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軍人遇上了與死亡與愛情,血性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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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亞洲
你們都知道我寫過一篇文章,名字叫《王仁先》。這篇文章反響很大。王仁先是十四軍四十師的副連職參謀,昆明人,軍內幹部子弟。戰前因違犯紀律受了處分,後來犧牲了。有人認為他不是英雄,我認為他是英雄,而且是高高大大的英雄。
當時有人曾說:「聽說要寫王仁先?十四軍那麼多英雄人物他不寫,偏寫這麼一個人?」別人把此話轉給我,我只輕蔑地撇了一下嘴。雨果早就說過,在絕對正確的英雄主義之上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王仁先的故事就是人道主義的典範,同時也是英雄主義的典範。
王仁先本來在昆明談了一個女朋友,但部隊往老山開拔時,女朋友跟他吹掉了。部隊開進老山地區後,駐紮在一個叫落水洞的地方。王仁先和幾個幹部住在一個苗族農民家中。女主人是很漂亮的苗族姑娘,結婚不久,有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這女人性格很奔放,很剛烈。
少數民族的姑娘大都具有這種特點。不像漢族女人,不敢愛也不敢恨。
漢族是最沒有愛情的一個民族。別看漢族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但它沒有愛情。很多民族因為愛情可以發生戰爭,漢人行嗎?
吳三桂算是為愛情打仗的男人了,偏偏又是個漢奸。落水洞這個苗族女人見到王仁先之後,立即就愛上了他。王仁先英俊帥氣,一米八的個子。據說他的嘴老是緊抿著,像高倉健。王仁先開始對她是一屑不顧的。農村女人嘛,雖然長得不錯,但已是有孩子的人了。
部隊上老山前,苗族女人給住在她家所有的戰士水壺裡都灌滿了水,給王仁先那壺裡特意加了糖,加了那麼多的糖,以至於像蜜一
般
甜
。晚上,苗族女人抱著孩子來到王仁先屋裡。她對王仁先使用了最原始的手段:解開衣服給孩子餵奶。他倆就這麼在屋坐著。王仁先拚命抽煙。他在抗拒。但最後終於沒抗拒住。為什麼沒有呢?這是有前提的,這個前提就是明天部隊就要上老山。這一去,他可能就要「光榮」了。他是個血性男兒,連女人都沒摸過。他肯定心有不甘啊。這是人之常情。他倆當時就在豬圈裡發生了關係
。第二天,情況陡變,進攻推遲了。作戰計劃推遲,愛情已然來到。什麼事情都一樣,有第一次就有第一百次。那些日子,落水洞到處留下了他們愛的影子。當然,相當多的次數還是在豬圈裡。
王仁先每次做完事都抽煙,一根接一根抽,好凶啊。苗族女子高興,就在豬圈裡唱歌。好個有性格的女子!後來她丈夫察覺了,問她跟誰,她不說,丈夫就告部隊了。十四軍感到這是個嚴重破壞群眾紀律的事件,軍長下令嚴查。部隊把住在苗族女人家附近的官兵全部集合起來,列隊,把這個女人叫來認。
這女人真是剛烈得緊吶,今天我想起來還肅然起敬。她走到王仁先跟前,一指,說:「就是他!」又說了一句什麼,我學不出來,意思就是我喜歡他,我愛他。保衛科長說:「我早就猜到是王仁先了。我看到豬圈到處丟著高級煙頭。那種過濾嘴的香煙連里只有他抽。」
王仁先受到處分,從副連降為正排。進攻老山那天,團里派王仁先到最前線去。7月12日,越軍一個師和我軍在老山地區發生劇烈爭奪戰。炮火連天。因為落水洞離前線近,可以看到天邊一片火紅。
苗族女人就坐在村頭,望著老山方向。丈夫打她,下手很重。頭和嘴都流血了,她不動。
王仁先在最前方的高地上。他是炮兵參謀,及時向後方炮兵報了一千多條情況。我軍炮火像長了眼睛一樣,落到敵人頭上。8月份我登上老山,往下望去,還可見累累白骨。那都是「7·12」被擊斃的敵人。後來敵人發現這個地方有名堂,集中炮火打這裡。王仁先犧牲了。
戰友說當時他是靠著一棵樹死的。他是站著死的
。部隊下來之後,仍從落水洞過。苗族女人站在村頭,一個個地尋找。官兵們從她身邊過,都低著頭,像犯了錯誤一樣。他們都整過王仁先,這時完全轉換了一種心情。
最後這個女人知道了王仁先犧牲的事。
你看她要做什麼?她把家裡的財產變賣了,買了兩條相當高級的過濾嘴香煙,來到王仁先的墳前,把兩條煙全部拆開,一根一根點燃,插在墳頭上,墳頭都插滿了
。當時我聽了非常感動。1984年,我到老山的時候王仁先的墓已經立起來了。開始軍里不打算給王仁先記功,後來在我們這批作家強烈的要求下記了功,大概記了一等功。
當時我去烈士陵園找他的碑,找到了。我就學這個女人,把一包煙撕開,都給他點燃,插在墳上。那時我是空軍聯絡部副營職幹事。事隔十五年之後的1999年,我在北空當政治部主任,又專門帶了王春波、劉潘之幾個處長到麻栗坡烈士陵園。老山青翠依然。這次我專門從北京帶來煙酒,在墳前把酒給他倒上,把煙給他點燃。跟著我去的處長都流淚了。他們說,主任你對這個地方還有這麼深的感情啊!
我到成空以後呢,暫時還沒有去。我當然要去。千年的墓碑會說話。麻栗坡那個地方有幾千座墓碑,走近它那是走近每一個靈魂。走進麻栗坡烈士陵園,平時心裡的那些污泥濁水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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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亞洲《王仁先》原文
1984年,中國與鄰國在雲南麻栗坡老山、者陰山一帶爆發了邊境衝突。一批軍隊作家到前線採訪,我在其中。
當時我正在調查軍隊中婚姻問題,想就此寫一篇論文。到參戰部隊,我也側重這方面調查。我到了許多單位,
吃驚地發現:參戰部隊中凡有未婚妻的官兵,戰前大多都吹了。有一個女大學生給未婚夫的信中寫了這樣一句話:「我父母說:你要犧牲了倒也罷了,假如你斷了條腿,或少了一支胳膊,那怎麼辦?」
有一個連隊進攻作戰,異常慘烈,指導員等三十多名官兵犧牲。烈士遺體抬下來,指導員未婚妻的絕交信正好到了部隊。連長集合倖存的官兵,當眾念這封絕交信,一旁靜靜地躺著指導員的遺體。全連戰士都哭了。
王仁先
我在連隊當過兵,知道戰士們津津樂道女人。但在麻栗坡,情形大變,凡將投入戰鬥的部隊,官兵均不談女人,彷彿有約在先。只聽過一件例外的事:某連組織突擊隊,連長和指導員爭著要率突擊隊衝鋒,爭執不下,
最後連長怒了:「老子是結過婚的,摸過女人!我去!」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聽到了王仁先的故事。
王仁先是某部副連長,幹部子弟,人生得英俊高大。戰前,與他相處了五年的女朋友離開了他。他所在的連隊將作為尖刀連進攻老山主峰。他率領一個排駐在老山腳下一個小村莊里。房東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叫阿岩,已婚,有一個在襁褓中的嬰兒。
阿岩一見王仁先就喜歡上了這個瀟洒的小夥子,向他頻送秋波。王仁先雖失去愛人,卻也未必就看上阿岩。畢竟一個是幹部子弟,一個是農村婦女,中間隔著鴻溝呢。
阿岩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子,青山咬定不鬆口。她把自己的想像力發揮到了極致;每天給王仁先做最好的東西吃;每晚為他燒洗腳水;給王仁先洗所有的衣服。她甚至在自己丈夫面前也不掩飾對王仁先的情感。王仁先訓練回來,她竟能撇下正在說話的丈夫,迎著王仁先而去,為他拂去一身塵土。
王仁先起初在抵抗阿岩,但隨著阿岩熾熱的進攻,也隨著老山戰事的一天天激烈,不知是否也隨著籠罩著連隊的官兵失愛的陰雲一天天濃重呢,總之,他的抵抗漸漸變得軟弱。
6月某日,已確定翌晨進攻老山,戰鬥命令已發出。那一刻,連隊一片死寂。王仁先向阿岩做最後訣別。阿岩為王仁先的軍用水壺裝了滿滿一壺水。王仁先喝了一口,哎呀,比蜜還甜。阿岩不知道往壺裡放了多少糖。她以為越甜越好呢。王仁先的眼睛潮濕了。這時候,阿岩使用了最後的、也是最原始的手段:撩開衣服奶孩子。
她把整個心扉向她所深愛的男人敞開了。在王仁先心中,所有的長城轟然崩坍。他顫抖著走向阿岩。
灶里的火熊熊燃燒。他倆也在燃燒。第二天,情況突變,進攻時間推遲。凡事有第一次,就有一百次。堤已決口,洶湧澎湃。於是,在老山腳下,在村邊,在樹林中,甚至在阿岩家的豬圈裡,
一個古老的愛情故事被賦予了新的內容
。每次兩人完事之後,王仁先總是一言不發,悶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而阿岩呢,則老是笑,咯咯地笑個不停。她是歡喜呢。她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東西,一如劉備得到了荊州一樣。
這樣的事瞞得了世界,瞞不了丈夫。阿岩丈夫向部隊告發了。他沒有說具體是誰。弄不清丈夫是真不清楚,還是不肯說。
發生這種破壞群眾紀律的事,那還了得。部隊上下極為重視,層層調查。他們在豬圈裡搜到許多帶過濾嘴的煙頭,頓時知道是王仁先所為,因為全連只有他抽這種過濾嘴高級香煙。連長找王仁先談話。王仁先拒絕承認此事。營長也找他,他還不講。營長火了,命令:「全連集合!」然後請阿岩與她丈夫來指認。
打穀場上,一連官兵肅立。阿岩和她丈夫來到隊列前。
後來該連指導員告我:此時的阿岩,全不似犯了什麼錯事,毫無頹喪之氣,反意氣飛揚。指導員說:「原來我想,她肯定會巡睃一遍後說,沒有那人!這樣就一了百了了。」萬沒想到,阿岩徑直走到王仁先跟前,指著他說:「就是他!」
一霎間,空氣凝固。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王仁先冷冷地望著阿岩,而其他上百雙眼睛則冷冷地望著王仁先。
阿岩的第二句話更令全連震驚:「我疼他!」
當地人把「疼」當「愛」講。這是赤裸裸的愛情宣言呀。全連把目光轉向她。她勇敢地與全連官兵對視,淚水漸漸湧上了她的眼眶。
三天後,團里下達了對王仁先的處分決定:降為排長,黨內嚴重警告。又過幾日,進攻開始。連隊開拔。阿岩又燒了一壺放了糖的水,去找王仁先。連隊不讓王仁先見她。村口,部隊逶迤而前,阿岩站在大樹下焦急地張望。有
些官兵從她身邊走過時,輕蔑地議論,甚至還朝地上吐口水。阿岩均不在意。王仁先過來了,不朝這邊瞥一瞥。走過去後,也再未回頭。
當夜,老山鏖戰通霄。火光映紅了南中國的天空。從第一聲槍響直到最後寂靜。
阿岩一直坐在村頭,一瞬不瞬地看著老山方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放光。丈夫拽她回屋,她不肯。丈夫氣極,打她。下手極重。辮子開了,頭髮散下來,遮住半張面孔。血和淚一起淌。
她整整坐了一夜。
部隊攻克老山後,王仁先迅即被派到最前沿的「李海欣高地」。營長事後說:「我就是要把他派到最危險的地方。不派他派誰?」
7月12日,對方以一個加強師反攻。戰鬥殘酷到了極點。王仁先表現十分英勇,還擊毀了一輛坦克。更重要的是,他利用報話機向後方炮兵報了一千多條情況,使我方大炮宛如長了眼睛。老山巋然。
數月後我登上「李海欣高地」時,仍可見草叢中白骨枕藉。對方發現「李海欣高地」上的王仁先,全力進攻。
戰士全部戰死。王仁先打光最後一顆子彈,對報話機喊了一聲:「我走了!」遂被炮彈擊中。死時二十五歲。
全連在老山主峰上目擊王仁先奮勇衝殺,感慨千萬。他死時,大家都摘下鋼盔。
一個月後,連隊撤下老山,又回到阿岩的村莊休整。部隊剛進村口就看見阿岩。她像一株相思樹似地佇立在送走部隊的地方。連隊官兵依然從她身邊魚貫而過,不知怎地卻換了一種心情,沒一個吭氣。連營長都低著頭匆匆而過。
部隊全部過完,天已冥,阿岩的身影依然在暮色中綽約。
根據王仁先在戰鬥中的表現,團里為他報請一等功,但上級不批,還發下話來:「這種人還立什麼功?」連隊大嘩。
王仁先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園。為他立墓碑那天,連隊官兵全數來到陵園。遠遠地,他們看見,一個窈窕的女子的身影在墳前晃動。走近才看清那是阿岩。
他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王仁先的墳頭上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香煙,全是過濾嘴的。一片白,彷彿戴孝。
後來他們才知道,阿岩賣了家中唯一的一頭耕牛,買了十幾條王仁先愛抽的那種上等香煙,在墳前全部撒開,一顆顆點燃。她垂淚道:「讓你抽個夠。」
我來到老山前線時,王仁先所在連隊又重上老山駐守。我執意要去看望。正值盛夏,大旱。老山地區已有兩個月不下雨了。陣地上瘧疾肆行,軍部派兩個女軍醫帶著藥品與我一道上山。過了「三轉彎」之後,天色漸漸變了。烏雲翻滾,電閃雷鳴。當我們接近主峰時,天降大雨。
好雨!萬千條水柱抽打著皴裂的紅土地。已在陣地上駐守一個多月的連隊久旱逢甘霖,大喜。官兵們一個個脫得赤裸裸地,衝到山坡上,任憑雨澆。
他們堅強的裸體白生生地,把人眼睛刺得疼。一百多人呵,那是一百多件雕塑。他們一個個舉手向天,呼喊。喊聲驚天地泣鬼神。那是怎樣一幅動人的圖畫。我身後兩個女軍醫哭了。我也一陣鼻酸。我覺得我觸到了大山的心跳。
從老山主峰下來,我特意找到阿岩的村莊。阿岩不在,她出遠門了。我問村長阿岩長得什麼樣,
村長說:「阿岩是麻栗坡最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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