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盜

快盜

文/楚慕

(一)

師父告訴我,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她又說,江湖快盜,萬念可拋。

我接過她的刀,按住兔脖子手起刀落:「所以堂堂江湖第一快盜為什麼連只兔子都不敢殺?」

師父一巴掌招呼在我背上,掌風如影。

「混賬玩意!」

我小心給她盛一碗兔湯,佐兩條肥腿:「師父,你的刀有多快?」

(二)

世人有善惡之別,江湖分正邪兩道。黑白善惡通吃的,僅此一派快盜。

拿的是國庫銀財,取的是要臣人頭,掠的是百姓兒女,啖的是兄弟血肉。江湖上從不乏大金主,懸賞稀世之寶,交換清白買賣。江湖紛爭從不過問,快盜只拿人珍財替人辦事。寶刀美人之類尚且平平無奇,金身丹、奪命散之流趨之若鶩。

但凡武林盜令一出,快盜出山,萬念皆拋,生殺予奪,漫無綱律。

教義所崇,不過一個「快」字。

腹背是敵,太多的眼睛盯著。要麼死,要麼隱姓埋名。以命易來的財富榮華,足以享樂終生。

(三)

師父說,她在一片黑黢黢的泥濘血污中撿了我。她看我可憐巴巴,就決定當我師父了。

我醒來的時候,身邊遍布橫陳的屍體。我的頭很沉,彷彿是被一悶棍打暈,什麼都迷迷晃晃,看不真切,也想不真切。

我是誰?我在哪?

「你醒了。」面前欺身一人,把我籠進暗影里。

「你還有半盞茶的時間決定,」她把刀送到我面前,「跟我走還是變成肉泥。」

府外隱有蹄聲漸進。

我被血氣熏得頭開始劇烈地痛,一閉眼,把刀送進手邊溫熱屍體的胸膛。

雕刻大名的刀甫一見血,這樁買賣算是成了。

檐上倒懸一人:「罌先生,你可是又得一分?」

「你來遲了——」師父朗聲大笑,挾我騰天而去。江湖第一快盜罌無殊,過處不留痕,只餘聲不散。

我回頭看了一眼,認出來了。可不正是我待了三載的陳府?

我在陳府做了三年的僕從,這月的銀錢還未結。

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我的記憶一片空白。

我是誰?

「你是我徒弟了。」

……

你是誰?

「你個獃子,我是你師父。」

毫無意義的對話,我的頭又開始疼。眼前是綿綿無邊的混沌,混沌里縹緲一縷灰煙。

灰煙會說話,還變出了個人影,他說:「殺了我。」

然後灰煙散了,一地餘燼。

我看清了,那道人影是我的臉。

(四)

「好盜不提當年快,不提不提。」師父捧一海碗霧氣騰騰的兔子湯,把頭埋進去喝得呼呼響。

師父是如今的江湖第一快盜。

世上名盜,大多鐘鳴鼎食,窮奢極侈,可師父不。她在南山麓搭了個棚,自己開墾菜園,延顏佳釀喂兔子吃,珠玉琳琅當彈子崩,贈我「拿去玩」的寶貝能壘半壁牆。

她的兔子被滋潤得個個肥頭大耳,還險些泛濫成災,她開始指使我控制數量。

於是有了這一大鍋兔子湯。

那天我陪她在街市逛了仨時辰,她只喊腿疼,讓我背她回去。

我說,師父你啥時候能用補品養養自己,看看你的細胳膊細腿子。

師父又是一悶掌:「懂屁,這叫強者的偽裝。」

「行行行,依你——」

我輕浮地彈了下牙,倚門而立,唇角緩緩浮起一抹笑。這笑極淺,連我自己都毫無察覺。

然後這笑就止了。

天旋地轉,頭痛欲裂。在混沌之前,我看見師父焦灼的臉,細細的眉擰成一團。

她喚著一個名字。

好像是什麼……

嘖,罷了。

夢裡沒有熙攘的街,也沒有歌舞昇平。

只有一片漆黑。

(五)

自我斷層的記憶以來,我便在做夢,做這夢已三年。這夢還奇特的很,連起來仿若一部江湖奇談冊。

最初的夢氤氳在一片黑里。這黑很黏膩,膠著我夢裡的一雙眼,也堵住了我的心口。我疼得什麼也看不清,只能嗅到隱約的葯香。

夢裡有個聲音對我說:「天選之子啊。」

葯香里透著甜,彷彿是血氣的腥甜。

這片黑在夢裡伴隨了我很久。

久到我以為沉眠一夜無夢。

後來有東西把這黑撕裂了。

我看見光,看見血,看見孩子。

無數的小孩子。

她們嬉笑著,在黑暗的盡頭陪伴著我,我堵住心口的那一團烏黑漸漸不再疼。

可我牽起他們的手時,突然身後的黑就烏泱泱襲來了。所經之處排山倒海,他們的血肉剝落,一瞬森森枯骨。

我還來不及看清他們的臉。

這時我終於看到了,那團鯨吞蠶食的黑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蠱蟲。

最大的那一隻蜷在我心口。

狗屁天選之子。夢裡的我是壞透了的,我罵道。

這不是我。

我驚坐起,額角滾落大顆汗珠。

「這不是我。」

(五)

我醒來,照例喉頭腥甜。

師父在一旁翹著二郎腿哼曲兒。

「你又喂我吃這血味的葯。」

她聞言腳一蹬地,一躍而起:「怎地,為你治病還嗶嗶?」

「……唉,我不是這意思。」

我掀起眼皮看她。她抱著臂,臉色似又蒼白了些。

我說:「師父,我這病治不好。」

「世上有為師做不到的事?」她呸我,「少廢話,能好。」

我說:「你別捂了,我上次就看到你的傷了。」

師父看著我。

我咬了咬牙:「你就別喂我血了。一來吧,不好喝還沒啥用;這二來……你不能再瘦了。」

「你——」

「哎你等我說完。」我打斷她,「我什麼情況呢還是知道的,這幾年吧也沒死,多大點事。你可得照顧好自己,是吧罌先生,江湖第一快盜?」

「愛咋咋去。」

她翻了個白眼,提著刀奪門而出。

(六)

「師父,這次幾天回?」

她正彎腰綁緊褲腿,聲音悶在挺括的布料里:「快的話也就七八九十天吧。」

我笑了:「喲,挺不錯哦。」

「笑話,為師的刀能慢?」

我送她出門,把懷裡抱著的兔子湊過去蹭了蹭她的肩:「注意安全。」

在這南山麓的小木屋,她是我師父,舔舐心頭的唯一一點溫柔;出了這門,她便是江湖第一快盜罌無殊。

刀鋒無影,一騎絕塵。

我從不過問他們快盜的任務。師父告訴過我,她不接尚無把握的盜令,但凡接了,沒有十拿九穩,只有十成十。

我信她。

她走後,我轟然倒地。

這次的夢裡黑色散盡。

因為我夢見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叫罌無殊。

哦不,該叫女孩子。夢裡的她,堪堪十來歲的年紀,細弱的手已拿起了刀。

那把刀直直刺入我的胸口。

(六)

她回來的那天,天晴雨霽,一窩兔子在欄里打滾得很歡快,陽光在它們的白毛上鍍了一層細碎的金。

我蹲下來,把胡蘿蔔塊扔給它們,看他們蹬著腿搶食。

蹬腿的樣子就像師父一樣可愛。

天突然就暗了。

那是一人的影。我非常熟悉,就像她撿我回來的那天一樣。

我沒有起身。

因為我還嗅到了血腥氣。

我試圖抬頭,她按住了我的頭,示意我不要動。

我還是站了起來。因為我看到她的衣服上全是黑的血,紅的血,張揚猙獰,找不到一塊乾淨的布。

很快的,身後傳來另一人的嘚嘚蹄聲。

我看向她的身後,來人翻身下馬,是從未見過的江湖人,背後負著一柄劍。

「罌先生,還真是無處不相逢啊!」

她張了張嘴,沒有看那江湖人,卻是望向了我。

江湖人嗤笑:「還不動手?今時不比往日,你讓我一刻只怕是沒我快了!」

她冷麵站在我與那人中間:「呂不期,你且試試?」

我的喉頭有點緊:「什麼意思?」

「少他媽的裝!你殺了那麼多快盜,來這不是為了獨吞他書無音的造化蠱?」

那叫呂不期的江湖人不再和她廢話,挽起劍花,沖著我刺來。

她就在不遠的地方靜佇,堪堪一臂之遙。

我該叫她……師父?

還是……

「罌無殊。」

原來久未開口的嗓音沙啞得可怖。

她迎面送去一刀。極快,快比眨眼一瞬留不住。

那人的背後緩緩綻開一朵殷紅的花。

靜的可怕。我聽見刀尖拂落額發的碎響,也瞥見刀面擦亮眼睫的一尾光。

連風都屏住呼吸。

她轉過身來,沒看我,垂眼死死盯著腳尖。

她說:「殺了我。」

她又把目光投向一窩驚慌四散的兔子,眸底隱隱有哀慟色。

「我的血液就是蠱母,殺了我你就能徹底解脫。不會再疼了,不會再被追殺,也不會再……記得我。」

風聲大作。

我以為我忘了的,我以為我能忘的。

同樣的刀又送到了我面前。我未接,瞠目而睨,世界開始天旋地轉。

(七)

一切都想起來了。

什麼罌無殊,什麼快盜,什麼師徒。

都是一場虛虛實實的夢。

我就是當年喪心病狂殺了無數幼童的造化蠱繼承者,傳聞死在愛人手裡的書無音。

我的造化蠱王一直都未蟄伏,抓了那麼多孩子,經過那麼多童血的飼養,它休養生息得太久,久到我忘了它還深愛著另一條蠱母。在久別重逢的那一剎,終於拼了命地躁動。

那天,我把罌無殊帶回了家。

她還那麼小,十四歲生辰剛過而已。

她看著我親手殺了同來的玩伴,看我飲下溫熱的血,看我一步步逼近她。

然後她仰起臉,眼睛裡是必死的無畏和熊熊恨意。

這就是我與她的初見。

可好奇怪啊,殺了那麼多人,手上滿是血污,卻看到她的眼睛的那一刻,甚至都捨不得碰一下她的衣角。

我……太髒了。

下定決心為她不再殺人後,那些混沌的夢與痛就揮之不去,伴隨著我漫長的十年。

我把我所能給一一切都給她了。

她想入江湖,我暗中打點,將她培養成江湖第一快盜。

她喜愛夜色,我將府邸以幕布遮得分毫不露。

她還是恨我的。

儘管我待她如無上的珍寶。

她拒絕我令天下名廚烹制的珍饈佳肴,拒絕我訪遍山川尋來的唯一一顆啟明珠,拒絕我踏過半幅疆土牽回的稀世寶馬……

她在後院養了好多兔子。

白的灰的花兔子。

她還起了好多名。

把最丑的那隻獨眼瘸腿兔叫阿音。

我得知她罵我,樂得在榻上滾了三天。

她終於願意罵我了,她終於願意和我有一毫的聯繫了啊。

還是太過得意了。我失控地去尋她的眼,她的手,她下意識地後退,眼裡有化不開的懼色。

牽一髮而動全身。久未血飼,我陷入混沌與瘋癲之間不得脫身,渾渾噩噩,不復清明。我被這條瘋魔的蠱王消磨得太苦,也太累,累得驕傲如我,不願再活至如此田地。

三年前我就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我頒布了那條盜令,只求有人賜我一死。

那天花開的很好。我趁她午憩,坐在後院草地上陪伴了那隻叫阿音的丑兔子很久,直到太陽西沉,聽到她細碎的步伐,我方才慌忙藏了起來。

我賭了心上的一點溫柔,賭她不會殺我。儘管生命太苦,我已無生意。

可她還是來了。

我的頭痛得仿若撕裂,大夢將至的前一瞬,我看到她雪亮的刀鋒。

刀尖打著顫。

不痛的。

只有滾燙的血液帶著無邊的倦與夢,一併流逝在夜色中。

她好像俯下身來抱住了我,顫抖的很厲害。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溫度,真的很溫暖。

血流得很快,我不再感受到溫度。

(八)

我在虛空大夢裡浮沉,從頭到尾,只因一人醒而已。

她又逼近我,唇紅齒白,眸光煞亮,似乎洇出一抹淚來。

「我那時候,多恨你啊,恨了好些年。可後來看到盜令終於明白了,你也不願的。」

我一直以為是蠱母帶我在尋你,原來不是啊。時隔三年,那晚在陳府第一眼見你,你躺在屍堆上,我聽到了心跳的聲音。」

就像風聲一樣。」

不恨了,阿音。世事不由你我。」

她的聲音漸軟,帶著引人沉入溫柔夢境的蠱惑,令我心口的蠱王無法遏制地躁動。

「殺了我……」

我接過了那把刀。

(終)

我坐在雲海山巔一棵老松樹脖子上。

往上是浩渺的萬丈雲天,往下是嶙峋的無間峰巒。

我手心裡把玩一顆菩提子。

那裡面封著我的蠱王,我的極惡之源。

它終於萬古沉眠。

那一戰過後,我的身體漸轉,也再未有昏厥。我尋遍了城野,無人識得一個叫罌無殊的人,彷彿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都說忘掉一個人,先忘掉的是聲音,然後是樣子。夢裡的那個人,我想不起她的聲音,也不再能描摹她的模樣。

可她偏又融進汩汩血脈,極溫軟,又極鋒冽。

我知道的。

她就在那裡。

原來惡名昭著的造化蠱主也是有眼淚的。眼淚沁入唇角,苦澀至極。

原來世間雲涌,唯心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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