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當白領的哥哥,把全家拖入了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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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在出租房裡供著一串開光的佛珠,脖子上還帶著商業人員的吉祥物——和田玉貔貅——他似乎比任何人都需要運氣。
作者:阿犯
1
我家在粵西一個偏僻的小農村,屬於廣東省內離珠三角最遠的地方之一,2000年後,經濟發展的溢出效應才算慢慢輻射到了我們這裡。
我的父母都是農民,家裡水田種植水稻,坡地種植甘蔗。家裡4個孩子,哥哥最大,我最小,中間是兩個姐姐。我們兄弟姐妹都是90後,兩兩之間差2歲,所以,哥哥大我6歲。
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跟父母下地干農活了。我因為小,就在田裡幹些除草放牛的碎活;而哥哥乾的都是粗活重活。他個子剛過犁把高時,就學會下地犁田了。面朝黃土背朝天,割草插秧累斷腰,整個身體像一個空膛,無法儲存水分,這些都是我們干農活時抹不去的記憶。不好好讀書,乾的就是吃苦的活——這是哥哥從小就篤信的真理。
那時小賣部是村裡最熱鬧的地方,除了各色零食,還有鎮店之寶——電視機,這在當時我們村裡的新鮮物什,哥哥經常偷偷帶著我到小賣部看電視,總能想辦法把我安排到前排,而自己站在靠後的位置盯著屏幕。
可是如果我們倆被父母抓個正著,哥哥就要挨罵了——因為,小賣部不單是孩子看電視的地方,還是大人們搓麻將、賭大小、打紙牌的聚集地,而且也有小孩子可玩的賭博遊戲。那裡有兩台老虎機,哥哥似乎精通此道,總會在小燈珠閃爍之後贏到一筆錢——但他從不讓我碰老虎機。贏了錢,哥哥通常會買一包冰棒,回家後再叫上兩個姐姐,然後我們一起躲在柴房裡,像老鼠一樣窸窸窣窣地舔掉冰棒,不能被父母看見。
我的父母一直性格不和,吵架不斷,關起門來也吵,出門在外也吵,有時還大打出手。在我不到3歲的時候,母親就賭氣跑去城裡打工,一個月才回家三四次。父親則把放牛養雞等瑣碎的農活交給了哥哥姐姐們,自己每天清晨騎車去城裡倒賣農副產品,傍晚才回家。我們兄弟姐妹都是放養著長大,倒也自由隨性。
不過,我們心裡是羨慕父母都在家的孩子們的,因為他們都有父母做飯炒菜。我家一直是姐姐煮飯,哥哥翻炒隔夜菜。有時候,哥哥從小賣部贏些錢回來,衝上一包熱氣騰騰的雙胞胎速食麵,就是我們四人的午飯。
對於哥哥在小賣部玩老虎機,父母想必是知情的,一看哥哥不在家,去小賣部就一找一個準。有一天,哥哥玩老虎機時被母親逮到了。母子對視的瞬間,母親也不說話,心寒地掉頭徑直走了。哥哥嚇壞了,趕忙追上母親,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到家後,母親拿起竹條就打哥哥:「怎麼就不聽話?」哥哥哭了,在母親跟前跪下,哭著保證:「媽,我再也不敢了。」
不過也只是,打疼了哭幾句,說以後再也不敢去了,只是始終不長記性。
為此,2004年的時候,平時節吃儉用的父母借錢買了個大件——長虹電視機,藉此想把我們「拴」在家裡。電視機是用天線接收信號的,不僅收到的電視頻道有限,而且受雷雨颱風天氣影響很大,屏幕上總是跳動不定的畫面或是全屏的黑白雪花。
這台電視機還是拴不住哥哥——因為此時小賣部有了DVD機,電視屏幕上交替變換著香港的黑幫片和澳門的賭神片,底下坐滿黑壓壓的觀眾。
2
2008年,哥哥初三,在一所校風欠佳的鄉鎮的寄宿制中學,正準備中考。這年冬天,一場罕見的寒潮席捲南方,也「席捲」了我家。
正月里,常年吵架的父母,這次和以往都不一樣,母親吵完,直接進卧室收拾好行李,說是「要去廣州打工」。哥哥姐姐們哭了,死活拽著母親不讓走。我們對廣州沒什麼概念,隱隱害怕母親是跑路,而不是打工。大發雷霆的父親則呵斥道:「走了永遠別再回來!」
母親決絕地走進漆黑的夜色中,跟著返工的老鄉去了廣州打工。到了廣州後,也給家裡打電話報了聲平安。只是長途話費貴,每次的通話時間都不長。
母親走後,哥哥變得懂事了很多,學習開始用心,周末回家也在做習題。可惜,最後他中考的成績一般,沒考上縣城高中,哥哥還想繼續讀書,父母就留他在原來的中學讀高中。
3年後,哥哥的高考成績只進了專科線,但他還想接著讀書。那時適逢國家有「免除農村學生就讀技校學費」的政策,父親就讓哥哥報名讀市裡的一所高級技工學校。
哥哥人生中第一次進城了。
兩年後,哥哥要自己找單位實習了。聽說佛山工廠多,技工需求也多,哥哥便一個人去了佛山找工作。
從省際大巴下車,哥哥便一頭扎進了當地的人才市場。來時的激動很快被現實澆滅——目之所及,哥哥的學歷略顯尷尬:招工企業要求的學歷,要麼是初中或中專及以上,要麼是大專及以上,而名不經傳的「高技」成了一塊雞肋。
拖著行李,頭頂烈日,哥哥打轉了一上午,又累又餓,還很緊張。隨後,哥哥找工作的策略不得不變成了「放低目標」。在一處貼著「中專及以上學歷」的攤位面前,哥哥停下腳步,辦理了入職手續。
很快,工廠的大巴接送哥哥與一群年輕人到了工業園區。這是一家門業加工公司,工廠非常大,像一艘停靠在城市裡的巍峨巨輪,廠房貼著白色瓷磚,庭院鋪著水泥,金屬的伸縮式大門敞開著,歡迎著每一個入職新人。這有點超出哥哥的心理預期,他對於自己人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感到興奮。
哥哥安頓下來了,一邊臨窗遠眺著大城市燈火通明的盛況,一邊給家裡報平安,跟我述說著大城市的一日見聞。哥哥覺得自己好歹也算躋身進了大城市,雖然遠離高樓林立的市中心,但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和街道,閃爍著的啤酒廣告燈牌,也滿足了一個農村青年對城市的想像。
第二天,哥哥就開始穿上了工作服,匯入了擁擠的上班人潮中,再也認不出來。這就是一家勞動力密集型工廠,全靠體力吃飯,並不需要技術。機器的轟鳴聲,嗆人的油漆味,哥哥卻無懼辛苦,百十斤重的工業原料扛在肩上就走。從半成品到成品,哥哥得心應手。
哥哥拿到第一筆工資後沒給父母寄錢,先換上了小米最新款的手機。工作兩個月後,哥哥回家休假,帶著我們仨去了市裡步行街,給我們買衣服和運動鞋,都是名牌,還很貴。哥哥卻不心疼錢,說:「有了錢,要穿點牌子衣服,這樣才能不被別人看不起。」
直到年底,臘月已來,年關將至,工廠歇業,哥哥才休假回家。哥哥置辦了很多年貨,是我有記憶以來最豐盛的新年。
然而春節返回佛山的工廠幾個月後,哥哥的上腹卻不明原因地疼痛,伴隨厭食、噁心等癥狀。他不得不休假回家看病,在醫院做了胃鏡,檢查結果是胃息肉,得做手術。一場大手術後,還得堅持服藥半年。
哥哥辛苦掙來的汗水錢,就這樣都打水漂了。
3
手術後,哥哥一邊堅持服藥恢復,一邊在市裡尋找新的工作。
馬年春節後,路燈上還掛著馬年的大紅燈籠,閑來無事的哥哥去參加了一個高中同學所在公司的招聘現場,被一家保險公司的招聘吸引了。
這是一家老牌商業保險公司,總部的辦公大廈是目前深圳最高的樓,業務範圍遍布全國。招聘的是當地的分公司,在市中心,一棟6層高的寫字樓貼著反光玻璃,樓頂豎立著巨大的企業LOGO,樓前廣場還有個噴泉水池,池底金魚往來翕乎,不覺氣派全出。
再看寫字樓內景,明亮的辦公室,寬敞的格子間,光鮮亮麗的白領們出入其間,衣冠楚楚,西裝革履,挺著腰桿走出電梯間,禮貌地向客戶呈上名片。
電視劇里的橋段就真切地呈現在眼前,哥哥心動了,一問招聘的學歷要求,答覆是「高中以上即可」。招聘人員還補充道:「一線城市都要『大本』以上學歷了,今年是最後一年要高中學歷新人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哥哥當時二話不說就填表應聘。很長一段時間裡,哥哥會翻來覆去回想這一天,試圖揭開這從此「平步青雲」背後之謎:機緣巧合,不早不晚,就讓自己趕上了公司招人的末班車。
因為是大公司,哥哥非常珍惜這次機會,入職前特意去世貿大廈買了人生第一套西裝、領帶和皮鞋,穿上之後把腰板挺得筆直。
但是,父母不看好賣保險這份工作,竭力阻撓,他們嫌工資不穩定、要憑單提成,公司又不包食宿,900塊的底薪僅僅能維持日常開銷。
「賣保險是憑單提成,光一單就能提成3000呢!」說著,哥哥的眼裡冒著金光,彷彿月入幾千元不是夢。
他性格從小就很倔,認準的事就要做到底。梳上大背頭,繫上長領帶,腳踩黑皮鞋,哥哥儼然有了一副都市白領的派頭,相比以前赤腳踩在水田、頭戴寬邊草帽的他,判若兩人了。他特意在大鏡子中給意氣風發的自己留影一張,用作微信頭像,簽名是雷軍的名句:「只要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上天。」
進入大公司,給哥哥帶來的還有談吐上的變化。哥哥平常周末回家時,常跟家人說起「投資」、「炒股」和「融資」等金融辭彙,還啟發我們要有富人思維,不要像普通的農村人一樣。
說歸說,可事實上,哥哥入職兩個月後,一單保險都沒賣出去過。一個農村出身的公司新人,跟城裡的年輕人比,沒有銷售技巧,沒有客戶人脈,打開局面太難了。
太需要業績證明實力,想必哥哥平靜的心湖下,暗潮湧動。
周末回家,哥哥開始耐心地向父母列舉人身健康險的種種好處,想讓父母投保。但父親從不信保險,還一直叫哥哥放棄。哥哥百折不撓,情到深處還舉了自己的例子:「你看我一個大小夥子,好端端就來了個胃息肉,壞事總是難以規避的,就像命中注定,咱躲不掉,但能買一份保險來化解風險。而且,如果買了保險一分沒賠上,也正好圓了永遠平安健康的夙願!」
但一聽到首付就要7000元時,父親直接搖頭,哥哥又說:「雖然是7000,但我可以憑單提成4000,完事之後那4000全額還給你,等於你花3000就可以買到一份價值7000的保單。」
軟磨硬泡下,父親終於同意了。
2014年,正是政府部門出重拳打擊傳銷犯罪的時期。當父母得知哥哥轉身就去跟親戚朋友推銷保險時,開始懷疑哥哥上了賊船,被騙去做傳銷了。於是,夜不能寐的母親開始用「飯一口一口吃,錢一點一點掙」這樣的樸素道理勸說哥哥,希望他從保險公司辭職,老老實實當個打工者,這樣才踏實些。
哥哥打電話給我,讓我給他說幾句好話,「穩一穩爸爸媽媽,現在正是工作瓶頸期,過段時間就會好」。大姐、二姐和我都站出來力挺哥哥,給父母講「保險」和「傳銷」的區別,求他們給哥哥點發展時間。我們說,哥哥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在香港上市的金融公司,是世界500強……還沒聽我們講完,著急上火的母親更焦慮了:「不得了了,連你們也被洗腦了……」
但哥哥好像很難跟父母證明自己,工作半年後,他越來越缺錢,有時靠大姐接濟,有時問二姐有沒有多的零花錢,最艱難的時候還找我要錢——哥哥一定是非常窘迫了,我那時在市裡讀高二,一個月生活費也就400塊,這一點哥哥是知道的。
等哥哥身體完全康復後,去醫院辦理了健康證,然後給自己也上了一份保險。家裡問他錢怎麼來,他說跟朋友借的。
母親一聽就急了,猜哥哥「肯定被洗腦了」。她打電話給了家裡所有的親戚,一面說哥哥誤入傳銷了、不要聽信哥哥的話,一面也求各位親戚能不能說動他「回歸正途」。
4
堅持了9個月後,哥哥終究沒能憑此熬過他所說的「工作瓶頸期」,從保險公司辭職了。這份工作不僅沒給他帶來實在的收益,反而成了他又一個沉重的起點——他欠下了朋友很多錢,還有在親戚們面前不敢抬起的頭顱。
哥哥又回到了原來的佛山工廠,一轉身就融入了熙熙攘攘的打工人群。不過,已經當過「白領」的哥哥,再回到工廠,總覺得這裡像一座巨型廁所——陽台上花哨的衣服,車間的汗臭,廠房圍牆上的招工廣告、梅毒廣告。
做了一個半月,領了一個月的工資,哥哥覺得太辛苦、來錢少、沒前途,他跟上司提出想升主管,幫公司跑業務,但是被拒絕了。升職受挫後,哥哥覺得沒面子,就離開佛山了,去了廣州找工作。
這期間,我過18歲生日,哥哥送我一塊卡西歐的表,想著花了他不少錢。
哥哥說:「沒多少錢,快升高三了,學習得抓緊點,爭取考個好大學!」
我「嗯」了一聲,咽下去的話又彈到嘴邊:「哥,有錢就存著,別亂花。」
到了廣州,哥哥和大姐一起租房,住在廣州客村,是個城中村。
他們住在一棟民宅的7樓,頂層,一室一廳,一開窗,就能遠遠望到廣州的地標「小蠻腰」。這間屋子一到夏天晚上就像一個蒸籠,用水用電高峰一到,掐水斷電是常有的事。
哥哥在廣州進了一家「資產管理公司」,其實是一家民間貸款公司,辦公室在珠江新城附近,17樓,刷臉,不是打卡。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廣州國際金融中心和周大福中心,給人一種城市精英的既視感。
哥哥帶來了在保險公司上班時的那套西裝西褲,又新買了一套,手機也從小米換成了華為榮耀。下班後,哥哥就換上便服,一路沿街給路邊的小車派發「快速放貸,無押貸款」廣告。
哥哥的日常開銷和城裡青年並無二致,哪怕吃得差點,也要維持自己的體面。問他一個月能掙多少,他就一直遮遮掩掩,父母問得多了,哥哥就跟家裡搪塞說「三千多」,具體數字無從得知。
不知何時起,哥哥越來越相信運氣。在他的世界觀里,別人的成功靠的是運氣,所謂的機遇和機會等都是運氣的代名詞。他在出租房裡供著一串開光的佛珠,脖子上還帶著商業人員的吉祥物——和田玉貔貅——他似乎比任何人都需要運氣。
我不止一次建議哥哥換別的工作——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在廣州要是辛苦點,能賺到四五千的,幹嘛非要做體面但賺錢少的辦公室白領? 哥哥聽不進。從小到大,只有哥哥教訓我的份,不管他的想法正確與否,我和家人都無法改變他的想法。
父母讓哥哥在出糧後給家裡匯點錢,好攢錢蓋樓,「咱們家也該翻翻身了」。
哥哥解釋說:現在他正在職業「發展期」,每天要見客戶,吃飯喝茶就刨掉半個月工資了。
又過去了半年,哥哥還是「月光族」,父母問他工資怎麼花掉的,他不僅不回答,還變得日益固執暴躁。母親一直責怪他越發不懂事,但對成年許久的哥哥也束手無策。
轉眼,一年過去,我也考上了大學。哥哥還是沒給過家裡匯錢,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
相比哥哥,大姐一直懂事孝順。當年高考後家裡不給她錢讀大學,雖然大姐一直心有不甘,但還是每個月都給家裡寄錢。去年,大姐晉陞為一家貿易公司文員,月薪有4000;二姐也出來實習了,家裡有5個人在工作,只剩下我還在讀書了。
於是,大姐提議家裡就不要推倒瓦房翻新蓋樓了,乾脆去市裡貸款買一套商品樓,哥哥和二姐也表示同意。父母雖然不懂貸款買房的流程,但在我們的解釋和引導下,最終還是同意拿出家裡積蓄,還說要跟親戚們借點錢來籌首付。親戚們非常了解我們家裡的情況,或多或少都有所表示,這樣,東拼西湊借來了10萬。
考慮到父母的工作性質和還款能力,我們一家打算把貸款人寫成哥哥的名字——畢竟他有正規的工作單位和穩定的收入來源——而房產證則登記成哥哥和我兩個人的名字。
父母將從親戚那借來的10萬元都打到哥哥的銀行賬戶上。看好房後,首付提前一個月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彷彿走在一段又長又黑的隧道里,眼前看到了一絲光亮,快要苦盡甘來,好日子離我們家不遠了。
2016年農曆5月底,父親讓哥哥回家辦首付手續。哥哥沒回家,在電話里淡淡地說了一句:「10萬沒了。」
10萬塊錢不翼而飛了!?平白無故,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整整10萬啊,頂上父親母親兩人一年的工錢了!
在父母暴怒的追問之下,哥哥才說出了實情:「給賭輸沒的。」
5
首付款不夠了,買房就像一個泡沫,頃刻就幻滅了——還留下10萬的窟窿。
那時我正在北方的一所警校上大學。聽到這個消息時,怎麼也不會相信錢會是哥哥賭輸掉的。哥哥雖然平時發財心切,成功欲強,但也是一個理性的人,就算賭博,輸個1萬甚至5萬,也應該收手了,總不至於一擲千金、輸個精光——可能是哥哥炒股或者投資失敗吧,不好跟父親母親解釋,而借用了賭博的借口。
10萬對我家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數字,哥哥一定腸子都悔青了,換誰也不好受,以免在傷口上撒鹽,我沒有細問下去,就連晚上和哥哥通電話時,我一個字也不提錢的事。
哥哥跟父親母親認錯,承諾一定會踏踏實實工作,從下個月開始每月給家裡寄3000塊錢,慢慢地把10萬塊給還了。事已至此,我安慰父母不要太擔心,就不提過往了,如果男人認錯示弱了,就是決心悔過改正了。而且,畢業幾年來,哥哥屢遭挫折,家人應該寬容,保護哥哥的自尊心。
我以為,哥哥會就此有所改變。誰知,第一個月哥哥給家裡寄了2000塊後,而接下來數月里分文沒有。
我們都沒料到,這10萬僅僅是冰山一角。
2017年秋季,我大二了。10月里的一天,課間的時候看到母親給我來電,心裡瞬間有種不妙的預感。電話的另一頭,母親失聲痛哭,話還沒說出口就幾度哽咽,我心頭忽地一緊,以為父親出什麼意外了。
不想,卻還是哥哥。父親拿過了母親的手機,說:「你哥哥還不知道在外面背了多少債,今天上午好幾個銀行來電催債了。」
那天,父親和母親的手機都各自莫名接到數個陌生來電,他們起初都拒接了,最後一個來電,接了,是銀行的催債電話:「先生,您好!您是某某的家長嗎?因為他欠我行8萬,已經有3個月多沒按期還款了。但是我們一直聯繫不上他本人,所以麻煩您通知他儘快還款,否則我們將依法起訴他……」
我掛了電話,心裡一沉,走到沒人的樓梯間,癱坐在冰涼的樓梯上。
我原本想等畢業入警後,再扛起所有債務。依現在看來,怕是等不到了。因為我入警前需要政審,直系親屬需無任何違法犯罪記錄——哥哥已經遊走在犯罪的邊緣了,如果他向銀行斷供,就會被訴以信用卡詐騙罪,罪名一旦坐實,我計劃好的未來,一切都化為泡影。
氣急敗壞的父母丟下老家的工作,連夜坐火車去廣州找人。深夜在出租房裡,父親、母親和兩個姐姐把哥哥圍住,哥哥終於將賭博的事實和盤托出:「我玩網路賭博兩年多了,除開先前的10萬,現在大概還欠、還欠28萬。」
他又趕緊補充道:「都是透支信用卡,或者跟信貸公司借的,絕沒有碰私人高利貸……」
母親無法按捺內心的悲憤,失聲罵道:「你到底怎麼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現在是人還是鬼?你要榨乾我倆老的就算了,你還可能連累你弟沒法工作。你這是要逼死全家給你看啊!」
哥哥說,兩年前,在老家保險公司,他為了業績跟朋友借來7000元給自己購買了保險。等到了廣州工作後,朋友就讓他還錢。他必須得還,可是,大城市的生活成本很高,每個月僅有的薪水裡再掐去租房、吃飯等開銷,就所剩無幾了。
「朋友催得緊,而我已經不好再伸手跟家裡要了,我就上網瀏覽,看看搞錢的路子。無意中點開了一個賭博連接,當時就是想看一看,我知道十賭九輸的。」
哥哥第一次接觸這種一分鐘一期的網路彩票,就深陷其中了:「非常可怕,看上去有輸有贏,但就是輸。越輸越想投注,總覺得下一把能翻盤。就盯著手機,開獎,投注,開獎,太快了,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整個人都傻了,直到工資卡全輸完了才稍微清醒一點。」
借記卡分文不剩了,眼看朋友的錢也還不上了,哥哥就去銀行櫃檯辦理了第一張信用卡,隨後,先把朋友的錢還上了。本來哥哥已經把那家賭博網站從瀏覽記錄里刪除了,但不知怎的,簡潔易記的網址一直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那個月房東催房租後,哥哥又點開了網址,這一次再也停不下了。窟窿越來越大,越輸越想贏,信用卡越辦越多,押注越來越大。當時父母轉賬的10萬到賬時,哥哥曾暗自慶幸先堵上了10萬的信用卡缺口,還差5萬就能填平。
「我打算等徹底堵上窟窿後再跟你們解釋了……」
哥哥似乎徹底清醒了,流著眼淚,發誓說自己一定賣力工作,安穩還債,明天就把在廣州辭了,回家跟著爸爸做體力活。
父親母親一直靠出賣體力,老實本分地賺血汗錢,大半輩子都沒見過38萬塊摞在一起是什麼樣——可哥哥兩年就都輸掉了。厚著臉皮,父母又跟親戚們借來了4萬,姐姐跟同事借來4萬,一共8萬,拆東牆補西牆,解了一下燃眉之急。剩下的20萬,只能按每月最低還款額度來還。
生活還得繼續,為了盯住哥哥再起歪念,父親決定帶著哥哥回農村的工地上做水泥工。
次日夜裡,哥哥跟隨父親母親離開廣州,坐大巴回老家了。
夜晚22時一過,廣州塔燈火熄滅,翌日傍晚7時,還會正常亮起,繼續指引著奮鬥的每一個青年。但對於哥哥,廣州彷彿是一出已經落幕的舞台劇,隨著汽車的駛離,舞台上的道具也被一一撤走。
尾聲
我把哥哥涉賭的網址移交到公安局網監進行查封。同門警校的師兄說了一句:「現在境外註冊賭博網站特別多,如果有線索就多多舉報。」
我說:「我哥哥就這個網站,其他沒有了。」父親母親可算鬆了一口氣。
生活並沒有給我們喘息的機會,哥哥還是沒能兌現誓言。
寒假我回家,一個黝黑的人影正埋頭蹲坐在門口的青石板上給雞拌食,看到雞被路人嚇跑了才抬頭。是哥哥,我們兄弟倆對視,想說些什麼,卻如鯁在喉,一陣持久的緘默。
回老家幾個月以來,哥哥一邊在家協助父母下地干農活,一邊在當水泥工。長時間太陽暴晒,讓哥哥衣不蔽體的皮膚已經黑得發紫。瘦削的臉頰露出了高高的顴骨,還有幾根拉碴鬍子,不難看出生活對他的打擊。
我還和哥哥睡一張床,從小到大都是。這一晚,他把外側讓給了我,睡在大床的里側。里側靠牆,夏天吸了一天熱的土牆開始散熱,而冬天翻個身就會不經意觸到冰冷的牆體,很是難受。我的鼻子有些發酸:要不是哥哥賭博,家裡早住新樓了。
假期里的一天,我在枕頭套底下發現了一張「中國人民銀行徵信報告」,申請人是哥哥本人。其中,有一筆在一個月前4000元的消費貸款記錄——這是在拿命玩火啊!我當場質問哥哥是怎麼回事,他一直低頭,沉默不語,然後坦白了:「手癢,忍不住。」
這無異於是把我往死路上逼了。痛心,悲哀,憤怒,我心中不是滋味。問他為的是什麼,他卻怎麼也說不清。
我腦中掠過一個可怕的猜測,不敢肯定。我打電話諮詢了學校的心理學教授,將哥哥的種種表現一一敘述。掛了電話,我不敢跟父母說起。
嗯,「病理性賭博」,相關腦區活動缺陷和注意資源分配缺陷導致,個體難以抑制的賭博衝動,矯正的難度非常大。
我無法想像這背後意味著什麼,未來又會怎樣。只是在想:如果沒有城市裡的浮華將哥哥的慾望放大,那麼在清苦的農村裡,哥哥會是這樣嗎?
編輯:許智博
題圖:《賭博默示錄》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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