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之城(12)

水晶之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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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混沌蝴蝶(上)

上文: 第六章 形而上的實體(下)

夕陽已經隱沒在地平線下,漫天繁星的身影逐漸穿透黃昏時深藍色的天光。少年行走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之上,每邁出一步都有一圈波紋在腳下散開。一頭黑髮因周身魔力的劇烈波動而有些凌亂,身上淺灰色的長袍在無風的天氣里獵獵作響。

十幾個小時已經過去,他一直在這樣追隨著某種東西的引導,不知疲倦地朝著一個他自己也不甚了解的目標前行。他不能像平時一樣在空中飛翔,因為那種引導只存在於與海洋相接的地方,一旦離開海面,那種感受的消失便會讓他感到強烈的不安與空虛。

而那種引導的來源……不,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那種感受是如何出現的。像是一個被命運干涉的夢,卻比眼前這荒謬無比的現實更能給他帶來真實感,似乎給了他充分的時間去做出自己的選擇,卻又像是直接把已經註定的結果放在了他的眼前。

「並不是我選擇了這柄詛咒之劍,如果非要問我理由的話,可能是因為我本身的存在,也不過是一個詛咒而已吧。」

對夢境的記憶已經模糊,此刻的少年完全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對那個在夢境中出現的聲音說出這種稱得上詭異的答覆。但是他依然記得,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對自己話里的每一個字都抱有絕對的信心。可是無論那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如今的少年都已經別無選擇了。這就是魔法,在契約訂立之後,不管訂下契約的人如何抗拒,其中的結果都必然會發生——它已經成為了那不可抗拒的命運的一部分。

張開右手,手心裡那塊正八面體形的藍水晶向外散發出明亮的熒光,像是在天空中剛剛升起的,獵戶座的一角。

命運的召喚在周身的魔力中回蕩著,強大而清晰,他知道,那個時刻已經到了。

藍水晶的稜角變得刀刃般鋒利,掌心的皮肉被割破,鮮血以一種與手掌中的血管密度顯然矛盾的速度像泉水一樣湧出,疼痛驅使少年將手握的更緊,傷口被進一步撕裂,直到被割開的皮肉與流出的血液一起遮住了那塊水晶原本的顏色。但是沒有一滴血從少年的手中滴下,從傷口處流逝的所有生命被水晶照單全收,等到他終於頂著劇痛再次張開右手時,那塊水晶已經吸飽了血,透出一種比夜空還要暗淡的黑色來。

水晶被擲向空中,原本平靜的海面上開始有波濤翻湧。不過幾秒鐘的時間裡,一個以少年為中心,方圓數百米的巨大法陣便已經成型。被魔法驅動的海水在夜幕之下輻射著黃昏色的熒光,讓附著在海天之間的黑暗褪去了幾分。

在這片魔法生成的暮色之中,一團純粹的無定形的黑暗從海面下緩緩升起。與此同時,那已經浸透了鮮血的水晶從空中落下,正嵌在那一團無定形的黑暗上。

「此劍——為心所鑄。」

從少年緊握的右手那被撕裂的皮肉中滲出的血液仍在一滴一滴落下,可少年卻似乎不知痛苦為何物,以一種機械般的精準語調詠唱出一段用他完全不了解的語言寫成的咒文。與通常的基於空氣中的密度波的語言不同,寫出這段咒語的是一種以魔力波動為載體的語言,透過周身魔力的波動,咒語攜帶的信息與那團無定形的黑暗產生了共鳴。

水晶中的黑暗逐漸擴散進另一團黑暗中,使那團黑暗的形體趨於穩定,這段時間可能是幾秒鐘,也可能是整個夜晚——那魔法似乎讓時間的流逝失去了通常的意義——當少年伸出右手握住那團已經定型的黑暗時,他手上的血已經凝固成暗紅色的固體。

那是他在夢中選擇接受的背負了詛咒的魔劍,黑水晶製成的劍柄上鑲嵌著一塊深藍色的正八面體形的寶石,劍刃像是一團純粹的不可分割的黑暗。在他握住劍柄的一剎那,頓悟的洪流沖入少年的腦海。

然後,在有機會將那些頓悟的信息轉化為可被理解和記憶的文字之前,另一個——或許是同一個——少年下意識地壓住已經涌到嘴邊的尖叫,帶著一身冷汗從夢裡醒來。

蘭蒂爾用了幾分鐘才將自己在快速眼動睡眠期飆升至140以上的心率重新降回正常水平,剛剛的夢境實在太過真實,有那麼幾秒鐘他甚至在懷疑那些事情是否在他身上發生過。那種行走在海面之上,敞開心靈接受指引的感覺似乎仍然存在著,在夢境最後出現的魔劍的影子也好像仍然在眼前時隱時現。而從右手掌心傳來的陣痛,似乎也是那個夢境中的感受的餘音。不過這種違和感雖然嚴重,卻也沒有超出「一次極端詭異的夢」所能帶來的精神衝擊的範疇。

——直到蘭蒂爾注意到自己右手中握著的,正八面體形的藍水晶掛墜。

那不是通常的礦物寶石會顯現出的顏色,它的藍色既不清澈也不純粹,像是用雜訊過強的CCD拍下的,黃昏之後夜晚之前的天空,充盈著一種令人不願直視的混沌。事實上,它會顯現出那種色彩的原因不過是蘭蒂爾最初在自己的U盤上附加幻術時直接應用了第一個闖進思維中的顏色而已,當時他並沒有過多的在意這個結果,可是如今……

他發現這種詭異的顏色與剛剛夢境中那塊藍水晶的顏色分毫不差。

由夢境產生的違和感在這一刻被十倍百倍的放大,蘭蒂爾無端地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破壞欲,一種想要高聲尖叫或是砸碎什麼東西或是用風魔法把身邊的一切物品撕碎的衝動。他下意識地調動自制力去和這種衝動抗衡,可是下一秒便想起自己早就給這個私人房間施加了所有他可以完成的隱私法術。

十幾分鐘後,房間再次恢復了整潔。

「真是要命。」清理完自己造成的一團亂麻的少年發出自嘲一般的乾笑聲。

回過頭來想,他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被那點相似性觸動到想要把身邊的一切全部砸爛的程度。夢境中出現的元素本就帶有現實生活的烙印,既然他在需要一顆寶石作為偽裝時會第一個選擇呈現那種樣子的藍水晶,那麼在夢境中需要寶石這一元素出現時,潛意識中浮出的寶石恰好滿足這樣的形象倒也沒什麼異常。

不,這也只是在逃避問題而已,心中的一個略帶諷刺的聲音說道,你依然沒有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那種違和感從何而來?

思維進入短暫的寂靜,蘭蒂爾似乎在潛意識裡強烈的認為這個答案是危險的。

在後續的學習中,會有不止一個人告知他,因為魔法師的精神會與命運本身產生共鳴,所以忽視一個魔法師的直覺是非常不明智的。但現在他還不知道這一點,換句話講,他依然認為預感這種東西不過是某些演化過程中積累下的本能而已。

所以他只是推開了心中的那種危機感,將思考繼續下去。

因為我在那一刻認為夢境的內容是真實的在一段時間的思考後,他給出了結論。

但是這個答案卻只是把問題本身引入了死角,蘭蒂爾非常清楚所有這些詭異的夢境恐怕全部來自那頂奇怪的帽子所聲稱的「他體內存在的黑暗意志」。可那頂帽子卻又警告他,對自己這一面的研究甚至可能將整個世界引向覆滅,所以他直到現在都沒有對那所謂的黑暗意志進行什麼思考,也完全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可是現在……現實已然無法抗拒。即便蘭蒂爾不去理解那黑暗意志究竟是什麼東西,也無法阻止它逐漸滲透進自己的生活。就像剛剛一樣,僅僅是作為副作用出現的一點違和感就可以嚴重影響他的判斷,那麼可以預期,相同等級的影響幾乎必定會在日後出現,而下一次出現的時間很可能就不是身邊寂靜無人的深夜了。

——也就是說,即便這黑暗意志的背後很可能有著足以毀滅世界的秘密,他也不可能繼續像原來一樣,禁止自己對那奇特的黑暗意志的任何思考了。

記錄下這次的夢境之後,時鐘指向了凌晨三點,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蘭蒂爾已經不可能繼續睡眠。而現在他的思緒又被各種與夢境相關的信息佔滿,完全無法分出額外的空間來進行任何有意義的工作。從房間的窗戶向外望,很可能是虛擬的夜空中仍有群星閃爍,銀河與滿月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方式同時高掛在天空中。他笑了笑,近乎下意識地穿好外套,穿過幾人共用的客廳走到了「戶外」,隨後幾乎立刻揚起頭望向星空。

即便是虛偽的星空也可以給我帶來平靜。少年如是想到。

這一天的「戶外」環境是一片怪石嶙峋的海岸,崎嶇的岩石之間只有一條曲曲折折的道路通向海邊。順著這條小路向前走,幾分鐘里就到達了海邊的礁石旁,海浪有節律地拍擊著這些高出海面數米的石塊,發出並不讓人感覺吵鬧的沙沙聲。

在蘭蒂爾意料之外的是,海邊最高的一片礁石上有一個人影。一輪滿月提供的暗淡的背景光讓他只能大致看出那人的輪廓,而在他調用風魔法進行更進一步的感知之前,那人便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轉過頭來。

蘭蒂爾皺起眉頭,在這種沒什麼光照,外界噪音又很大的情況下如果不藉助魔法強化感知的話幾乎不可能注意到幾十米之外的訪客。然而那些感知強化法術不是太難學習就是無法長期維持,所以很少有初學者會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所以——

「你來的可有些晚啊。」和少年幾乎同齡的少女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稱得上清麗的聲音在幾十米外也仍然清晰可辨。

什麼?我可不記得和你有過什麼約定啊!

不過即便如此,蘭蒂爾也不會將一個和自己幾乎朝夕相處了幾個月的人判定為威脅(而且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個巫師都在儘力保證自己的安全的情況下,一直保持高度警戒的邊際效益低的嚇人),他用右腳輕輕一點地,便迎著海風飛過了幾十米的距離,懸浮在被奧琳娜當成座椅的那塊礁石旁邊。

「你可從沒告訴過我你是超感者啊。」他用一種略帶戲謔的語氣說道。海風吹起了他額前的幾縷髮絲,湛藍的雙眼在夜幕之下似乎透出兩點暗淡的熒光。

將超感者與普通的魔法師區分開來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心靈感應能力,那些覺醒了超感天賦的人即便是通常的感官靈敏程度也要比普通的魔法師高出一到兩個量級。當然,這也正是對超感天賦的訓練必須從小抓起的主要原因——很多孩子會因為無法承受過於敏銳的感官帶來的信息流量而出現心理問題。

當然,對盜火者們來說,本來就沒有什麼常識判斷是可信的。所以即便冒出一個成年之後才接受訓練的超感者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嗯?可我剛剛不是主動告訴你了嗎?」奧琳娜也帶著笑意回復,棕褐色的長髮在月色的照耀之下似乎有一種銀色的輝光環繞。她向那塊礁石的旁邊挪了挪身子,對浮在空中的蘭蒂爾說道:「介意坐過來嗎?」

「你的幽默感真的是越來越向托薩斯那傢伙靠攏了……」蘭蒂爾苦笑著搖了搖頭,在那塊礁石上方解開飛行法術坐了下去。在這個視角下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海面,群星與滿月在波濤上灑下斑駁的銀色,與海浪一起有節奏的律動著,像是一片處在二人腳下而非頭頂的星空。「對了,我有一個重要的問題還沒有問,你是怎麼知道我今晚會來的?」

「知道這種事情不需要什麼理由啊,單純的感覺就已經夠了。」聲音依然清麗,聽不出半點雜質存在的痕迹,即便說出的是發生概率很低的事情也不會給人以什麼懷疑的動機。如果屏蔽掉視覺信息的話,可能會有人認為這是十一歲孩子的聲音吧,蘭蒂爾苦笑著如是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一個預言者?」蘭蒂爾的聲音略微提高了幾分。

「倒也算不上一個合格的預言者啦,只是開始顯現出了一些這方面的天賦而已。」奧琳娜頓了一下,隨後繼續道:「而且不知為什麼,我在和你相關的事情上感知異常靈敏。」

「?!」蘭蒂爾被這種用平靜語氣說出的驚人宣告驚到半分鐘說不出話來。

奧琳娜見狀也只是無奈地輕輕嘆了口氣,道:「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不過我今晚在這裡等你這麼久也不是單純想和你聊天的——對了,托薩斯說你們兩個在上高中的時候經常躺在草地上看星星談人生來著——算了,說回正題,就在前幾天我收到了一個來自權威的建議,說你現在應該是遇到了一些嚴重的問題,而只有我這樣同時擁有盜火者與超感者雙重身份的人可以幫助你解開那個心結。」

蘭蒂爾用雙手將臉捂住,似乎在竭力讓自己恢復平靜,這讓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那個建議是誰給出的?」他問。

「給出建議的那個人並不希望我向你透露ta的身份,」奧琳娜答道:「而且相信我,ta給我的理由足夠充分。不過選擇的權力依然在你手上,畢竟我只是一個提供幫助的人,不能將這幫助強加給你。」

「……我需要想一想。」蘭蒂爾說道。

「沒關係的,距離天亮還早,我會在這裡等你給出答案的。」

不錯,如果我真的想要去研究自己的黑暗意志並且需要合作者的話,一個帶有物理學背景的超感者的確是最佳選擇。而一個顯然的假設是知道我體內存在黑暗意志的人幾乎必定也了解那個詭異的預言,所以我和那個人應該有一些基本的共同利益——讓我在研究的過程中給世界帶來危險恐怕不會符合那個人的利益。而且我的態度本來就是在盡量規避負外部性的前提下研究一切可以研究的東西。這麼看的話,即便那個給出建議的人的動機依然不明朗,這個決斷也很可能不會和我的利益產生什麼衝突。所以——

「在給你答覆之前,介意我問一個很可能與這件事無關的問題嗎?」

奧琳娜笑了笑,這個稱得上美麗的表情幾乎點亮了黑暗的夜空。「我為什麼要介意呢?」

「你說你在和我相關的事情上預見能力比通常更強,」蘭蒂爾問:「我很好奇,這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短暫的沉默。

「勒克塞俄老師和我說,」大概半分鐘後,奧琳娜緩緩開口:「這件事情意味著,早在來到這裡之前,我們的命運就已經糾纏在一起了。」

好極了,一個預言者的命運和我的命運糾纏在了一起,就好像一個神秘的黑暗意志和一個內容離譜到見鬼的預言還不夠似的。

蘭蒂爾苦笑了一聲,反射著滿天星辰的眼瞳里幾乎透出絕望。「這樣的話,我就更沒有理由拒絕了不是嗎?」少年如是說道。

然後義無反顧地踏入命運的湍流之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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