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4完結)

逆行(4完結)

4.1 風城

風城已經沒有能洗去悲傷的風了,原因碎河是知道的。

碎河找了間出租的屋子住下。他必須在這裡等待交接的人。

在風城的這些日子,是碎河衰老最快的時光。他每一天都需要重新適應自己的身體。也許前一天還能搬動的箱子,第二天就已經無法挪動分毫;也許前一天還揮舞自如的鍋鏟,第二天就會在炒菜時掉到地上。

很難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碎河自言自語。

在碎河衰老到為自己準備好了拐杖的時候,接頭人來了——一個年輕人。

在某個傍晚,年輕人來到了碎河的屋子。碎河敏銳地察覺到,他彷彿認識自己。

年輕人熟練地在餐桌邊坐下,並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內不停誇讚碎河的手藝。

碎河並不想去問他的名字,因為這東西毫無意義。「名字是叫給自己聽的,比如『碎河』。

年輕人相當古怪。碎河發現了這一點。

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許是一大早,也許是大半夜,年輕人離開了這間屋子。

到中午,年輕人敲開了碎河的門。

年輕人表現得相當拘謹,彷彿不認識碎河一樣,和昨天的表現判若兩人。

吃過午飯,碎河和年輕人聊了起來。

「說說你的經歷吧。」碎河表面上這樣說,但其實他並沒有對少年懷有多少好奇心。

少年的眼睛裡冒出異樣的神采:「出了雨鎮,我就一直朝東走……」年輕人的語氣萬分熱烈,但碎河卻覺得這熱烈中透露著慵懶。少年的話語中既流露出初經世事的興奮,也飽含著飽嘗風霜的倦怠。少年彷彿在訴說別人的經歷——縱使這故事再迷人,再傳奇,那也是別人的故事。

或許是自己多慮了,碎河心想。他靜靜聽少年訴說在沙漠中遇到的奇事,有一種奇妙的親切感。

不多時,少年說:「風城……,是不是和它的名字一樣?」少年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但碎河敏銳的捕捉到了這一點,事實上,不知何時,少年已經講完了沙漠的故——但碎河似乎沒有察覺——果然是老了么,碎河感到一絲絲不安。但很快,碎河意識到自己應該接住這個話題。

「風城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碎河倒了兩杯茶水,衰老的身體讓他差點把開水倒在自己手上,「你也許會覺得,這裡的人都生活得像風一樣迅捷,你也許會覺得,這是一座快節奏的繁華都市。」

年輕人歪了歪頭,露出理所當然的神色:「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了……」碎河努力做出和藹的笑容,「你大可以走出去拜訪一下這裡的人家,你就會有所發現。其實,住在風城的,要麼是出生在這裡的人,在半輩子過去之後選擇回到這裡。要麼是落魄的流浪者,選擇遠離人群。」碎河又小心地為年輕人加滿熱茶。

「有的人,在生意上工作上遭人算計,心灰意冷。有的人,『恍然大悟』,發現自己的一生早就荒廢,選擇自我埋葬。有些人為情所傷,為心所困,年紀輕輕就失去了熱情。他們,都是風城的主要住民。」碎河倒完茶水,坐回椅子上,「聽他們說,風城的狂風可以吹散哀怨,吹斷眼淚。這裡的人大多不願外出,蜷縮在自己狹小的心靈世界中,每天只會在落日的時候靠到窗邊聽一聽風。」碎河說著說著,有那麼一點希望自己也能感受到這樣絕望的情感——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們這是何必呢?」年輕人「咕咚」灌下一口茶水,絲毫不在意茶水的滾燙。

「你可不要看不起他們。輕視任何你所沒有經歷過的苦難都是不道德的。也許你會覺得這些都沒什麼,但是對他們來說,這鐐銬卻沉重到足以鎖住未來的時間。他們被心生的枷鎖囚禁在一成不變之中。你是知道的,這樣幾乎靜止的時間是有多麼無聊多麼痛苦。」碎河這樣說著,這一點他深有體會。

年輕人又好奇地問:「那大叔你呢,我覺得你並不是你口中描述的那樣的風城居民啊……」

「我只是一個過客罷了。」碎河想了想,這樣回答。是啊,自己在哪裡都是過客,一個圈內的人不該有容身之所。

「所有人都幻想過未來自己的樣子,都曾懷有夢想,都曾鄙視過他人的頹喪,可到最後大多數人都活成了他們當初所看不起的那樣。」

碎河按了按開關,燈泡依次亮起,發出溫暖的黃色光芒。

「碎河,你說,這是為什麼?我在房間里安了整整40個燈泡,卻依舊無法驅散黑暗。黑暗無孔不入。」碎河這樣問自己。

「大叔,因為黑暗在你的心裡。你的心裡一盞燈都沒有。」年輕人笑了。

碎河張了張口,欲言又止。他彷彿能看穿我的內心,碎河想。

「大叔,還是說一說你為什麼要來風城吧。」年輕人看上去已經二十多歲,言行舉止卻像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

「其實,我也是從很遠的地方遊歷而來。我走過了許多許多城市,目的和你一樣。為了一個答案,為了一份寶藏。」碎河回憶著自己的一生。

年輕人興奮得大喊:「那你找到了么?」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答案也許會讓你後悔?」碎河試著警告年輕人。自己這一生,恐怕是在答案上跌了跟頭。

年輕人收起了笑容,露出嚴肅的神色:「我想過,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尋找這個答案,我會更加後悔,後悔我自己沒能走出重圍。」

碎河連說了三聲「好!」,又在心裡狠狠地嘲笑自己,嘲笑面前的年輕人。

「你做得對。」碎河做出笑的表情,「不論答案是什麼,它是希望,是目標。是你在水中掙扎時看到的稻草。如果抓住它,你會溺死。但如果不這樣做,你會死得更早。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並不是說你不去尋找這個答案就一定會有嚴重的後果。但是,如果你知道答案的存在卻放棄去尋找,你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碎河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有時間多去風城轉轉吧,這裡有不少線索,能夠通往你口中的答案。」

「大叔,你難道知道我要的答案是關於什麼的嗎?」

碎河放聲大笑,努力讓自己表現得豪邁:「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尋找同一個答案啊。」

4.2 時之沙

碎河早上醒來時,年輕人已經消失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你不該感到害怕,碎河。

碎河花了大約一小時的時間把屋子收拾乾淨——到底花了多久其實沒人知道——抹去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

碎河知道,如果真的有下一個來到這間屋子裡的人,他不可能得知碎河曾經在這裡,事實上,這間屋子和碎河來之前一模一樣,或許只是家具有些老化。

當然,碎河老化的速度要更快些。這當然是進入圈內的代價,它當初就是這麼對碎河說的。

碎河知道,出了風城就是時之沙,年少時他曾在那裡留下了許多疑惑,而現在他必須去解開這些謎題。

不多時,碎河站在沙漠的邊緣。碎河身上沒有攜帶任何包裹或者背囊——他根本不需要這些。

比起上次在時之沙的迷茫,這次碎河顯得輕車熟路。不過也只是看上去罷了。就算碎河的記憶力再怎麼突出,在時之沙他也不得不屈服。時之沙看上去所有方向都完全一樣。

歸途中的碎河比起來時的碎河,情感要更少一些。得益於此,他在時之沙中的行動也變得更加迅捷。踩在堅硬的沙地上,碎河沒有了來時的好奇心。與其說他的意志堅定而不可動搖,不如說他心中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被動搖的部分。

從冰河變成碎河需要多久?碎河曾經問過自己。自己在圈內究竟待了多久了?碎河不知道。碎河只知道自己曾經在圈外,但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扔進這個狹窄的時空。這種意識相當突兀,彷彿是神強加給自己的一段設定。但事實如此。

更讓碎河奇怪的是,自己的一生已經快要結束了,環繞自己的圈子沒有任何融解的跡象——換句話說,自己進入圈內似乎什麼也沒幹,似乎毫無意義。

噢噢噢,碎河想起來了,自己獲得了一個沒有意義的答案。那或許是自己在圈外的記憶。

可是如果在圈內窮盡一生找到的答案就是這樣,那當初自己為什麼要放棄自己的一切進來呢?

恐怕這得去問圈外人了?

或許在圈外人看來,圈內是一片樂土吧——至少當時的自己一定是這樣覺得的。

那圈內的人會有辦法逃出去嗎?碎河對此不感興趣——就算真的有人告訴他方法,他也不會去做。

換做二十年前四十年前的自己,也許會吧。碎河想,這樣很好。自己空白來到這個世界(也許並不是,自己是從圈外過來的,圈外的自己並非空白)。接著一路前行一路失去,空白著離開這個世界。

離開之後自己會去哪裡呢?碎河陡然一驚。自己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許自己會回到圈子外重新生活?——算了吧,人死不能復生,顛撲不破的真理。恐怕就算自己真的能回到圈外,代價也是捨棄圈內的一切記憶吧——那和自己死了也沒什麼區別。畢竟這個「我」和那個「我」完全不同。

輕裝上陣的碎河走的很快,似乎沒有多久就到達了沙漠中心。或許這只是自己的心理暗示罷了。

碎河感覺自己被沙粒包圍,呼吸苦難。四周的黃沙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碎河感覺自己已然成為這一地不死的黃沙的一部分——被黃沙吞噬,化為黃沙吞噬後來人,所謂為虎作倀大抵如此。

碎河,你失去的太多了,你已經徹底迷失。

原來,當初的那些東西,雖然增加了自己的負重,但是的確能夠為自己指明前進的方向。如今的自己,就像是為了減輕負重而丟掉了水和食物的瘋子——雖然不是自願丟掉的。

如果碎河還保留有一些細節性的記憶,他應該還會記得自己當初在沙漠中的驚險旅程。

但很顯然碎河不記得了。一個沒有情感的人要想迷失是在太容易了。年邁的碎河如同一張逐漸泛黃的書頁,上面的墨水逐漸褪色,一切都在慢慢離他遠去,最後也許會剩下一絲絲痕迹(也許不會)。

所幸,先驅再次出現在碎河的視野里。碎河的意識被一艘打撈船從河底提起,在河面的碎冰上磕磕碰碰,終於浮出水面。

先驅仍然固定在堅硬的地面上——和50年前一樣。當然,是碎河的50年。

這並不奇怪,時之沙的一切早就凝固,碎河此時此刻所看到的一切,和50年前,少年碎河看到的一切應該沒有任何區別。

先驅的出現似乎喚起了碎河心中的某種躁動——但很快平復下去。

碎河顧不上太多,他用兩腳跑著,繼而用四肢爬著撲向沙漠中心。模糊的記憶里,碎河知道,那裡有一面鏡子。

沙面很硬,碎河仍然能夠感覺到刺骨的疼痛。如果碎河也會流血的話,恐怕沙地上已是血流成河。

時隔50年,碎河終於重新看到了鏡子。碎河向內望去,那裡仍是虛空。但是很快,裡面的畫面逐漸顯現出來。畫面內是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同樣看向碎河,但他的眼神里滿是虛空。

碎河深處右手,上面已經攀滿時間的疤痕。他輕輕撫摸著「鏡子」的邊緣,感受時間的流逝。碎河正在飛速老去,老得忘了自己的名字。

老人一頭扎進鏡面,如同潛入不見天日的深海。

4.3 雨鎮

老人出現在一間街邊的屋子裡,他隱約還記得這仍然不是自己的終點(起點)。

老人並沒有損失多少記憶,但殘留的多數都已經散落在時空的某個角落。他已經無法區分,過去的事發生在何時何地。

所幸,仍然有某種意識還在指引著老人。

老人在屋子裡摸索許久,找到了茶具,煮上一壺茶。

午後,雨鎮開始下雨。

上一次看雨是多久以前了?老人當然想不起答案。他在記憶中拚命地搜尋,但任何一件往事都像是虛無的蜃景,他能在遠處依稀看見輪廓,可一旦他想湊近些,就只能看見消散的雲煙。

不久,預料之中的敲門聲響起。

老人把年輕人迎進屋內,讓他坐下。

年輕人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彷彿抖下了數十年的光陰。

要怪就怪這該死的雨吧,它把一切都毀了。老人對年輕人這樣說。真的是把自己的一切毀了嗎?碎河不想知道。

年輕人似乎沒有聽見,他正看向窗外,看向天空。泥水從地面上蹦起,又啪嗒落地。年輕人推開小屋的門,抬起頭。老人也不禁跟隨他的目光看去。雨天的陽光和平日里是不同的。老人找不到陽光的來源,這些不太明亮的微光來自四面八方,來自立體空間里的每一個點,來自另一個世界。

年輕人不禁張大了嘴。

「怎麼?」老人笑了,以前的自己或許也是這樣吧。他說道:「我年輕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有時候下午,我搬個板凳坐在門口就能看上一下午。」

「現在做不到了對吧。」年輕人也笑了。他的笑中還沒有多少時間的痕迹。

是啊,」老人站起來,又不得不靠到門邊——他的身體已經很難站穩,「現在只會覺得這些雨讓人煩心,沒法出去活動,留在屋子裡發霉。若是我年輕20歲,便會覺得這些雨降低了我的效率,完全沒法工作了啊。」

「除非再年輕二十歲,到我這個年紀,才會覺得這些雨有趣對吧,我知道你想這麼說。」年輕人笑著。

這一句話彷彿穿透了老人記憶之上的冰層,隱約照射到了河底。老人想了想,壓低了嗓音:「我可不會這麼說,我年輕的時候的確喜歡看雨,可我從來沒有覺得它們有趣,更多的應該是好奇吧。」碎河又指了指天空「你看,那些雨就像是無根的旅行者,它們隨風,隨重力漂流,在無窮的空間里翱翔。對於它們來說,經典的三個問題會是永遠的煩惱。」

年輕人似乎對老人的這番言論頗為認可:「其實,我也不知道啊。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人人都說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但後來就發現,名字反而是你最鮮明的印記,比你的任何其他特徵都有辨識度。」

忘掉自己名字的老人自嘲的笑了:「真是諷刺啊。我老了,腦子不如你靈光,很多年輕的時候想過的問題我都忘掉了,甚至是想出來答案的問題,我也連問題帶答案一起忘掉了啊。」

「老人家,我要走了,感謝您的下午茶。年輕人向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後取下掛在門邊的旅行包。「告辭,祝您身體健康。」

「稍等。」老人叫住了年輕人。他蹣跚著靠近年輕人,用右手撫摸著他的額頭。老人的從一片一片的記憶中找出了一句話,並且對年輕人輕聲說了出來。「您說什麼?」年輕人似乎沒有聽見。

「沒什麼,這句話你以後還會聽到的。」老人並不想再重複。

年輕人轉身走出了小屋,再走幾步就消失在曲折的小巷裡,消失在老人的視野里。

「只有少數人知道,這個世界的奧秘在哪。」老人喃喃自語:「願時間保佑你。」

5.1 流冰。

終於,老人的回憶到此結束。老人即將在思維上死去,也將在肉體上死去。

少年推門而入。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

少年手中,是一封無名的信——因為老人已經忘了自己的名字。

少年的身上還帶著淡淡的水腥味。

老人的嘴唇一張一合,但已經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少年向老人走近,在他的身後,彷彿有無數的碎片正在逐漸拼湊融合。

老人吐出最後一絲氣息。

一切交由時間安排……凡人對此無能為力,也無需發力。

老人的時間結束,但這個世界的時間還是要繼續。

少年看著老人死去,他知道,自己的時間現在才正式開始。

少年想著剛才河邊所看到的一切,那一塊塊巨大的浮冰仍在他的腦中旋轉。

「我叫碎河,這就是我的名字。」少年暗暗對自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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