三弟。
「不清楚。那三個兒子也很震驚,他們說邱檀護仕從病房出來後他們才進去的,一進去就令父親情緒激動。」
接下來,我們便又忙著籌備葬禮。那天葬禮結束後,我們回到村子,一路迎來看熱鬧的村民對那三個兒子指桑罵槐。「這三個不孝的孬種,逼死老爺子可算得意了吧!」「把老頭推到黃泉路上,還真有臉回來要錢啊!」「好好一人給毀在這三個熊包身上。哼,害人專揀老爹害啊!」我,走在隊伍最末尾。
幾個衣著花里胡哨、握著綠色啤酒瓶,叼著劣質煙的小痞子逆著人群跑過來。那是平常和仨兒子打把式的小混混。他們滿臉嬉皮笑臉問葬禮「盛況」,因為他們無爹無娘,也沒見過葬禮。而對所有的問題,三個兒子統統不理。
那財產最後還是由我交給了這三個兒子。他們分了錢、骨灰後便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我也不知他們各自去了何地。
這個故事還不算完。
其實,我畫完這幅畫,極想知道哪一個時代的人會將它解讀,並還原事情真相。你們都知道,我不能說,只能寫寫,畫畫,搞搞科研。而我又是唯一一個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便將一切秘密藏於這畫作之中,待後人將陰暗面紗揭開。不過我想我等不到這一天了。如果您,正在觀賞我的畫,正在閱讀我這些文字,我想,您就是我九泉之下要感激的那個人。
那麼,就在現在還原事情真相吧。
離世之前,大哥高伯平病情本已好轉,他並非因三個兒子而死,而是緣於蓄意謀殺。
殺手是邱檀。
邱檀,1947年生於甘肅,邱羽同父異母的妹妹,比邱羽小15歲,其父早亡,邱檀從小唯哥是從。
邱檀還在縣裡讀中學時,便知道高伯平其人,知道他是哥哥生意上的敵人,知道哥哥後半生的一切落魄皆緣於這個身材魁梧的老男人。
邱檀後來讀了醫專,畢業後在我們縣最好的那個醫院工作,也就是高伯平入住的醫院。大哥一入院,她便注意到了這個令她極其敏感的名字,主動要求對他全職護理。她本懷著一顆復仇之心,可當她時隔近二十年再見到這位老人慈藹而可憐的面容時,她的心軟了下來。再加上她一直未尋到復仇的合適時機與方法,此事足足擱置兩年後方得實施。
那時,邱羽確實去了外地,在四川一家電器廠做工人,家庭情況不詳。邱檀將見到高伯平一事告訴了哥哥,開始,邱羽叫妹妹先不要輕舉妄動,找準時機,嫁禍於人。方可行動。
邱檀說,高伯平已為幾死之人,再憑外力治他於死地又有何意義。邱羽說,哪怕在他死亡倒計時數到1時也要親手送他去見閻王,以泄心頭之恨。
於是兩年後,邱羽專程前往甘肅,為妹妹送來幾個金屬貼片,與心電監護儀的電極貼片極為相像。
邱羽告訴了妹妹這貼片的使用方法,說這是使高伯平通向陰曹的門票,然後便離開了。邱檀終究懷畏懼心理,她一直將這些貼片鎖在自己的柜子里,但每夜總把哥哥教她的使用方法背誦一遍。
當邱檀決定不得不下手時,是高伯平決定出院的那天。而她常關心我們這些家人間的談話,知道那三個兒子和父親的關係。這樣,她便有了可嫁禍的對象。
於是,三弟高叔平去辦手續的那天,屋裡只有大哥一人,邱檀進去,讓三個兒子在外等候。她為大哥貼上貼片,說是「出院前最後的檢查」。
從那一刻起,大哥的生命開始以秒倒數。貼片中的電子運動刺激他周圍皮膚與毛細血管的舒張,同時液腔中的化學因子迅速滲入他的皮膚,進入他的循環系統,直逼他的大腦與心臟。但這些因子不會直接攻擊目標一槍擊斃,而是使大腦出現幻覺,重新編程他的人臉識別系統,使他的心臟更易因情緒波動而瞬間猝停。
邱檀走出病房,三個兒子進去。而在高伯平看來,卻是三個邱羽同時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偷來的技術和毀掉一個小公司的前程,而現在站在死亡懸崖邊的他畏懼了。他絕望地怒吼:「都還給你!都還給你!這仇你果真早晚會報!是你的你全拿走!別再來!別再來找我!我一個要死的人,也不再欠你的!」而這時,三個兒子因不明所以而露出的驚愕表情,卻被他的大腦解讀成「上帝一般高傲的怒火」。他痛苦、驚駭到極點,而這牽動著他的心臟,猶如一個彈簧振子蹦到及高點,超越了彈性限度,便再也無法復原。而他的呼吸,也超越了生命限度,再也無法繼續。
邱檀沒想到一切來得這麼猛烈,這麼急速,她立刻跑進病房,卸下了逝者身上的所有儀器,包括金屬貼片。然後衝到廁所,嚎啕大哭。
可能因為恐懼,可能因為壓力終於解除,也可能真的因為捨不得。
火化那天,她賄賂了太平間管理員,取了高伯平的頭顱和一部分骨灰,放在麻袋中帶走。她將這些放在了鄉下的老家中,算是給哥哥慶功。邱羽當晚抵達甘肅。
邱羽喜極而泣,讓妹妹備了幾個菜,便坐在桌邊喝酒。他沒注意到,妹妹什麼時候出了家門。
同樣的夜晚,同樣沒有雲環繞的殘月,同樣沒有一顆星點綴的寂夜。邱檀,割喉而亡,投河凈身,年36。
邱檀留有丈夫和一7歲的兒子在世。丈夫顏虛白,兒子顏敬徽。二人一直住在村中。
據說,邱檀割喉所用的刀,邱羽一直留著,連血都沒擦過。
好了,一切到此為止。
我做此畫,不是為了同情誰、諷刺誰、抑或誣詬誰。我只是不甘為唯一一個清楚真相之人,同時我亦不想讓這曲折離奇之事在家人身上留下傷疤。當然,我也希望當年曾被冠以「奇蹟」之名的科技能在某時代贏得它一席之地。
我改進了哥哥的公司當年研究的技術。將納米級電子團留在這畫布上,不再需要正電荷來繪出紋路,而是將電子團用水油兩親性可溶性雙層分子膜包裹,溶於油墨、顏料中,直接畫在畫布上。這就是此畫為何色彩濃艷、反射光線的緣故。
我也曾說,這項技術遲早會一鳴驚人。我想,您可能正拿著一支激光筆,掃過這幅畫的每個光點。您大概就生活在一個科技已經高度發達的時代吧。
我依舊不能說話。這幅畫被我精心裝裱,卻不知應存於何處,畢竟並不願意讓家人看到這一切。後來,我多次探望邱檀的丈夫、兒子,他們大部分時間住在城裡,在農村也有套房子。這畫,以及另一個藍色小瓶子,被我埋在那套房子邊的地中。
仲平恭敘,順祝安康。
五、闔家團聚
今天,宋見旗家中多了兩位客人,許菁和戈旆煊。
戈旆煊即為上文所說「胖哥」,因體型奇胖,又姓戈。故得此稱號。他現在和李櫟松同在斯拜德科技公司工作。
「介紹一下,這是我鄰居,李櫟松。這是我兒子的學生,許菁。這是我兒子的大學同學,戈旆煊。」
「你好,許菁,可否講一下你這幅畫的來由?」李櫟松問。
「一位叔叔送的。」
「他是哪裡人?」
「他住在北東,老家是甘肅的。」
「我們解讀了這幅畫的秘密,你來看看。」李櫟松把激光筆遞給許菁,「胖哥,你也來看。」
兩人看看,驚訝之情濫於言表。許菁的嘴愈張愈大;由於呼吸急促,胖哥的肚子愈挺愈鼓。
「Oh dad』s Jesus!」許菁用左手捂住嘴。
「所以,許菁,」李櫟松拉倆人坐下,宋見旗,宋承峻向摺疊地板發射一個信號,地上便又長出一條長椅,他們二人也坐下。「許菁,我們的下一步計劃里,按原作者的意願,將這項納米電子的科技深入研究。而且我們不相信,高仲平僅憑一己之力便可做出這麼巨大的研究成果而不帶領團隊,至少,他在印刷廠中做研究時肯定是有團隊的。所以,這次我準備再帶上幾個科研人員,隨你回京,見見那位送畫的叔叔。最巧合的是,他就是甘肅的。我們想對這幅畫溯根尋源,看看與這項技術有關者是否還尚有人健在,或者留下了知情的後代。」
「對,我們需要技術相關人員介入。」戈旆煊捋著幾毫米長的小鬍子。「首先,這畫年歲較長,將可溶膜包裹著的電子團提取出來重新排列較為困難。另外我們暫時需保持著這幅畫的原貌,不能損壞,沒畢竟這是別人送給你爸爸的東西,而且,我認為這種兇殺一類的事情有必要報告警方。」
「好,我今晚告訴我爸爸,讓他安排一下。咱們後天回京。」當晚,許菁通過思麗世界與許灝冰見面,顏之也在。大家最終決定在顏之家附近為來客安排住所。
回京時,許菁見到了李櫟松的團隊,由他,戈旆煊,邵雷和柴歆組成。許菁對柴歆印象深刻,她長了一張未來女博仕般的臉。
一旁還有一位金髮碧眼的外國美女和一個大約與許菁同歲的男孩子。許菁看了他一眼,發現那男孩也在看他,便把目光移開了。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妻子森迪,我們的兒子戈文禮。」戈旆煊將兒子往前拉拉。
許菁心不在焉,餘光盯著那男孩尖尖的下巴。
飛機起飛後,許菁一個人在微重力艙中某個「角落」看書,突然發現附近的一個座椅不知何時已飄移過來。是戈文禮。
「Hello ,I』m Neo」
「Trinity,Nice to see you.」
「啥,你叫Trinity!」戈文禮似發現新大陸,Neo和Trinity分別為《黑客帝國》中男主和女主的名字。
「看來你是Hacker迷。」
「沒錯。不過現在喜歡《黑客帝國》的女生越來越少了,你還是我見到第一個。」
「經典之作,歷久彌新。我喜歡裡面超前的思想,虛擬與現實的對立統一形成了一種全新的美學體系。不過還是覺得裡面多少反應了一些人對機器戰勝人類的畏懼,實屬杞人憂天」
「英雄所見略同。你是大學生?學物理?」
「北京大學考古研究生。你呢?」
「武漢大學歷史系博仕。不過高中時選學了物理。」
兩人促膝長談,比初見面時輕鬆了很多。不遠處,李櫟松等人聚集一起討論行程。
「我們需要充分了解顏之其人以及他得到這幅畫的背景。以此為我們的研究做鋪墊。所以第一天,我們的任務是和顏之做深入交流,當然,他,以及許家都有權得知電子團蘊含的具體內容。」柴歆說。登機前,許菁將顏之的名字告訴了他們。
「然後去這畫的『原產地』走訪。」邵雷兩隻手放在他那顆發亮的光頭上。
「然後儘可能擴建我們的團隊。提取出高純度電子團。」李櫟松向前傾了傾,「哎胖哥,你昨天說提取的困難是什麼?」
「墨凝結得太結實,納米級電子團太細小,直接提取會破壞它的結構,損壞信息。」
「所以,既然高仲平希望這項研究能得到後人重視,他就一定會提供電子團的提取方法,我們要去搜尋線索。正好許菁為考古系出身,走訪調查、整合信息一類的事她肯定在行。」李櫟松說罷,扭頭看了看與戈文禮交談甚歡的許菁。
「找那個小瓶子。」戈旆煊的食指在大腿上頓了頓。
「什麼小瓶子?」
「高仲平在末尾說,和畫埋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小瓶子。」
戈旆煊伸出食指在眾人眼前晃了晃。
「迷之暗示。」邵雷將右手搭在光滑的腦門上。
「如果瓶子一併到了顏之手裡,那就好說。如果還埋在地中,就讓許菁幫忙找找。」柴歆面露悅色。
「哎胖哥,」李櫟松突然在戈旆煊面前打個響指,笑個不停,「我看他倆有戲哎!」
「嘿嘿,嘿嘿。」戈旆煊看著不遠處的許菁和戈文禮,臉上竟泛起紅暈。
抵達住所時,許家夫婦,顏之,海瑟薇都已在等候。晚上六點,大家在伊萊克郎(Electron)酒店舉辦初會晚宴。
許菁剛入座,戈文禮便坐到了她的身邊。
諸位就坐後,包間的天花板便將全息立體菜譜投射在了餐桌中央。選好菜不足三分鐘,一個個精美的「食物藝術品」便通過天花板上隱形的傳菜軌道,穩穩地落在了餐桌上。
「你好,顏先生。」柴歆對顏之微笑。
「別別,直呼顏之就好。」
「顏之,我們想知道,你是如何得到這幅畫的。」
「這幅畫啊,是在挖地基時被尋到的。我是甘肅人,小時候住在農村,現在我們不在那住,但那裡面還囤著些東西。最近我和妻子想蓋座新樓,便雇了幾個工人,這畫是他們發現的。」
「那麼,你是住在哪個村?除了畫外,還發現了什麼?」
「甘肅XX市XX縣的邱圪子營。沒再發現別的。」
眾人突然面面相覷。那正好是高家及邱家所在的縣。
「你有親戚姓邱?」
「有,我爺爺是倒插門女婿,奶奶姓邱。」
砂鍋湘牛肉在鍋中尷尬地發出刺啦刺啦的叫聲。大家想再問問顏之奶奶的具體姓名,可誰都沒有開口。
「對了,我們還不知道畫的具體內容,吃完飯回到家我們一起看看。我們堅決支持科研工作,這畫就交由你們隨意處理。」許灝冰道。
回到住所,人人正襟危坐。李櫟松默不作聲,從上衣口袋掏出蜘蛛。拿在手中遲疑了幾秒,遞給顏之。
宋承峻將畫展開。300多平米的房子,此時只聞紙面間的摩擦聲。捲軸走完這4米,彷彿過去了一千年。
顏之結集全身力量,按下了蜘蛛的按鍵。紅色激光與綠色熒光親密熱吻的那一瞬,工筆畫被一片金色的光影包圍。
20分鐘的寂靜後,大家看到顏之眼中有幾滴淚光。
「我的奶奶,竟是這麼死的……,爺爺不是告訴我,她是因為天黑,路滑,摔到河裡淹死的么……」
「看來你爺爺也一直受隱瞞。」許灝冰看完故事後微微嘆息。
「我們顏家,命運多舛啊。奶奶過世時,我爸才7歲。後來他和我媽有了一個女兒,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姐姐,叫顏伊,七歲時被一粒脫離試驗預設軌道的多維高能粒子誤傷,瞬間斃命。父母沉浸在失去愛女的陰影中7年,然後才有的我。那是爺爺已75高齡,關於奶奶的事情全是他講給我的。他說奶奶叫邱檀,年輕時很美麗,很照顧他。奶奶對待工作兢兢業業,為了一個病人獻出了兩年時光,然後就……唉,後來我7歲時,爺爺也離開了。」
顏之再也說不下去,掩面哭泣。許灝冰遞上一張紙巾。
縱然人人還心存諸多疑問,但所有話語都被哽咽在喉嚨。
顏之抹凈淚水,將蜘蛛還給李櫟松,清了清嗓子:「諸位,有什麼要求儘管提,以後就是一家人,這忙我顏之幫到底!」說罷,他沖李櫟松抱以一個堅定的微笑。
「好!顏之同志,還記得故事末尾的那個小瓶子么?我們最好儘快去甘肅尋找,它可能幫助我們攻關技術難題。此外,仍有許多相關人員需被尋找,李櫟松拍拍顏之的肩膀。」
六、墨函續作
飛機在凌晨三點抵達甘肅,然後大家輾轉到火車站,登上開往XX縣的火車,一路上許菁靠在戈文禮的肩上睡得很沉。
「邱圪子營」四個巨大的金字呈現在眾人眼前,已是上午九點,顏之的妻子劉芷沂斜倚著一輛白色的「信鴿」牌智能貨運機,見到浩浩蕩蕩一隊人,趕緊迎了過來。
「信鴿」將行李全部運回了目的地,大家就空著手在後邊慢悠悠的走,說說笑笑,顏之將一條新買的藏青色絲巾為妻子圍上,二人走在最前面。許菁將一瓶蘇打汽水遞給戈文禮,後者一飲而盡,二人走在最末端。
「你說的那個小瓶子找到了,」劉芷沂說,「昨天我讓工人們仔細查找,焦師傅便去了廢料堆,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藍色小瓶子就被扔在廢料邊上。」
「哦,真沒想到,真是個好消息,實在太麻煩你們了。」柴歆有些激動,「你們找到了最關鍵的鑰匙啊。」
「好了好了,盡一己之力,僅此而已。」顏之臉紅了,一是緣自謙虛,二是緣自自豪。「說說下一步任務吧。」
戈旆煊開始捋他幾毫米長的小鬍子:「科技人員,現在聯繫本地科研所,下午我們去對藍瓶中的液體進行檢測。其他人員,立刻報告警方。」
「兇手不在了,何必報警?」邵雷的光頭歪向一邊。
「如果高氏還有後人,他們有權知道。此外,這種高智商兇殺案需給警方提供案例,也需給後人以警示。」戈旆煊說。
「那這事好說,交給我老婆去辦,她是北京海淀區的偵察警,她有經驗,在甘肅也有人脈。」許灝冰隆重推出妻子樊逸芃。
「沒問題,聯繫本地警方和高氏後代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樊逸芃露出兩顆小虎牙。
雷厲風行的樊逸芃當晚便聯繫上了當地偵查大隊隊長鬍寒葉,並將工筆畫及文字內容拷貝傳輸給了他。第二天下午,胡寒葉及一名為高墨函的高齡老人便來到了顏之家中。
「諸位好,在下胡寒葉,哦,我不是傳說中那個呼韓邪單于,雖然我樣貌與他高度模擬。這位是高墨函老人,已年近花甲,他是高仲平之孫。」
「你們好啊,你們都是國之棟樑,科技領域、藝術領域樣樣都強。老衲學園林設計出身,沒幹過啥實事,晚年只會作作畫。面對你們啊,自愧不如!」高墨函棕色的鏡片後,兩眼泛起笑意。
「叔叔是長輩,哪能這麼說。」劉芷沂起身,扶他到宋見旗身邊坐下,顏之為兩位老人各斟上一杯茶。
高墨函右手持杯,左手托底,將青灰色茶杯旋轉一周,視其青中含黛之紋飾,合目輕嗅,蒸汽便旋成兩股在他鼻翼間交織環繞,繼而輕抿一口,彷彿全身上下皆被茶香貫通,看來很懂茶道。「今年的新茶?醇中帶甘,好!」
他輕放茶杯,看到窗邊坐得有些拘謹的許菁和戈文禮。「年輕人啊,朝氣蓬勃,你們這倆孩子,看著就有文化。哎,幹嘛那麼拘謹。給咱講講,咱都是學啥的?喲,歷史系,考古系,將來興許還是個同行啊。咦,我看你倆蠻般配。」高墨函挑逗地彈了彈手指,引來一屋子的歡笑。
戈文禮的右手輕輕攥了攥許菁的左手。
「好了,言歸正傳,」胡寒葉警官止住笑,「鑒於兇手均已為九天之人,且案件已過去近百年,不必再刑事立案。不過,我們局已經在對其研究學習。高老已對故事經過了解全面,邱氏相關人員也在場,大家就都在一塊敘敘吧,舊日恩怨化作今日真情。好,在下不打擾了,告辭。」
顏之送走胡寒葉,退回屋中,在高墨函面前站定,深鞠一躬:「對不起。我替奶奶邱檀向您以及您先輩高伯平致歉。」
高墨函忙起身:「不必不必,先輩私竊商業機密在先,怪不得你們!況且時過境遷,往事均一筆勾銷,你我何必在乎!」他將顏之扶起,拉到身邊坐下。
顏之淚流滿面。
李櫟松等人應蘭州大學物理研究所所長陳麓藩之允,前往他的實驗室完成實驗。化學湯教授協助他們檢測出了液體成分。那是一種類似奎寧水的物質,又含有可將陳墨溶解、將分子膜及內含物萃取出來的特殊物質。
李櫟松向萃取液中加入了少許帶正電荷的膠體溶液,萃取液形成絮狀沉澱。陳麓藩博士的實驗室設備極為先進。大家將電子團打散後用高維顯微鏡進行觀測,直徑約一納米的微粒由外層的雙層分子膜及內部由幾百萬個電子聚集成的電子團組成。
「這麼多帶負電的微粒怎麼能聚集在一起?這得有多大的斥力啊。」邵雷驚嘆。
陳博士將顯微鏡的維度選項從三維至高維逐級切換。當六維指示燈亮起時,他說: 「電子團中的每個電子都被賦予了信息,幾個電子相遇後,進行識別與配對,就好比DNA中的鹼基,信息配對後,三到五個電子便同時發射一種波,製造引力——我們暫且稱它為「引力」,因為它與我們熟知的四種力還有一定區別。」
顯微鏡從六維走到十一維,陳博士說:「看來這種力只出現在六維。力產生後,更多電子彙集,形成更大的引力,吸引與配對同時進行,如同滾雪球,引力足以克服斥力。當電子數目達到作者預算的數值,大約幾百萬個以後,信息會感應到力的強弱,進而為這種力套上枷鎖,讓力完全留在內部,不再吸引外部電子。信息感應這種神奇的小東西,就好比mRNA上的終止密碼子。」
陳博士將屏幕放大。「電子團就這麼形成了,然後包裹上兩親性雙層膜便大功告成。」他眨著眼睛,彷彿屏幕上是一件精妙絕倫的藝術品。「我們來做個比喻吧。單個電子好比byte位元組,三至五個電子組成的小分隊就是一個漢字,漢字組成段落也就是電子團,電子團再排列成文章。」
「我還有個疑問。賦予信息與電子凝集孰先孰後?電子凝聚前已經攜帶了信息,但海量的故事信息不會如此破碎,作者應該做不到把信息記錄到電子這樣小的微粒上。」柴歆說。
「信息不是一次性覆蓋的,」戈旆煊捋著鬍子,「電子期,進行了一次五進位信息的覆蓋,這些信息用以指導電子凝集;小分隊期,進行四進位的覆蓋,使電子團有條件接受具備情節元素的故事信息;電子團期,三進位覆蓋,這時故事的全部內容便在上面了,作者將其以激游標記,便可以被激光識別了。但如果我們在這時閱讀,就好比做一道連詞成句題,雖然故事的所有內容都在,但卻是散亂的沒有順序。雙層膜包裹期,進行最後一次二進位信息覆蓋,這樣各電子團便可各司其職,對號入座,形成宏觀的三維結構,故事也就具有了可讀性。」
「這都是些什麼樣的信息,為什麼我的蜘蛛就可以讀取它?」李櫟松掏出蜘蛛,這寶貝他總喜歡隨身帶著。
「這時什麼?你們公司研發的?」陳博士饒有興趣。
於是,李櫟松將他的「光子發射讀取儀」介紹給陳博士,還幫他修好了核子加熱爐和低溫超導電流計。
「這小東西能發射光子。光子嘛,與電子錶面表示的激光相遇,便有不同頻率的光波反射回來。信息不同,頻率便不同。你這小蜘蛛接收到頻率信號,當然就翻譯出來了。哎呦,瞧這大眼睛,真機靈!」陳博士對蜘蛛愛不釋手。
「陳博士,這小傢伙還有待另一步改進。等成品出來後,我們一定送你幾個。」
「好,好。你們說說,還想改進哪裡呀?」
「屏幕太小,傷眼睛,我們公司嘗試在其中加入全息投影技術。」
「全息投影啊?這個確實有難度,不過你們可以採用更好的方法啊。利用最新研發的mini虛擬技術,藉助VR設備,比如VR隱形眼鏡,不僅不用擔心屏幕小而看不清文字或影像,還有親臨其境之感。」
這對李櫟松的團隊來說是極為激動的一天。他們沒有想到一切竟這麼順利,短短一天便破解了納米級電子團的秘密。當然,他們仍需頻繁往實驗室跑,對蜘蛛的功能升級迫在眉睫。
夜裡,大家住在顏之家的某個六層小樓中——現在農村人家的房子大約都是這般高度。李櫟松與邵雷同住。
屋子不大,床很軟,散發著樟腦微微的香氣。李櫟松卻難以入眠。他聽著夜半的風從杉樹林針形的葉子中穿過,那沙沙聲彷彿從歷史走來:他聽著邵雷那驚雷般的鼾聲,內心竟不禁湧起對這個單身男人的愛意。他陶醉地閉上眼,而視線竟穿透了厚重的眼瞼,穿透了漆黑的房間,他看到窗台上那一小瓶奎寧水類似物在夜色中發出幽幽的光,好像聚集了一片螢火蟲——這季節還沒有螢火蟲——他開始無聲地狂笑不止,那一瞬,他感到了高仲平的良苦用心。
一個月後,「斯拜德光子發射讀取儀」正式問世。新品發布會上,首批訂購量達到二十萬。陳麓藩作為特邀嘉賓,收到斯拜德公司總部贈送的兩大箱產品,同時他宣布,蘭州大學物理系與斯拜德公司甘肅分布正式建立友好合作關係。
會上,李櫟松代表「納米級電子團」研究團隊將這一「舊技術新發現」公之於眾。在此提前劇透:此成果一經公開,其國際反響不亞於2016年引力波的發現所引起的轟動。想必那時高仲平老人家也在天有眼,心滿意足。
發布會結束後,大家決定度假一周以慶祝。許灝冰曾工作的經緯旅遊公司免費為大家安排了一次青海湖之游。那時,恰在春末,幾隻候鳥的倩影映在如境的水中,好似兩條游魚;而魚兒又似乎化作雲朵,在空中划出道道漣漪。
湖與天彷彿都洋溢著奶油的氣息。許、李、戈、宋等人將顏之簇擁在中間,慶祝他的第53個生日。
湖與岸的界限是模糊的,因為湖邊正升騰著卷卷霧氣。許菁與戈文禮並肩靠在一起,逆著晨光,我們只能看見兩個黑色的輪廓合二為一。戈文禮將嘴遞到許菁的耳邊,我們聽不清他說了什麼。那一刻,世界如此安靜。
許菁也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麼,她唯一能感覺到的,是耳膜的三下震動。
離他們不遠處,是一片油菜花田,黃得瀟洒,黃得瘋狂。一切就這樣放蕩不羈地生長著,我們甚至揣摩不出這一片金黃下還隱藏著什麼秘密。唯有當微風襲過,油菜花像舞倦了的美人伏向一邊,我們才能看到李櫟松與邵雷二人,彼此緘默地坐著,凝望著對方,便十分美好。
再不遠處,群鳥曲頸飲水,蒼鷺抑或白鶴,我們不曉。宋見旗撫摸這其中一隻翯翯的羽毛,自然在他心中,已然化作一幅孤傲而清遠的圖畫。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青海的最後一夜,星光炯爍。高墨函在湖邊的小木屋中,輾轉難眠。
他起身,點開桌案的檯燈。一卷四米長的畫布鋪展在他面前。黑色的毛筆,黑色的墨水瓶。一道墨色平鋪在畫卷上,猶如一道穿越古今的歷史長河,這河在燈光的映襯下,閃耀著綠熒熒的星光。
高墨函徹夜創作出這幅工筆畫。畫中有八個小場景,從許灝冰,一直到陳麓藩,每個人物都是那樣鮮活。
小蜘蛛趴在窗台上,眨著眼睛,品讀著這其中的故事。高墨函所講述的故事,是高仲平的續篇,這其中蘊藏著許、顏、宋、李等人的多少不解之緣,記載著他高墨函與這些「家人」的多少個難忘的日夜。
文末,是高墨函親題之詩:
工筆
2073.5.20
素絹黃宣澀澀燒,淺墨淡彩細細描。
分列八圖皆有意,同胞三者何不曉。
星點繪心卻無語,電子敘史枉斷腸。
光子叩問家族事,先輩夙願得以昭。
十指同心莫相忘,功德名利皆可拋。
相濡以沫肝膽照,渡盡劫波君子交。
縱道科技無限好,怎堪人間真情高。
青海末夜夢不成,續作工筆表忠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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