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的失敗(上)

胡雪岩的失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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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縱觀中國對外貿易史,直到民國前,中國只把三樣東西賣給了外國人:茶葉、瓷器和絲綢。在這三者中,絲綢貿易的歷史怕是最為悠久的了。早在兩千多年前的西漢王朝,中國商人就沿著被後世稱為「絲綢之路」的商業通道,將絲綢運送到了西域各國,並從那裡帶回了汗血寶馬。為了開通這條商道,漢武大帝恩威並施,他一方面北征匈奴,西破樓蘭,一方面又多次與西域小國和親。這些手段不但保證了絲綢之路的長久暢通,更為大漢王朝在西域,乃至全世界建立了至高無上的威望。這種威望一直延續了兩千餘年,並且隨著絲綢傳往更遠的歐洲、東南亞和非洲,中國在國際上的形象更加高大與輝煌。直到一八四零年,英國人用堅船利炮擊潰了中國的海上防線,掌握先進技術的歐洲國家才第一次認識到印象中的這個神秘的東方強國實際上是如此的不堪一擊。於是,這些國家紛紛調遣軍隊來中國攫取利益。他們拿著洋槍洋炮肆無忌憚地侵犯中國本土、逼迫中國割地賠款……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浩劫,神州大地上的四萬萬人民只能看著天邊的殘陽,黯然神傷。

在一八四零年之前,中國禁止洋人來華經商,只在廣州設出海口,供外商採購。一八四零年後,中國政府被迫在上海、寧波、廈門、煙台、天津等地開設通商口岸。很快,這些地方就來了許多夢想著發財的洋人。為了使得在華經商的洋人獲取儘可能多的利益,西方國家又在中國開設租界,並迫使當時的中國政府賦予洋人「最惠國待遇」、「外交豁免權」等特殊權利。中國政府的軟弱無能助長了洋商的驕橫跋扈。倚仗著自己國家對中國政府的威懾力,在與中國商人打交道中,他們盛氣凌人,不可一世。受到不公正對待的中國商人們雖然有天大的委屈與憤慨,在那樣的局勢下,他們大多時候也只能選擇隱忍。

那時候,絲綢依然是最重要的出口商品之一。開設在上海的怡和洋行每年都從中國絲綢商人手中購買幾萬包生絲。然而,絲綢卻並沒有給中國帶來多少外匯收入,因為貪婪狡猾的洋人總是想方設法地壓低絲綢的收購價格。在那個國運式微的時期,在洋商的欺壓之下,獲利微薄的中國絲綢商人漸漸地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這天下午,在上海著名絲綢商人李漢陽家裡,一場生日宴席剛剛結束。這是李漢陽的五十歲生日,雖然是整歲生日,但這場生日宴會的排場卻還比不上前幾年的普通生日。幾年前過生日,李漢陽總要擺上十幾桌宴席,請親朋好友歡聚一堂,看戲,打牌,熱熱鬧鬧、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整天。自從各地開放通商口岸以來,絲綢生意敗落,李漢陽的生日就過得簡單了不少,再到後來,索性就不過生日了。今年的生日李漢陽本也不打算過,但後來想想,這畢竟是人生中難得的一個整歲生日,不過就有些可惜了。

雖然宴席已經結束,但前來賀壽的來賓沒有全都散去。幾個絲綢生意場上的頭面人物留在李漢陽家的客廳里,繼續和李漢陽喝茶聊天。

壽星李漢陽帶著愧疚說:「大家都吃好了嗎?這幾年光景不好,今天的酒席沒有什麼山珍海味,還請各位包涵。」

客人們雖然都說「哪裡,哪裡,今天吃得很好」,但李漢陽的一句「光景不好」,還是戳中了他們心裡的痛處,他們的話里夾雜著對同行和對自己的同情。

李漢陽繼續說道:「想想前些年,那時候跟洋人做生意,容不得他們討價還價。可沒想到,世道變得這麼快!各地通商口岸一開放,咱們立馬就淪落到如此地步!」

李漢陽說完,在座的客人也跟著垂頭嘆息起來。有一個叫張方年的年輕人,他有些不明白李漢陽的話,便問道:「李世叔,各地開放通商口岸對咱們有什麼影響呢?」

「影響?影響大了去了!」一位叫何陽的中年絲商搶著回答說:「當年沒有各個商口的時候,洋人只能從廣東出海口購買生絲。那時候賣給洋人的生絲價格要比國內的價格高出不少,洋人們也不得不依。不依,他們就再沒有別的地方買了。現在不一樣了,通商口岸一開放,人家進了內地,想上哪兒買就上哪兒買,價格自然就降下來了。」

李漢陽接著何陽的話說:「是啊,自從洋人進內地以後,不光咱們,茶商,瓷器商,大家的利潤都減了大半。唉,現在真是百業凋敝啊!」

「哦,原來是這樣。」張方年變得專註起來,像在思考什麼。一會兒,他的臉上現出了些豁然開朗的神色,他用略帶興奮的語氣說:「晚輩有個主意,說出來請前輩們不要見笑。」

李漢陽用長輩慈愛的語氣問:「你有什麼想法?說說看。」

張方年說:「剛剛何先生說現在洋人想上哪買絲就上哪買絲,所以人家就能買得便宜。可是,如果所有絲商給洋人開的價格都一樣,那洋人又上哪兒去買便宜的生絲呢?」

張方年的話把何陽和其他幾個人都逗樂了。有個人用嘲諷的語氣問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你知道天下有多少絲商嗎?要讓所有絲商都口徑一致地開同一個價,談何容易?」

張方年說:「天下的絲商確實多如牛毛。但這些絲商卻有大、中、小之分。小絲商最多,他們從絲農手裡收購生絲,再賣給中等絲商,中等絲商再把生絲賣給咱們這些頂尖的大絲商。這一套脈絡體系,是咱們幾代人共同經營形成的。洋人沒有深入滲透進咱們這一套根系網路內,他們都是從咱們大絲商手裡買絲。不經過咱們,他們收購不到半絲半縷。請問像咱們這些大絲商又有多少呢?就光是在座的諸位,恐怕就已經掌握了全天下十之七八的生絲。只要咱們一伙人對洋人統一口徑,就不怕洋人不依咱們訂的價格。」

李漢陽聽完張方年的話,憂鬱的臉上現出了些許激動與喜悅。他說:「剛剛方年世侄的話有道理啊。大家想想,為什麼洋貨賣得那麼貴呢?不就是因為洋人對洋貨統一定價,誰都不私自降價嗎?可是反觀咱們絲商,真是一盤散沙啊!大家都怕自己的生絲賣不出去,所以今天你降價,明天我降價,都搶著低價把生絲賣給洋人。結果都吃了大虧,讓洋人撿了大便宜。」

張方年接著李漢陽的話說:「所以,要把生絲在洋人那裡賣個好價錢,就必須得咱們這些人把心放到一起。只要咱們齊心協力,就不愁生絲賣不上好價錢。所以我有個提議,咱們今天就立下一個盟約,以後買絲給洋人,都必須按照咱們商定好的價格。」

聽了張方年的話,有的人不以為然地搖著頭,但大多數人似乎都被說動了。他們興奮地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時不時地豎起大拇指,說這是個好辦法。

就在大伙兒低聲議論的時候,何陽突然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有一個問題,倘若咱們結盟之後,萬一有人低價賣絲,怎麼辦?」

張方年回答說:「在座的都是咱們生意場上的頭面人物,都知道「守信」兩個字的分量,都知道聲譽的重要性。再者說了,萬一真的有人做出了這等敗壞名聲的事情,那咱們的聯盟即刻解散,到那時大家各自定價也不遲啊!」

李漢陽聽完,臉上贊同的表情更加濃重了,他笑呵呵地說:「方年世侄的計劃,我看咱們不妨就試一試。成了,生絲價格提高,咱們的日子就好過了,就是不成,咱們大不了給洋人陪個不是,還繼續按照現在的價格賣絲給洋人,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最後,所有人,包括何陽,都同意結成聯盟,共同對付洋人了。之後,又有幾位絲商加入了這個聯盟,隨著人變多,這個聯盟幾乎把所有生絲都壟斷了。

李漢陽、張方年等絲商結盟之後,他們果真就大幅度提高了生絲賣給西洋商人的價格,並且絕不給洋商講價錢的餘地。起初,洋商並不在意,他們覺得中國的絲綢商人很多,和這家談不攏,還可以和別的絲商談。直到談了一圈下來,領教了幾乎所有絲商在價格上的強硬態度後,洋商們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幾天,怡和洋行負責生絲業務的經理史密斯先生有些煩躁。每次下屬彙報說某某絲綢商人非多少價不賣的時候,他都會狂風驟雨般地朝那可憐的下屬發一通脾氣,大罵他們蠢材、廢物。面對上司的野蠻指責,這些下屬大都只能默默承受,期盼著史密斯快點喊一句:「滾出去!」,然後趕緊溜走。

史密斯的煩躁持續了半個月之久。直到有一天,中國買辦劉三彙報完工作後,斯密斯照例發了一通脾氣。待史密斯的怒氣稍稍降下去一些的時候,劉三趁機說:「史密斯先生,生意談不下來,一方面是我們廢物,可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些大絲商商量好了一起抬高絲價啊!現在這些人抱成團對付咱們,咱們也得要商量出個對策對付他們。」

聽完這番話,斯密斯先生冷靜得多了。他問:「那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劉三回答道:「屬下不才,倒也有點見解。現在這些商人全都在價格上寸步不讓,就是為了逼咱們高價買絲。他們逼咱們,咱們也可以逼他們。只要放出話去,說今年所有洋行都不收生絲,那些膽子小的,經不起詐的,資金不寬裕的,就都爭著低價賣絲了。」

劉三說的話讓史密斯心裡十分暢快,不過,他並不把這種暢快表現出來,繼續板著臉,皺著眉頭,擺著高高在上的架子說道:「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從今天開始,你們就都不要再去收絲了。有人問起,就說怡和洋行從今往後不做絲綢生意了。」

「是,是。」

「如果這次再辦不好,或是沒什麼成效,你們……」

「您放心,這次再沒效果,我們自個兒捲鋪蓋走人。」

離開史密斯的辦公室後,劉三馬上就把所有負責生絲採辦的中國僱員都召集起來,對他們說:「今年生絲價格太高,沒有什麼利潤可賺。所以洋行決定,今年暫停生絲業務。」聽到這裡,這些人就開始緊張起來了,停掉生絲業務,那自己豈不是要失業了?果然,劉三接著說:「既然不做絲綢生意了,那也就不勞大夥費力幫忙了。史密斯先生說,請大家先回家歇息歇息,等過一段時間生絲價格降下來了,到那時還請大伙兒回來做事兒。」

不等劉三說完,僱員們就都吵嚷起來了。但這種抗議除了能發泄氣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作用。一番爭執和安撫之後,所有人最終還是都被打發走了。這些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別的事情做,就只能到處閑逛。在酒館或是賭場里,每逢人問起最近怎麼得空到這裡來,他們便破口大罵李漢陽、張方年等絲商為富不仁,害的他們砸了飯碗。這些到處遊盪的失業人員很快就把怡和洋行將不再收購生絲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上海。

果真如劉三所預料的那樣,不少絲商聽聞洋人不再收絲後,生怕自己手裡積壓的生絲賣不出去,賠了本錢,便開始動了低價賤賣的心思。為了穩定住這些開始搖擺的商人,李漢陽和張方年再次把當時結盟的商人聚集起來,竭盡全力地寬慰大伙兒:「洋人說他們不收生絲,只不過是用來對付咱們、逼咱們降價賣絲的計策罷了,他們不可能真的不收生絲了。現在咱們的軍心一定不能亂,一定要跟他們耗下去。」

「可是你怎麼能肯定說洋人一定會收絲的?他們可把收絲的人都解僱了啊!」

「是啊,如果洋人真的始終都不收絲,生絲賣不出去,那咱們的生意就得倒閉了!」

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張方年、李漢陽等人勸說大家堅持下去,另有一幫人則主張立刻降價賣絲,兩幫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但又都各不相讓,爭辯了大半天后,何陽對李漢陽說:「方年兄,你的看法有道理,我的看法也有道理,但是洋人到底在打什麼算盤,你我都不能肯定,我們都只是猜測。要搞清楚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我們就必須先和洋人接觸接觸,探探他們的口風,看他們是真的鐵了心不收生絲,還是只是為了和咱們討價還價。」

何陽說完,馬上就有個人接著說:「對,咱們可以先放一個降價的話,看看洋人是什麼反應。」

接著,又有幾個人說這是個好辦法,包括幾個之前贊成張方年和李漢陽的觀點的人。由於大多數人都支持這個中立的看法,李漢陽和張方年也只得勉強同意了。

於是,眾人派何陽帶著厚禮,到怡和洋行以求史密斯收絲為名刺探敵情。史密斯見到他後,問道:「今年生絲價格大好,不知道閣下今年賺了多少錢啊?」

「哪裡,哪裡。都怪小弟一時利欲熏心,才上了李漢陽和張方年的大當,居然搞起了哄抬物價這種卑劣行徑。」

「您和張方年、李先生都是做生意的天才,我們外國商人哪裡是您的對手?所以我們還是現在就甘拜下風,溜回我們英國老家為妙。」

「別,別,史密斯先生,哄抬物價這事兒是我的不是,我今天就是專門向您賠禮來了。我保證,今後我們一定規規矩矩地做生意,絕不再耍什麼花招了!」

「何先生,今年暫停生絲業務,並非是完全因為你們的花招多。你可能不知道我們英國國內的情況。最近幾年,英國人對絲綢的興趣大減,絲綢在我國根本賣不出去。」

「有這種事情?」

「是啊,現在歐洲人發明了一種新的布料,在漂亮、舒服方面,絲毫不比絲綢差,而價格比絲綢低得多。有了這種布料,還要絲綢幹什麼?」

何陽對史密斯這個荒唐的說法沒有任何懷疑。那時候,普通的中國人對外國的了解非常少,看到外國人能製造洋槍洋炮、鐘錶火柴之類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便想當然得覺得洋人什麼東西都能造出來。聽聞洋人造出了「人造絲綢」,何陽驚呆了。不過,他還是掩飾住了心中的惶恐,假裝平靜地問道:「史密斯先生,這種人造的東西,肯定有不少不如正兒八經的純天然的絲綢的地方吧?」

「有是有,不過差的不多,一般人是不會在意的。但這種布料的價格非常低,在質量差不太多的情況下,大家肯定會買這種便宜得多的布料啊。」

「它有多便宜?」

「差不多只有你們給出的絲綢價格的一半。」

何陽剛剛的震驚與緊張立刻消失了,他笑呵呵地說:「哈哈,我當有多便宜呢。我們的絲綢也能賣這個價,甚至能賣比這更低的價格!」

哦?是嗎?何先生您可不要做吃虧賠本的買賣啊!」

「不會,不會的,史密斯先生。我們收購生絲的價格其實遠低於賣給您的價格。現在既然有了能和絲綢競爭的布料,我們就必須得捨棄一些利潤。不然就沒人買我們的絲綢了。」

「那好,既然你們肯出低價,那這絲綢生意我們就還能接著做下去。我們也將盡最大努力,但願能讓絲綢把那種布料擠出歐洲市場。」

「太好了,謝謝您,史密斯先生!」

和史密斯告辭後,何陽馬上把歐洲發明出了人造絲綢的消息帶給了其他絲商。眾人一聽,都嚇得手足無措,瑟瑟發抖地喃喃自語:「這,這,這可如何是好!」。何陽又接著說:「斯密斯先生說了,這種人造絲在很多地方還是比不過咱們的絲綢的,只要咱們把生絲的價格降一降,就有機會把它擠歐洲市場。」這些驚慌的絲商一致同意何陽的話,於是,當時的聯盟頃刻間就解散了。

第二章

在上海、杭州等地,「炒股票」漸漸興起。鴉片戰爭之後,中國人開始睜眼看世界,在領略了西方國家的先進生產技術後,中國人第一次意識到了發展民族工業的重要性。然而,在民族工業的發展初期,創業者舉步維艱,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是沒有充足的資金。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洋務派大臣李鴻章奉旨籌建「輪船招商局」。他遇到的頭等問題,也是讓籌建工作無法進行下去的問題,便是資金問題。正當李鴻章一籌莫展時,被後世稱作「中國留學生之父」的容閎向他建議模仿歐美國家的「股份制」,以發行股票的方式從民間吸取資金。李鴻章採納了這個建議。

很快,輪船招商局發行了中國第一支股票。最初,這支股票每股一百兩,一年之後,便被炒到了每股二百五十兩。伴隨著股票價格快速上漲,各種離奇的一夜暴富的故事迅速在坊間傳播開來。隨著這些故事的廣泛流傳,越來越多的人們起了炒股的念頭。這些人絕大多數都尚未搞清楚股票到底是什麼,他們只知道股票是一種不斷漲價的東西,買了這種東西,一定能大賺一筆。感受到民眾對買股票的熱情後,許多公司紛紛效仿輪船招商局發行股票以解決資金問題。除此之外,許多新的股份制公司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一時間,股票市場十分紅火。

股市興旺起來後,杭州城阜康錢莊吸納的存款比以往少了許多。除了存款變少,更加糟糕的情況是最近前來兌換現銀的人越來越多。眼睜睜地看著存在自己錢莊里的錢像湍急的河水一般流向股票市場,錢莊東家胡雪岩一天比一天憂心忡忡、焦慮不安。

這天,一位肥頭大耳的衙門衙役模樣的人來到阜康總店大堂,要兌換五百兩銀子。胡雪岩也在大堂,便問他為什麼要兌這麼多錢。那人很直接地說:「去買股票。」

胡雪岩又問道:「那敢問閣下,您想買哪一支股票呢?」

那人哈哈大笑,說:「要是別人,我絕對不說。今天是你胡先生問我,我便告訴你,我要買的是片千公司的股票。」

「您為什麼要買片千的股票呢?您知道片千公司是做什麼的嗎?」

「我他娘的管它是做什麼的呢。這支股的價格一路飆升,傻子都能明白,只要買了就只等數錢了,哈哈。」

「哦。」

「我說胡財主啊,您看您錢莊里的錢多得數不清,隨便買它幾萬股,那將來豈不是連大清國您都能買下來了?」

「您說笑了。這股票您能買,我卻不能買。好了,您要的銀子已經準備好了,祝您的股票節節攀升。」

「借您吉言了,回見!」

送那人走後,胡雪岩問身邊的總店檔手萬本常:「這片千公司,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萬本常回答說:「倒是聽人說起過,這公司是招商局的盛宣懷大人今年年初籌劃成立的,據說是要製造照相機。盛大人自己出資八萬兩銀子,再加上後來賣股票的錢,據說現已經籌集了上百萬兩銀子了。」

「籌了這麼多錢,這公司現在怎麼樣了?運作起來了嗎?開始有盈利了嗎?」

萬本常哼了一聲,用不屑的語氣說:「運作起來?盛大人把這家公司交給他的一位本家親戚打理,他那親戚胡亂折騰了這麼多天,到現在還不曾見蓋出廠房來呢。」

「一個連廠房都沒有的公司,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買它的股票呢?」

「盛大人的那位本家親戚,別看別的不行,卻有一身吹牛皮的本事。他到處宣傳說:『咱們公司是李鴻章大人提議創辦的,將來要負責全國所有的照相機製造任務。造出來照相機以後,賣出去,那錢可不就嘩嘩地來了?到時候,您參多少股,就給您分多少錢。您想想,這是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他的這番鬼話居然真的有不少人信,都爭著買他的股票。買的人一多,股價就上去了,股價一上去,買的人就更多了。大家只看這股票買的人多,價格又不停上漲,誰會操心公司業績怎麼樣呢?」

聽完萬本常的話,胡雪岩嘆了口氣,悶悶不樂地離開大堂。來到樓上的辦公室,他隨手翻了翻了當天的報紙,一條新聞標題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新聞說興泰錢莊在上海的分號被查封了。雖然說同行是冤家,競爭對手出狀況,自己應該偷著高興才對。胡雪岩反倒更加憂慮。股票的衝擊力已經擊垮了興泰,那麼,下一個被擊垮的會不會就是阜康呢?心神不寧的胡雪岩不敢再往下去想了,他想通過專心工作來緩解心裡的焦慮和恐懼,他幾次集中注意力工作,但不一會兒就會分神去想別的。

兩三個鐘頭後,萬本常來到他的辦公室,對他說:「東家,有兩位上海的絲綢商人求見。」

「是那兩位?」

「一位是張方年,一位是李漢陽。」

「是在上海和洋人抬價的那兩個絲綢商人嗎?」

「正是。」

「他們來做什麼?是絲綢生意虧了錢,來找我借錢嗎?」

「我也這麼問過。我跟他們說,要是借錢的話,找我就行了,不必非要見我們東家。而他們執意要見您,說是有重要的事和您商量。」

「好吧,這兩個人敢和洋人斗,也算是有些膽量和骨氣。他們既然說有事找我商量,就讓他們進來吧。」

張方年、李漢陽兩人來到胡雪岩的辦公室,三人寒暄一番後,胡雪岩說:「兩位為了我朝所有絲商的利益,不顧自家利害得失,毅然和洋人打價格戰爭的事,胡某早就聽說了。兩位先生的精神勇氣,胡某深感佩服。只可惜其他商人都沒有兩位的膽識,最後讓洋人得了便宜,實在是叫人扼腕痛心啊!兩位是義士,胡某向來敬重義士。現如今兩位先生要是有什麼難處,儘管給胡某說,胡某一定盡全力幫二位渡過難關。」

李漢陽說:「多謝您的好意。但是,我二人此次來,並不是為了請您幫忙解決我二人個人的難處的。我們知道,您一向胸懷天下,幾十年來,杭州籌糧、東征籌餉,您不知為我朝社稷立下了多少大功。我二人此番前來,乃是為了和您商議一件大事,此事若成,則又是利國利民的功勞了!」

「哦?敢問是一件什麼大事?」

「不是別的,正是與洋人的這場生絲價格戰!」

胡雪岩眨了眨眼睛,臉上顯露出疑惑的神情。張方年注意到了胡雪岩的表情,便補充解釋說:「這場價格戰,我們沒能打贏,是因為我二人財力有限。倘若換做一個財力充足的人,那這場仗是一定能打贏的!」

胡雪岩問道:「何以見得?」

張方年回答道:「當初我們抬高絲價以後,洋人們明顯著急起來了。這說明他們需要生絲。倘若當時我們絲商一直強硬下去,堅決不讓一分一厘,洋人一定會高價買絲的。只可惜後來洋人使詐說不收絲,還編出了人造絲綢的謊話,讓我們軍心大亂。我們之所以失敗,總結起來,最主要還是因為人多,人一多,就容易讓人鑽人心不齊的空子。而倘若是一個人,就沒有這空子了。胡先生,以您一人的財力,控制市場上大部分生絲不成問題。您要是真的一個人壟斷了市場上的八成生絲,洋人就不得不向您高價收絲了。」

「哦,我明白了,你們這次來,是為了勸說我囤積生絲的,對吧?」

「正是。」

胡雪岩低頭沉思,張、李二人焦急地等待胡雪岩的回答。半晌,胡雪岩終於帶著親和的笑容說:「這場價格戰要是打贏了,把生絲的定價權奪回到咱們手中,那既能多賺些洋人的錢,又能在生意場上漲咱們的士氣,的確是對國家的一大功勞。可是,要控制全國所有生絲,可得一大筆錢,得把胡某的半個身家全押進去啊!」

「胡先生,生絲不比別的東西,它是貨真價實的。您囤積生絲以後,即使不能高價賣出去,至少也能保住本錢啊!」

胡雪岩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這件事,容我再想想吧。二位剛從到杭州,一路旅途勞累,還是先去休息休息吧。來人啊,給兩位先生安排客棧!」

送走了李漢陽和張方年,胡雪岩問萬本常:「本常啊,你說這樁絲綢生意能做嗎?」

萬本常說:「這件事,您可一定要慎重考慮。現在各大錢莊的處境都很艱難,並且已經有錢莊因為資金周轉不靈被查封了。在這個節骨眼上拿出那麼大一筆錢投資生絲,風險的確很大啊!」

「我也知道目前資金很緊張。但是,資金緊張,難道就必須要把錢都老老實實地屯在哪兒嗎?咱們錢莊要給儲戶們支付利息,咱們不把錢拿去投資生利,就是在眼睜睜地賠錢。現在錢莊處境艱難,這個時候才更要想辦法讓錢生更多的利。」

「看來您還是想冒一把險的?」

「嗯。股票的這一陣熱,我看一時半會兒是退不下去的。咱們錢莊要熬下去,就必須投資收益更高的生意。這時候咱們不冒一把險,就只有死路一條。」

萬本常皺了皺眉頭,想說些什麼,但又沒有說。等再次開口時,他已換了另外的說法:「您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所以敢這個時候冒險,但是我,我是不敢的。我最近也很焦慮,總怕咱們過不了現在這道難關。可是我除了聽天由命外,再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也許現在只能冒險拼一把了。」

胡雪岩低著頭,閉著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呼出來,用憔悴而憂慮的語氣說:「嗯」。

於是,胡雪岩決定囤積生絲了。他把這件事情交給阜康上海分號的檔手伍應春辦理。伍應春和張方年、李漢陽等絲商商量好,讓他們把收購到的生絲全部轉賣給阜康。於是阜康成了生絲收購體系的塔尖,全國所有生絲都匯聚到了阜康。

第三章

在杭州、上海等地,人們購買股票的熱情持續上漲。除了取走自己的存款,更有人向錢莊貸款購買股票。隨著大把大把的現銀從錢莊流向股市,錢莊行業所面臨的危機越來越嚴重。以興泰錢莊被查封為開始,短短几個月來,已有十餘家錢莊倒閉關門了。一個又一個錢莊的倒閉讓儲戶們越來越不放心把錢放在錢莊里。這樣,錢莊的困境使得從錢莊提出現銀的人越來越多,而越來越多的人兌換現銀又使得錢莊的狀況越來越糟糕,錢莊行業就在這種惡性循環之中艱難掙扎著。

在這場整個行業的危機之中,阜康錢莊也未能倖免。這天,到總店來兌換現銀的人又擠滿了大堂。胡雪岩親自來到大堂勸說安撫:「大伙兒靜一靜,耽誤大傢伙一點時間,請先聽我說幾句。我先問問大家,你們為什麼要來提款呢?當然,你們不說,我也知道。無非是三個原因。一是確實要用錢,二是要拿錢去買股票,這第三嘛,是既不急需用錢,也不打算買股票,而是看市面上那麼多錢莊都倒閉了,就覺得阜康的氣數也快要盡了,所以要趁早把錢取走。對於第一個原因,我絕不攔著;可是您要是出於這第二或第三個原因,我就要和您說道說道。首先,阜康絕對不會破產。從我二十多歲創立阜康到現在,將近三十年間,阜康不知經歷了多少磨難。大家不妨回想回想,當年杭州失守,阜康不但沒倒,還為左大人籌集了幾十萬石軍糧。太平軍作亂都沒能讓阜康破產,當下的這點難事兒,對阜康能算什麼?所以您大可放心把銀子放在阜康。把銀子放在阜康,可以生利息;您要是搬回家去,不但沒有利息,還有被偷、被搶的風險。再說買股票這件事,現在,大家都覺得股票生意一本萬利。可是,大家有沒有想過,股票的利,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大家只看到股票的價格不停在上漲,但大家想過它的價格憑什麼不停上漲嗎?錢莊給的利息小,錢莊有倒閉的風險;股票的利大,那麼股票的風險肯定就更大啊!我想說的意思就是,把錢放在我的錢莊里,肯定不會賠本,但我無法支付像股票那樣高的利息;把錢拿去買股票,利潤大,但有可能血本無歸。要買股票的人,我請你們三思!」

胡雪岩的一席話讓大多數剛剛還在喧嘩吵鬧的儲戶安靜了下來,不過,還是有幾個人滿臉的不以為然。有個人問道:「胡先生,你憑什麼說阜康不會倒閉?就憑功勞簿上的那些老本嗎?」

面對如此不客氣的提問,胡雪岩笑了笑,問道:「這位兄台,你問我阜康為什麼不會倒閉,那不妨你先說說阜康為什麼會倒閉?」

「這些天來,每天到阜康提銀的人都擠滿了這大堂,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到你胡先生親自勸說儲戶們不要提款。這分明就是你們的存銀就快要被取完了!」

「哈哈,這位兄台說我阜康的銀子快要被取完了,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我阜康經營了三十年,在我阜康存款的儲戶遍布天下。要是把他們全部召集到一塊,不要說這小小的大堂,只怕全杭州城的房子都要被擠滿了呢!況且,我阜康這些年來一直代理浙江藩庫,整個浙江的財政收入都存放在我阜康錢莊。閣下說我阜康沒錢了。」胡雪岩停頓了一下,然後瞪著眼睛,用極其嚴厲的語氣說:「難不成浙江藩庫也沒錢了嗎?」

那個人被鎮住了。大堂安靜了一會兒後,胡雪岩接著說:「剛剛閣下說我不止一次地在這裡勸說儲戶不要提款,這倒是件真事。我是開錢莊的,現在整個錢莊行業有困難,我自然應該為我們這個行業說上幾句話。諸位,現在有不少錢莊破產,完全都是股票害的。股票是一個漩渦,它吸走了不少銀子,這些銀子被吸走了,就永遠回不來了。所以,我奉勸大伙兒,千萬要遠離股票這個大漩渦!」

胡雪岩說完這番話後,便轉身離開了大堂。萬本常接著胡雪岩的話說:「諸位,胡先生的話已經說完了,感謝大伙兒花時間聽胡先生講話。現在可以到那邊去取銀子了。」胡雪岩的話起了作用,取銀子的人減了不少,大多數都笑著和萬本常告辭走了。

忙完大堂的事,萬本常來到樓上胡雪岩的辦公室。胡雪岩問道:「應付好了?」

萬本常回答說:「嗯,最後有十來個人堅持要兌銀子,總共兌出去了五千多兩。」

「好,我知道了。」胡雪岩皺著眉,閉上眼,把上半身緊靠在椅子後背上,把頭枕在後背上沿。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問道:「生絲的事情怎麼樣了?」

「現在咱們已經囤積了一萬多包生絲了,前不久伍應春來信說聽怡和洋行的熟人講,史密斯已經開始著急了。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派人來和咱們談收絲的事了。」

「嗯,好。但願這件事別再出什麼差錯了。」

正說著,有夥計來稟報:「左大人派人送信來了。」

「快快有請!」

那送信的人來到胡雪岩的辦公室,向胡雪岩行了禮,便呈上了左宗棠的信件。胡雪岩拆開信,信上說要他儘快動身前往南京兩江總督府商議事情。看完信,胡雪岩對那送信的人說:「辛苦你了,你請先下去休息。我這就寫信回復左大人,寫好了還麻煩您給左大人送去。」

送信的人走後,胡雪岩把信交給萬本常,讓他擬寫回信。萬本常很快就寫好了回信,交給胡雪岩審閱。胡雪岩沒有什麼心思仔細看那回信,隨便掃了兩眼便放在了一邊。然後他問萬本常:「左大人這個時候召我去江寧,會是因為什麼事情呢?」

「只怕是為和法國人打仗籌集軍費的事。」

萬本常說的和法國打仗的事,指的就是後來的「中法戰爭」。此事由中法兩國在越南的利益糾紛而起。另外,萬本常說的「籌集軍費」也有一番緣由。當時清朝政府要向外國列強支付巨額賠款,再加上連年平定內亂,財政入不敷出。左宗棠西征新疆的時候,國庫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錢可充當軍費了。在這個關頭,胡雪岩一方面從自己的阜康錢莊撥款,一方面以私人名義從滙豐銀行貸款,解決了軍費這一燃眉之急。自此以後,左宗棠一旦缺少軍費,第一個就會想起胡雪岩。

聽了萬本常的猜測,胡雪岩點點頭,說:「我也這麼想。其實這些天來,我一直都害怕左大人派人送信來。現在,該來的還是來了。」

「以往,左大人要您辦的事情,您全部照辦。這一次,咱們有難處,對有些力不從心的差事,您該推辭的還是推辭的好。」

胡雪岩嘆了口氣,說:「嗯。」

第二天一大早胡雪岩就和幾個夥計動身了。幾天後,幾個人到了南京。到客棧安頓好行李。胡雪岩就前往總督府去拜見左宗棠。胡雪岩是左宗棠的老熟人了,總督府門房上當差的人直接把他請進了花廳。不一會兒,左宗棠也來到了花廳,胡雪岩馬上起身行禮。行完禮,談到正題,左宗棠果然提起了要和法國打仗的事。

「法國人在越南搞的事情,你聽說了吧?」

「有所耳聞。」

「越南是咱們的藩屬國。現在法國人想獨自侵佔越南,分明就是強盜的行徑。現在在朝廷里,大多數大臣都主張和越南宣戰,並且皇上和太后看樣子已經基本同意了。前不久,朝廷派彭玉麟赴廣州督辦軍務,其用意很明顯就是為和法國人打仗做準備。」

「彭玉麟大人?」

「是啊。說起來,老彭和我三十多年的交情啦。想當年在曾國藩幕府里的時候,我和他就視彼此為知己。這麼些年過去了,在國家大事上,我們依然是英雄所見略同。只可恨那個李鴻章,官越當越大,膽子是越來越小了。當時一起在曾國藩手下做事的時候,我和老彭就很看不起他,現在,他徹徹底底地成了縮頭烏龜了。當年俄國犯我新疆的時候,他就主張割地議和,現在法國人來犯,他又主張割地和談。大清國有這麼一個一品中堂,這地早晚要叫他割完了!」

「嗯,這些年李中堂在民間的名聲越來越壞了。」

「好了,扯遠了,不說這些事了。前不久老彭來信說軍費難籌。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可不能不幫他啊。雪岩,你是財神,你能不能弄一筆錢來?」

聽到這裡,胡雪岩臉上現出為難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大人,要是往年,有您一句話,我立刻就拿幾十萬兩銀子送到廣州去。可是今年,我實在是有難處。」

「怎麼了?出了什麼問題了嗎?」

「大人,最近流行起了股票,不知您聽說過沒有?」

「股票?聽說過,這是李鴻章搞出來的花樣。他的招商局打著開公司挖礦、修鐵路的幌子發行股票,其實只不過是為了聚斂錢財罷了。」

「是啊,招商局賣出去了那麼多股票,可是沒見到他們干出一丁點兒實事兒出來。不但如此,這股票還害苦了我們錢莊這種正經買賣。」

「哦,這是為何呢?」

「這一段時間以來,從錢莊取錢的人比以往多了幾十上百倍。問他們為什麼要取錢,都說是要去買股票。錢被取走,錢莊的日子當然就不好過了。到現在,杭州、上海等地已經有多家錢莊倒閉了。」

左宗棠聽完,立刻就發火了,他拍著桌子,憤怒地說道:「哼!這個李鴻章,只顧自己斂財,把國運民生完全置之腦後!」

胡雪岩連忙勸說道:「大人不要動怒,當心身體。」

左宗棠漸漸地平復了下來,他繼續說:「好些招商局下面的發行股票的公司都在上海。我是兩江總督,上海歸我管。我倒要去查查,這些公司拿賣股票得來的錢都幹什麼去了!」

「多謝大人!」

「對了,還有幫老彭籌集軍款的事兒。你說你現在有困難,我能理解。但是,這籌集軍款之事,是攸關國家命運的大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所以,你這次依然不能含糊啊!」

聽左宗棠這麼說,胡雪岩覺得自己事先精心準備的推脫之詞已經沒有什麼用了。他只得說:「好,我回去後馬上就籌一筆款子出來。」

「好,好樣的,這才是我的部下嘛!」

第四章

左宗棠果然派人去上海調查那些發行股票的公司去了。結果發現大部分公司的賬目都有巨大虧空。左宗棠下令查封這些公司。這個消息一傳開,上海頓時炸開了鍋。除了那些被查封的公司的股票變為了廢紙之外,沒有被查封的公司的股票價格也一落千丈。人們驚慌地、爭先恐後地低價拋售手裡的股票。所有一夜暴富的股票神話到此就都全部破滅了。

然而,股票的崩盤並沒能讓錢莊的情況馬上好起來。雖然民眾購買股票的熱情降了下去,但很多人一夜之間損失慘重甚至一文不名,他們也沒有多餘的錢往錢莊存了。那些流入股市的銀子就像被晒乾的水一樣蒸發了。這次股災的衝擊力實在太大,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經濟才能恢復到正常水平。

杭州的阜康錢莊,胡雪岩變得更加焦慮。他剛剛為彭玉麟送去了二十萬兩銀子的軍款。最近存款流失、購買生絲、籌集軍費三件事合在一起,讓錢莊到了運轉不下去的邊緣。現在,他最希望的就是馬上把那些囤積的生絲賣出去。目前怡和洋行的史密斯已經派人來談判了。但一個要高價賣絲,一個要低價買絲,雙發的談判正在僵持著。胡雪岩雖然心裡著急,但他很明白,這個時候決不能讓步,決不能讓對方看出來自己正面臨著十分棘手的困難。胡雪岩的強硬讓史密斯打算妥協了。畢竟,絲綢在整個歐洲的售價和銷路都很好,以胡雪岩給出的價格收絲也是有不錯的利潤可圖的。他已經在心裡划了一條底線:如果十天之內談判依然沒有進展,那就按照胡雪岩給出的價格收絲。

不過,在一次舞會後,史密斯打消了那個念頭。那天晚上,他的老朋友戴維看他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問道:「老兄,真可不太像你。這裡這麼熱鬧,所有人都在開心地跳舞,你怎麼老是一個人坐在這兒喝悶酒呢?那邊有幾個漂亮極了的姑娘,我帶你去認識認識她們吧。」

史密斯噘了噘嘴,扮了個鬼臉,說道:「老弟,你去和姑娘們玩兒去吧,我可沒什麼心情。我最近煩透了。」

「是為生絲生意的事吧?」

斯密斯嘆了口氣,說:「是啊。」

戴維用安慰的語氣對史密斯說:「你也別太著急了,這件事可能還有迴旋的餘地。」戴維指了指一位正抱著金髮碧眼的女郎跳舞的爵士說:「你看,那位便是我們的駐華公使哈利爵士,他是個極熱心的人。我一會兒把你引見給他,看他能不能幫幫忙。」

史密斯聽了聽後,依舊保持著頹喪的樣子,但黯淡的眼睛裡微微放出了些光。他對戴維說:「好吧,那試試看看吧。」

一直歡快的舞曲結束後,那位英國公使氣喘吁吁、春風滿面地攬著他的舞伴的腰下場休息。戴維便帶著史密斯去和公使聊天。

「公使先生,您跳得太好了!」

「哈哈,現在老了,比從前差遠了!」哈利公爵此時心情大好,他開懷大笑地說:「年輕的時候,我一跳就是一整夜呢,哈哈。」他注意到了戴維身邊的史密斯,便又問道:「這位年輕人是你的朋友?」

戴維回答說:「是,他在怡和洋行工作,是負責生絲業務的經理。」

「好,好哇。年紀輕輕的就是經理了,真實年輕有為哇。」哈利公爵大笑地對斯密斯說:「年輕人你要好好乾,將來前途無量啊。」

史密斯謙虛地自信地回答說:「是,是。」

「怎麼樣,現在生絲生意還好嗎?」

「好,好,憑著咱們大英帝國的威懾力,再加上公使先生的照顧,這些年我們這些商人在中國生意一直都做的很好。」史密斯說完,臉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他又吞吞吐吐地接著說:「不過,不過……嗨,算了,不說這個了,您今晚這麼高興,說了難免掃您的興。」

哈利公使用略帶責備的語氣說:「年輕人,你這樣可不太好。有什麼事情,就乾乾脆脆地說出來。支支吾吾地,像什麼話?」

於是,史密斯便把胡雪岩囤積、壟斷生絲並且高價出售的事情講給了哈利公使。說完,他用內疚的眼神看著哈利,請求哈利原諒他在這樣的場合說了不合時宜的話。

「哈哈,我當是什麼難辦的事情呢。」哈利公使哈哈大笑地說:「這個胡雪岩只不過是一個商人,在中國,隨便一個官員都能讓商人乖乖聽話。」哈利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又放低聲音,用比之前嚴肅一些的語氣說道:「最近,中法關係緊張。前不久,李鴻章找到我,希望英國能作為第三國從中斡旋。中國人講究禮尚往來,他們有求於咱們,那就會給咱們些方便。等我下次見到李鴻章,把這個情況和他說一說,問問他能不能插手干預一下。」

史密斯聽完,高興壞了,他興奮地說:「這樣太好了,太感謝您了,公使先生!」

「不必客氣,作為公使,維護英國公民的利益是我的責任。」

「公使先生盡職盡責,真是官員中的典範與楷模啊!」

「哈哈,好了,你不用再恭維我了。新的曲子開始了,我要去跳舞了。」哈利公使站起身來,拉著他的舞伴兒回到舞場。史密斯也跟著去了舞場,他之前的無精打采頃刻之間消失了,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興高采烈地圍著哈利,和他玩得特別高興。

不久後,在與李鴻章的一次會面中,哈利果然提起了胡雪岩:「李大人,有個叫胡雪岩的商人,不知您聽說過沒有?」

「嗯,聽說過,這是個挺有名的商人,據說很有做生意的本事。」

「這個人確實很厲害啊。他稍稍使些手段,就能把英國商人逼上絕路了。」

「哦?怎麼回事?」

「貴國的特產絲綢在歐洲賣的很好,英國也有不少人以絲綢貿易為生,他們從中國收購生絲,再遠渡重洋,把生絲運到歐洲。這些商人冒的是葬身海底的風險,得到的利潤卻少得可憐。而這位胡雪岩先生居然還想從這些可憐的商人身上敲詐錢財。今年,他搶先買走了市面上的所有生絲,然後逼英國商人高價從他那裡高價買絲。他給出的價格高的離譜!英國商人去求他,什麼低三下四的話都說了,可他居然一分一厘都不讓步。」

「這確實是太過分了。公使先生,您放心,這件事我會過問的。中國人向來講究仁義厚道,這好名聲決不能讓這些個奸商給毀了。」

「好,好,多謝了。其實,和中國人打了這麼多年交道,我能感受到大多數中國人都重義輕利,胡雪岩只不過是極個別的例外罷了。只要處理好了,這件事是不會影響咱們兩國的關係的。」

送走了哈利,李鴻章問身邊的幕僚:「依你看,這個胡雪岩應該怎麼對付?」

那位幕僚回答說:「事情發生在上海,上海道台邵友濂邵大人是您的門生,讓他出面調停這件事應該不成問題。」

「邵友濂確實不會有問題,但是,現在左宗棠是兩江總督,胡雪岩又是他的人。只怕他會給邵友濂施壓啊!」

「嗯,這倒是。」那幕僚說:「不過,除了邵大人,咱們還有盛宣懷大人。盛大人在上海經營多年,對上海的局勢應該了如指掌。另外,他同時也是商人,在做生意上和胡雪岩不相上下。他或許有辦法讓胡雪岩做些讓步。」

「嗯,看來現在也只有盛宣懷堪當此任了。」

正說著,管家來稟報:「盛宣懷大人求見。」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李鴻章笑著說:「讓他在花廳候著,我這就過去。」

到花廳見到盛宣懷並一番禮數寒暄後,李鴻章問:「你這次來有什麼事情?」

「大人,招商局出大事了!一個月前,有十幾家招商局下屬的公司被兩江總督左大人下令查封了。」

李鴻章陰沉著臉問道:「左宗棠憑什麼查封這些公司?」

「前不久左大人派人查賬,查出來有些賬面有虧空,於是就查封了這些公司。」

「就為這個?公司剛剛成立,要建廠房,買器械,還要打理人情關係,賬面有虧損太正常不過了。他左宗棠這些年的官都白當了?怎麼連這些道理都不明白?」

「大人,依下官愚見,這賬目虧損只是借口,左大人要查封這些公司,恐怕還有別的原因。」

「還有什麼原因,你說說看。」

「這原因和左大人的親信,阜康錢莊的東家胡雪岩有關。」

「胡雪岩?」李鴻章拉著很長的聲調,自言自語一樣地說出了這三個字。

「是。大人請想,咱們招商局為了解決資金問題,想出了向民間發行股票的辦法。民間覺得買股票獲得的利潤比把錢存在錢莊里更大,就會把錢從錢莊取出來買咱們的股票。胡雪岩就是開錢莊的,他看咱們開的公司讓他的錢莊里的錢變少了,肯定就會去求左大人對付咱們啊!」

「原來如此!」

「現在上海在左大人治下,咱們好些事情都變得很棘手了。」盛宣懷頓了頓,接著說:「大人,說句不該說的,朝廷把兩江總督讓左大人當,實在是太不公正了!當年太平軍造反的時候,是大人您領兵鎮壓了江蘇、上海等地的反賊。以後,您的許多部下在兩江擔任要職,可以說,兩江的戰後恢復重建耗費的都是您的心血!而左大人為兩江做過什麼?他憑什麼當兩江總督?」

「苦心經營了幾十年,現在拱手送人了」李鴻章嘆了口氣,說:「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看到李鴻章低落而又悲憤樣子,盛宣懷說:「大人,把左大人逼出兩江,下官到有一個想法。」

「你有什麼想法?難道你有辦法對付左宗棠嗎?」

「到不曾有辦法直接對付左大人。」盛宣懷回答說:「不過,胡雪岩是左大人最得力的幫手,左大人在很多事上都要靠胡雪岩幫忙。現在,左大人年事已高,更加離不開胡雪岩了。下官以為,排左,必先排胡。而如何對付胡雪岩,下官倒有一個辦法。」

「說來聽聽。」

「據我分析,胡雪岩的阜康錢莊目前的境況可能非常不好。除了存銀變少,他又腦子發熱,斥巨資囤積生絲,盤算著高價賣給洋人發一筆財。所以我猜測,只要再有一記拳頭,阜康就會被徹底打垮。」

「這一拳是什麼?」

「當年左大人西征的時候,胡雪岩以私人名義,從滙豐銀行借了五百萬兩銀子作為軍費。這筆錢由各省財政分擔,分七年還清。每年,各省向上海道衙門送去規定數目的銀子,上海道衙門把銀子匯總後交給胡雪岩,再由胡雪岩在固定的日子之前還給滙豐。倘若今年上海道衙門故意推遲向胡雪岩交付這筆款子,那時的局面,胡雪岩可就應付不了了。」

李鴻章用帶有顧慮的語氣說:「上海道台邵友濂是咱們的人,但只怕左宗棠會插手啊。」

「大人,依照慣例,這個月初,左大人就要赴京述職。這還款的日子,恰好就在左大人不在兩江的時間段內。左大人不在,兩江就還是咱們的天下。」盛宣懷回答說:「這一段時間,足夠咱們整垮胡雪岩了!」

李鴻章聽後大喜,他說:「太好了,就按你說的辦。我給邵友濂寫一份信,你帶給他。你們再好好商量商量。」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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