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到底教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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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應邀到一個朋友開的遊戲公司去講造型課。講到人像時,需要我給大家畫一個范畫。我的朋友環視一周,說:「就你吧!你給劉老師當模特。」
「我?」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孩一臉錯愕,那雙像受驚的小鹿一樣的眼睛帶著一絲委屈。
我說:「不用了,我畫一個默寫的素描頭像吧,這樣讓大家都能看到。」畫完頭像,我又即興用蠟筆和墨水畫了幾個西藏小喇嘛。
上完課,朋友帶我去了一家飯館,一來是感謝我,二來是敘敘舊,聊聊天。
「你們公司是不是有性別歧視啊?怎麼就單單挑個小姑娘做模特啊?」我想起了那雙像受驚的小鹿的眼睛。
「這你可冤枉我嘍!因為她是科班出身,我覺得她不用上你的課,所以我就讓她給你當個模特。」朋友說。
「哦?那你幹嘛請我上課啊?這不是有現成的人選嗎?」我問。
「唉,別提了。我真是去她們學校看了畢業展,而且我也看過她平時畫的石膏像和人體,我覺得她基本功挺紮實,所以我才招聘的她。可是誰知道,我第一天讓她畫個精靈,她死活畫不出來,我又讓她畫了個龍,她說沒見過,不會畫。不瞞你說,我們公司是有存檔權的,招聘她就意味著她拿到了留京名額,有了北京的戶口。你說現在的美院學生怎麼這麼差啊!」我那個朋友也是一肚子苦水。
「那你們公司其他人呢?難道比她畫得好?」我問道。
「你還別說,我們公司的兩個小夥子還真就比她畫得好,一個是學理工科的,一個是中專畢業的,但是他們挺愛畫的,挺有想像力,手頭也快,缺的就是基本功。還有,她現在工作經常有消極情緒,而且老說術業有專攻,我說:『要是別人說這句話還有情可原,你一個美術學院畢業的好意思嗎?那人家理工科的人家怎麼就畫得比你好呢?』看來這學院和學院還真不一樣!還是你們中央美術學院的能力強啊!我這次叫你來,也是讓她看看,是術業有專攻,還是她能力差!」這個朋友越說越氣。
「其實她說的也沒錯!的確是術業有專攻。就算是中央美術學院的學生大部分也畫不出來。」我夾了口菜說,接著說:「我的一個學生就是中央美術學院的畢業生,我給他介紹了一個活,結果他跟我說,他畫不了,因為他不會畫雲彩。呵呵。」
「可能是現在的學生比以前的差吧!你看你今天畫的,你再看看她畫的!還是你們那個時代的美院學生能力強啊!」說著,朋友拿著手機給我看。
我翻了幾張,石膏像的確畫的非常到位,人體畫的也很紮實,但是一畫遊戲中的人物簡直判若兩人,粗糙,笨拙,毫無感覺可言。
「如果是中央美術學院的絕大多數學生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即便是以前的所謂的老美院的學生。」我放下手機說。
「這你可說的不對!你今天不就能畫出來嗎?再說了,記得咱們小時候,不都看過尤勁東先生畫的連環畫《人到中年》,何多苓先生的《雪雁》
人到中年 尤勁東
雪雁 何多苓
我也問過美院的老先生,他們也說現在的招生制度造成了生源質量大幅下降,很多不愛畫畫,學習成績差的學生被招入美院。由於擴招使得現在的大學是普及教育而不是像他們當年的那種精英教育。按照老先生的說法就是現在是『蘿蔔多了不洗泥』。而且現在的學生遠沒有他們那個時代用功,基本功太差……」朋友說。
「他們這是胡謅八扯!這些學生難道不是他們招的嗎?考卷不是他們判的嗎?如果說到基本功的話,這個小姑娘比他們畫的好的多得多!他們只不過是利用美院教授這個光環來掩飾自己!你不信讓他們去畫,他們可能還不如這個小姑娘呢!憑什麼把這個鍋甩給年輕人!他們什麼時候教過學生寫生以外的東西?」我的聲音也是越來越高。
「來來來,吃菜。今天咱們不聊工作,嘗嘗這家的羊肉。」朋友看我有些激動,給我遞過來一塊羊排。
「我現在減肥呢,晚上不能多吃。」我推開羊排,接著說:「我當年上美院的時候,有個比我們大很多的學長找了個報社的工作,就是畫那種四聯漫畫,像葉淺予畫的那種。
就是這麼簡單,他也畫不出來。其實這種現象很普遍。我們那時候很多人連畫一個樹枝都不敢改動,還有個畫大衛挺好的,叫什麼青來著,他的大衛是美院僅次於喻紅的,被我們系收藏了,說是鎮系之寶,可是他根本就沒有一丁點想像力和創造能力。後來去辦培訓班去了。
而且現在的學生要比以前的學生更加努力,學的也更多。因為現在的學生普遍壓力比較大,這是不爭的事實。至少他們的作品要比老先生畫的好。美院有句諺語:『研究生不如本科生,本科生不如附中生,畫的最差是老先生。』」
「哈哈!有意思!那為什麼何多苓,尤勁東他們畫的那麼好呢?」朋友笑著說。
「尤勁東和何多苓他們都是上山下鄉那批人,他們在生活中積累了很多自己的藝術觀和方法。相當於你那個愛畫畫的理工科和中專生的狀態。他們的能力不是美院造就的,就像陳丹青口才和文筆都不錯,這肯定不是在美院學的啊,我的默寫能力也是來自於考學前在職高那段時間喜歡畫動漫,加之後來一直從事藝術創作,所以我的這種能力也不是來自於學院教育,更不是來自於老美院。那隻不過是那些美院老師和老美院畢業生的一種自我標榜而已。其實,現在的學生比起他們那一代也有自身的優勢,比如我就認識幾個學造型的學生,人家玩3D和PS就挺厲害的,這些學生就是這個時代的何多苓尤勁東。」我說。
「還是說說這個女生吧,我發現她還有個毛病——就是畫的怎麼看怎麼土,造型難看,她好像不會把人往好看里畫。怎麼美院出來的學生一點審美也沒有啊!」朋友很疑惑地問。
「說到底還是教材落後,考試方法老套,訓練手段僵化,教學理念跟不上時代的發展,不注重培養人文素養。」我說。
「怎麼講?」朋友問。
「你看啊,我們那個時代考美院都去火車站畫民工吧?天天練的就是工農兵,現在的模特基本上也是這種形象。美院有個課程叫下鄉寫生,還是去農村吧?天天畫這些你說他們怎麼能不土呢?尤其是我去山西辦展覽,,太原,忻州,臨汾,運城等等大學都轉遍了,那裡的學生基本上畫的都是黃土高坡高粱地,老農民礦工,還有畫八路軍的。就像這些
你說,這哪像個90後畫的東西?當時我就問:『你一個小姑娘,穿的挺時尚的怎麼畫的像老頭子呢?』她說她不敢畫自己的東西,怕被老師罵,以後考研還是國考都受影響。你說這能怪人家孩子嗎?」我說。朋友被我逗得直笑。
「其次,美院教的是學院寫實。所謂學院寫實訓練說白了就是把人訓練成照相機,什麼近實遠虛,近大遠小,比例準確,都是照相機的原理,根本沒有從感覺和想法出發,沒有審美意識,或者說審美意識很落後,跟不上時代的發展。今天的工農兵早已不是以前的樣子了,可是他們非得刻意地去下鄉尋找。如果這個地區的農村發展了,他們還不願意。可是現在手機照相都已經很普及了,像板繪和3D也有很多人能掌握了,他們就幾乎沒有優勢可言了。尤其是你這個遊戲公司,要求的是時尚的造型,甚至是未來的,科幻的感覺,他們的審美和畫風就會和你的要求形成一個強烈的反差和對比。畫風的形成不是一天兩天能改的,它已經深入骨髓,形成肌肉記憶了,所以很多學生在創作時必須把自己所學扔掉,重新找一種手法。所以你看,現在的國外的藝術學院就不是太注重基本功,而是注重想法了。想法其實就是人文素養的擊中體現。包括了想像力和創造力。」我接著說。
「還真是這樣。」朋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第三呢,就是美院的學生自己也沉浸在美院的光環之中,他們心高氣傲,孤芳自賞。我敢打賭,美院大部分的學生對於什麼網紅啊,什麼直播啊是不感冒的,是不屑一顧的。他們往往對自己的專業或者事業有著一種匠人的驕傲,蜜汁自信。其實這形成了一種自我封閉,對當下發生的事不關心。其實他們錯過了社會中,生活中一些很精彩和真實生動的東西。」說到這,我又想起了那個女孩想小鹿一樣無助的眼神,不禁有些同命相憐。
「唉~其實包括我,我也是最後一批用電腦的人,我也是最後一批用智能手機的人,我也是一直不關注直播和自媒體的人,從這個角度講,我也是一個文化的後知後覺者。」我說。
「沒錯!你也知道,我年輕的時候是玩搖滾的,那時候多先鋒啊!覺得自己特有思想,可現在回過頭看看,很膚淺,也很幼稚。有一次我看電視,當年的那個搖滾教父已經赫然變成油膩大叔了,還是當年那幾句車軲轆話,覺得特沒勁。人不能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朋友也是感慨良多。
「真的,我們不能守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里,記得我2005年才學會的上網,在天涯社區看到了一個波蘭大師,叫貝克辛斯基。
還有在百度貼吧里知道了H.R.Giger.
當時就被震驚了。無論想像力還是畫面的衝擊力都深深地震撼了我。後來我也和一些藝術家還有評論家聊過,他們都不知道這兩個大神的存在。我就在想,所謂的藝術家也好,還是學院專家他們還在自己的夢裡不願醒來。他們批評年輕人不遺餘力,可是這個世界最終是年輕人的。最起碼是屬於那些心態年輕的人。就像貝克辛斯基和H.R.Giger,還有那個時尚界的老佛爺卡爾·拉格斐。
他們可都是20後,30後啊!人可怕的不是他的年齡大,而是他的心態老了。」
「這三位都是大名鼎鼎,你們那些人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朋友因為是遊戲公司的老闆,自然對這些是耳熟能詳。
「你不信問問那些專家和大師就知道了。人無知並不可怕,比無知可怕的是那份傲慢。隨著時代的發展,我估計『專家』和『大師』這兩個字眼遲早會淹沒在歷史的滾滾洪流之中。」我說。
「那你說,美院就沒有一點好嗎?」朋友問。
「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好,美院最起碼手頭功夫是夠了,在長期的訓練中,他們積累了很多的視覺經驗,也見過不少好東西。他們的思維有些時候可能一時不為人所理解,但是往往會出乎你的意料。尤其是他們在造型的節奏感上是你那個理工科和中專生所不能比的,這種畫面上的修養不是靠電腦和照相機可以替代的。」我說。
「比如就像這位小姑娘,你說我應該怎麼培養她呢?」朋友又問。
「難得你還會培養員工,現在像你這樣的老闆不多了!我覺得你適當也應該鼓勵鼓勵她,別老整天給她那麼大的壓力。讓她愛上遊戲這種文化,興趣是第一老師。她從一開始的心高氣傲到現在這種落差,我知道她心裡肯定非常難受,尤其女孩子,自尊心強,美院的女生又都有點小個性。而且以前肯定不怎麼打遊戲,接觸的少。一旦上軌了,她肯定會很優秀的。沒事兒你可以介紹一下CG行業的翹楚。總會有她喜歡的,一旦上手了,我知道美院的學生總有一種創造獨特風格的情懷和慾望,我想她肯定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那種。」我又想起她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愧疚。今天,我有意無意地砸了她的場子。希望她能豁達地面對生活的小挫折吧。
「行嘞,那我好好帶帶她。借你吉言!」朋友很真誠地跟我碰了碰杯。
我說:「其實我今天和你聊得很暢快,又減了肥,一舉兩得。」
「今天菜沒怎麼動,光聽你說了,都涼了。你是光幹活,不吃飯啊!」朋友笑道。
「那就打包給那個小姑娘吃吧,哎!搞藝術的孩子不容易啊!」我長嘆一聲。
後來,我聽說那個小姑娘離開了這個單位。不管怎樣,我都祝福她,希望所有搞藝術的人,能夠被這個世界溫柔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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