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劉小雨

一

四月的春雨淅淅瀝瀝，伴著灰濛濛的霧氣，將繁華的CBD籠罩在一片雲雨繚繞中。普通的日子，熙攘的人群，從23樓辦公室望下，儘是五顏六色的傘在快速移動，這是下班後歸家的腳步。沒有家的人，卻不必湊這個熱鬧。

這是劉小雨離婚後的第一個小長假。出租屋裡堆滿了還未來得及收拾的行李，小雨用腳踢開地上的箱子，躺在鋪滿衣物的床上，盯著天花板發獃。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吃。如果世界能從此停留在這空白的一秒，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沒有懷念和唏噓，沒有不甘與不舍，沒有希冀和慾望，就停留在這純凈的、沒有絲毫雜質的空白的一秒，多麼美好。

時間不會停留，思緒更是不聽使喚。過往的歡聲笑語和最後的一聲嘆息，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小雨的心上，你越痛，它越用力剜下去，彷彿要掏干你的血肉，直至哭累了，睏倦了，在混沌中睡去，卻又在睡夢中哭醒。這樣的日日夜夜，不知道還有多少。

這輩子不會再擁有幸福了吧……像我這樣的女人，放在古代，不能生育，恐怕早就被休了，能陪我走過這五年，對他，我沒有怨言。是我自己不願再耽誤他，愛一個人，不能給他生個孩子組建完整的家庭，及早放手，既是對他的愛護，也是給自己留一點尊嚴。簽字的最後一刻，雖然曾奢望能被挽留，即使沒有，我也不怨恨。路是我選的，再苦再難，沒有回頭。只是，此時此刻，蔣庄，我至今深愛的丈夫，你在做什麼呢？有了新歡嗎？以後生了孩子，會像你多一點還是……

雨聲越來越大，風呼呼地拍打著窗戶。又是一個這樣的夜晚，無夢之夢，"晚安，我的愛人"----小雨默默念著，不知不覺昏睡了過去。

深夜，雨依然在下，風聲更緊。小雨睜開淚眼，凌晨四點。可怕的長夜只過了一半，餘下，又要在煎熬中渡過。四點，四號，四月，四月四號是小雨的生日。她想起來六年前，蔣庄和他表白的那天，也是四月四日。他羞澀的試圖牽住小雨的手，盛開的玫瑰，美味的牛扒，翻起的海浪，甜美的笑容……很俗套的劇情，在當時卻那麼美好；直至今天，一直讓小雨回味不已。只是原來是甜蜜的回憶，今天，卻變成了痛苦的追憶。總有某天，他還會牽起另一個女人的手，送她另一束玫瑰，然後像當年一樣相視一笑，將所有幸福和甜蜜融化在一個擁吻里。他真正的幸福也許剛剛開始，小雨的幸福卻定格在離婚的那一秒。

她想起了剛結婚的時候，她精心布置那個小小的家，總是想用最便宜的裝飾，點綴出最浪漫溫馨的氛圍。想起了兩個人在家裡一起學做飯，被搞得一片狼藉的廚房；想起來，那張溫暖、安全的大床，想起來兩個人在床上的親密纏綿，甚至每次纏綿的節湊，都在小雨的腦海里無法忘懷。

這一切的幸福，隨著不孕的臨近而慢慢消逝。等待、渴求、失望、中醫、西醫、又中醫、絕望……慢慢地，小雨變得敏感、脆弱甚至抑鬱。她害怕看見一切孕婦，更害怕一切好朋友懷孕，害怕喝喜酒，害怕看到朋友圈裡大家曬娃。為此她關閉朋友圈、拒絕喝喜酒，卻依然擋不住一個又一個喜報，擋不住家人期盼的眼神，擋不住周圍親戚的殷切關懷。彷彿全世界都在竊竊私語，彷彿全世界都在對她投以懷疑和憐憫的目光……內心對公婆、丈夫的愧疚與自責如海水般將她淹沒，她痛苦、掙扎、聲嘶力竭，在一次又一次的爭吵中，小雨發現，曾經無話不談的兩個人，已經無話可說。最後一點理智告訴她，該放手了。

就這樣簽了離婚協議，沒有挽留、沒有爭執。協議是小雨擬的，蔣庄沒有意見。幫小雨將東西搬到出租屋，蔣庄又將自己的存款都給了小雨，這大概是他能為小雨最後做的。

雨停了。小雨打開窗戶，月亮在天邊雲隱。

「一輪明月」小雨自言自語道。她獃獃地看著那時而躲在雲端，時而漏出半身的月亮。突然領悟到，所有的痛苦，也許源於她的執迷不悟。如果沒有這麼多的欲求，不孕、離婚又何來痛苦?不過就是太想要幸福了，太想要過人人艷羨的日子，太想要圓滿的人生。假如沒有這麼多的欲求和羈絆，人生會過的更輕鬆吧。

只是，人生在世，父母之愛，夫妻之愛；對幸福之追求，對美好之渴望，哪裡是說斷就能斷的？即使知道求之不得會痛苦，依然會奮不顧身如飛蛾撲火去爭取，這就是人吧……若割捨不了，我將如何從在輾轉反覆的痛苦中解脫?我的明天在哪裡？既然幸福已離我遠去，我存在的意義又何在？想著這些，小雨只覺得全身寒熱交錯，混沌不堪，趔趄著走去洗手間，本想洗把臉清醒一下，卻在鏡子里看見了臃腫憔悴的自己——為了懷孕，食補加註射激素，胖了二十幾斤，面部浮腫；連續數月的失眠讓自己形容枯槁，早已沒了幾年前青春靚麗的影子。

小雨不禁用手撫摸著鏡子中的自己，下意識的笑了——這樣的自己，對不起父母，對不起自己曾經的驕傲，如此苟活，實在煎熬。走到桌前，拿起筆，躊躇再三，小雨留下了這樣的字句：

本以為有千言萬語要訴說，

及至提筆時，

卻只得淚水漣漣。

錯全在我，

亦無須多言。

唯一欣慰處，

比起那些帶著不舍與留戀離開的，

可以選擇自絕於世，

是我最後的幸福。

吞下早前鬼使神差買的安眠藥，最後看一眼悄悄帶走的結婚照，小雨心理默念道「我的故事完結了，希望你幸福，真心祝福你」。黑暗又吞噬了小雨，這次，不再有夢，不會再哭醒……

二

「小雨！小雨！」王岩輕輕地呼喚小雨，淚水止不住的留下來。「你怎麼這麼傻！小雨，醒醒了，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

聽到有聲音呼喚自己的名字，小雨一場無夢的沉睡中從慢慢地睜開眼睛，日光有些刺眼，淚眼模糊的臉，是王岩嗎？仔細看看，這不就是自己大學時的室友，在這座城市裡唯一如親人般的摯友王顏啊！

「岩岩……」小雨本想大聲地呼喚她，抱緊她，但力不從心，只能抬起手，微弱的叫著摯友的名字，淚珠撲簌簌地滾下來。

「醒了！醒了就好！小雨，你知道嗎，你真命大！要不是你沒關水龍頭，住的又是城中村老舊房，沒做防水，水流到了樓下，樓下的阿叔敲門不應，沒辦法報警破門，不然還發現不了你！」「你，你命不該絕！你，你，你再也不要做傻事了」說著說著，王岩不禁抱著小雨大哭起來。

」原來是這樣」，小雨嘆了口氣，輕輕拍著王岩，「謝謝你在這裡……在這城市，這個時刻，只有你會在這裡了。」

王岩直起身來，抹掉眼淚，又故作生氣的說道：「一大早被叫過來，妝也沒化，頭髮也沒輸，像個瘋子一樣跑過來，幸好我是老司機，不然吃罰單怕是吃飽了！你說，你什麼時候把我設置成緊急聯絡人的？」

「剛簽完離婚協議就改了，我想不到其他人。」

「好啊！緊急聯絡人可不是隨便當的，你的命是我的了，下次，哦，不，沒有下次了。你以後必須給我好好滴……我多麼重視我們的感情……」王岩說著說著不禁又哭起來，「你，哎，算了，你餓了嗎？」

「餓了」小雨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王總，你梨花帶雨素般的顏特別美。」

聽到小雨會開玩笑了，王岩噗嗤笑了出來，「走吧，出院，喝粥去！」

走出院門口，小雨抬頭看了看天，陽光正好，晴空白雲。「好像做了一場夢。」

「夢都是假的，活著才是真的。」

小雨和王岩相視一笑，邁出了醫院的大門。

小長假結束了，上班了。王岩勸小雨請個年假，小雨拒絕了。她知道之所以離婚後能夠撐下來，全靠工作佔據時間和大腦，讓自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正因為放了假，才讓悲念有機可乘，一時間煩惱痛苦湧上來，讓自己做了傻事。

走在寫字樓里，小雨依然微笑地和人打招呼。走進辦公室，依然和大家道個早安。坐下來，打開熟悉的電腦，處理郵件、看文件、寫申請，一切都那麼熟悉、自然又順理成章。沒有人知道小雨在這三天經歷了什麼，沒有人發現小雨的憔悴，更沒有人觀察到，小雨疲倦的面容中，那一雙透出希望的目光。

離婚的傷，還沒有好；想起蔣庄，小雨的心依舊會痛。只是，她努力控制著悲傷這個怪獸，讓自己不被這頭兇猛的怪獸吞噬，就像條件反射一樣，只要這頭怪獸探出頭來，小雨就立馬用工作死死壓住，即使是幫同事做再多的分外之事，加再多的班也再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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