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龍靴與隱士的芒鞋——《晉公子讀詞》系列之《說李煜》

皇帝的龍靴與隱士的芒鞋——《晉公子讀詞》系列之《說李煜》

來自專欄晉公子讀詞2 人贊了文章

導語: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缺口,淌著胭脂色的血……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1.楔子

「苦鐵道人梅知己」——海派大畫家吳昌碩一生最鍾情的是梅花。從二十幾歲在蕪園開筆,直至終老,吳昌碩的筆下寫梅無數。他筆下的梅花像酒盅那麼大,習慣了工筆花卉的看客譏笑他畫得不像,畫家只是報以淡淡的一笑:「老缶(吳昌碩常自號缶翁,老缶)畫氣不畫形」。

氣」之與「形」,常藝術表現的兩極。王國維曾說,「畫屏金鷓鴣」,溫庭筠的這句詞可以視同對他藝術品格的自況:金線綉成的鷓鴣雖然形態精美,卻不會顧盼生姿。

如果說溫庭筠是花間詞派的寫形妙手,那麼,超越花間詞派的藩籬,以一隻濡染大筆寫出萬千氣象的人,便非李煜莫屬

如同為仕途奔波半生,卻只做得酸寒一尉的吳昌碩一樣,李煜的人生也是辛酸的。這位懦弱的亡國之君親手葬送了一個偏安東南的蕞爾小邦,卻用他的彩筆開疆拓土,讓胡夷里巷之曲的小歌辭蔚為大國。

2、「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據說在南唐滅亡之後,已是寄人籬下的李煜有一天受到宋太宗趙光義的召喚。在崇文院里,宋太宗指著琳琅滿目的圖書典籍對李煜說:「聽說你原來在江南的時候喜歡讀點兒書。你瞧瞧,這裡面的書,有好些就是你從前的舊物。現在你還能讀嗎?」

宋太宗趙光義雖然雅好詩賦,注意文教,但是這個以統一天下為己任的皇帝對自己的武功同樣充滿自信。在他看起來,喜歡讀書的李煜是個沒出息的「兒皇帝」。這個孱弱的書生,他的肩膀根本擔不起一國的興亡。把自己鎖在深宮當中讀書,真正的原因其實是不敢在戰場上和宋軍一決生死罷了。自古以來,非王者不制禮、不作樂、不考文。那浩繁的典籍是對蕩平四海的王者的加冕禮,豈是亡國之君所得享受的!

意氣風發的宋太宗可能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半世紀之後,他的嫡派子孫趙佶,就像被李煜的遊魂附體一樣,在靖康之難中,坐視東京汴梁的皇家藏書被金兵洗劫一空,卻徒嘆奈何。

當年的李煜,在回首亡國的慘劇時,滿懷辛酸,吟出「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絕唱,而被金兵虜往北國的趙佶,在途中撞見盛開的杏花,又寫下了似曾相識的歌辭:

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古今多少鑒賞家,在讀到宋徽宗的這一闕歌辭時,異口同聲地說:「多像李煜呀!」

如果論兩人的身份與處境,宋徽宗同李後主的確有著太多歷史的暗合。但若就詞論詞,我始終覺得,《燕山亭》夠不上同《相見歡》分庭抗禮的資格

原因就是,趙佶偏重「畫形」,而李煜專註於「畫氣」

中國的古典藝術在狀物賦形的時候從來就不追求寫得像。

身為中國新文化運動旗手的胡適,當年執教北大的時候,曾在課餘和同事們閑話伶界大王譚鑫培的《秦瓊賣馬》。在《新青年》雜誌上極力提倡易卜生的寫實主義的胡適,對寫意的京劇很有些看不慣。他批評道:「京劇太落伍,甩一根鞭子就算是馬,用兩把旗子就算是車,應該用真車真馬才對。」在場的其他人都靜等著胡適繼續發表寫實的高論,太炎先生的大弟子黃侃卻漫不經心地插了胡適一句:「適之啊,適之,那唱《武松打虎》又當如何?」

胡適無言以對,在場一片鬨笑。

胡適所忽略的,正是中國古典藝術的精髓——不追求客觀物象的真實,而注重主觀情境的營造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習慣了精密不苟的宮廷畫風,趙佶寫起杏花來也像工筆作畫一樣,優雅細膩。相形之下,「林花謝了春紅」,就顯得太粗疏了:究竟是什麼樣的花,什麼樣的紅?我們全然看不清楚。更何況,李煜的這句歌辭貌似還有語病:「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李白《怨歌行》),「春紅」不就是「林花」嗎?林花謝了,就是春紅謝了,怎麼要說「林花謝了春紅」?

但這看似忸怩的病句,恰恰是真正的大手筆。李煜的這句歌辭,據說是從杜甫的《曲江對雨》翻新得來的。老杜的原句道是「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杜甫說,當他看到春雨掛在花瓣上緩緩地滑落,就像美人臉頰上的胭脂被淚水洗去光華。

我猜想,在李煜從前的認識里,林花與生俱來就是紅的。就像含著金鑰匙降生的他,一落地就註定要長享富貴。可是誰能想到,一個自己篤信了四十年,以為永恆不變的事實,居然有一天會被證明是假的:林花會在春雨中黯然失色,帝室之胄也會淪落為階下之囚。看到在雨中卸下春紅的林花,亡國之後的李煜才恍然悟出,從前紙醉金迷的生活就像一場春夢,現在春天走了,夢也破了。

面對著一個破碎的舊夢,還遲遲不願意醒來的李煜,「太匆匆」真可以說是他撕心裂肺的悲嘆。「匆匆」已經是短暫,「太匆匆」,更是短到不能再短。我們無須去計較四十年養尊處優的生活對一個人究竟應該算長還是短,因為對一個堅信這種生活可以天長地久的人來說,必須正視它的結束,就足夠讓他泣盡而繼之以血了。王國維說「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這份血誠,就是《相見歡》寫出來的大氣

痛入骨髓的悲慨,李煜只用了九個字,就把它血淋淋地復原在了紙上。相比於此,「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有一點木訥,有一點呆板;「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更是太輕柔、太乏力了。

3、「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南唐,是一個缺乏格局的小國。偏安、文弱的氣質從烈祖李昪建國伊始就已經表露出來了

當年吳國大丞相徐溫去世之後,他的養子徐知誥代替他成為吳國執政。有一天,徐知誥在鏡子里照見自己霜白的鬚髮,轉頭對屬吏周宗感嘆道:「功業已就,而吾老矣,奈何!」

周宗聽懂了主子的話外之音,於是開始著手篡奪吳國江山的計劃。五年以後,鏡子里的白須老人,頂著養父的姓氏登上帝位,他就是後來的南唐烈祖李昪。

對於功業,李昪大概沒有更多的奢求。能夠正位九五,在這個偏安的江南小國安度餘生,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可惜,就像胸懷天下的曹操視苟安荊州的劉表如「自守之賊」一樣,在立志要統一四海的周世宗柴榮和宋太祖趙匡胤眼裡,李昪的格局太狹隘了。更何況,他的子孫和劉表的兒子們一樣無能

李昪去世之後,繼位的中主李璟秉國執政。這個少年富貴的公子哥不像他出身寒微的父親那樣嘗盡艱辛,自然也難以理解父親的治國精神:李昪昌明文教是為了偃武右文,收拾人心;李璟迷戀文學卻是棄雅從鄭,玩物喪志。

在公元955年到958年的三年中,周世宗柴榮三次出兵征討南唐。軟弱的李璟只得拱手奉上江北十四州,稱臣求和。要知道,自古「守江必守淮」。在中國的歷史上,立國江南的王朝,一旦喪失長淮屏障,就算了進入了滅亡的倒計時!

周世宗在收到李璟割地求和的書信後,意味深長地對江南來使說:「我和江南國主之間的君臣名分既然定了,那自然是要休兵和好的。不過,你們最好趁我還在位的時候修繕城池、厲兵秣馬,做點兒準備——因為我可不敢擔保將來的接班人不會對你們動手哦……」

軟弱,就是寄給強盜的邀請函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和父親李璟的軟弱相比,李煜的軟弱上還要更添一層無奈

登上皇位,對李煜來說就是無奈

去北方的信使帶回了周世宗讓李璟早做準備的「問候」,李璟非常害怕。索性把國都從南京遷到南昌去:惹不起,能躲就先躲一陣子吧。臨走時李璟留下話:「讓太子監國,留守南京」。這個被留下來收拾爛攤子的倒霉太子就是李煜。——生攤上這麼沒出息的爹,拿不出皇帝的氣魄和膽識,卻還端著皇帝的身份和架子,你能怎麼辦吧?!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李璟遷都南昌。當年六月,面對著南昌迫隘的宮府營榭和羣臣不絕於耳的思歸怨聲,李璟在悔怒交加中病逝。沒有兄長可以讓賢的李煜無奈地登上帝位。

登基之後的李煜,幾乎是把宋太祖趙匡胤當親爹供起來的。《宋史》記載說,每當北宋朝廷對外用兵取得勝利,李煜都會遣使犒師。到了朝廷有重大慶祝活動的時候,更會以「你擺酒,我買單」的名義向宋太祖輸送額外的珍玩寶物以為賄賂。

即便委曲求全到了這步田地,宋太祖也沒有放過李煜。當北宋的兵鋒進抵長江北岸的時候,李煜派徐鉉去向宋太祖交涉。徐鉉仗著自己舌綻蓮花、虛枯吹生的辯才,開口就指責宋太祖說:「李煜已經把陛下當爹供著了,陛下沒有理由討伐他!」宋太祖冷冷地一笑:「既然是我兒子,還能和他老子分成兩家兒過嗎?」

聽罷此言,徐鉉默默地從宮殿中退了出去。

《大宅門》里的白家老爺子說過:「(人生一世),我進一步多難啊,憑什麼要退!」

一步退,便是步步退。「朝來寒雨——晚來風」,別人的得寸進尺就源於你自己的軟弱

4.「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唐肅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掛著「拾遺」閑差的杜甫來到被安史叛軍蹂躪之後的曲江,寫下這樣一首詩:

曲江對雨

城上春雲覆苑牆,江亭晚色靜年芳。

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

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謾焚香。

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

回想起開、天盛世的曲江,那會兒多熱鬧啊!如今,胭脂般嬌媚的林花,再也無人欣賞,憑它雨打風吹去;而曲江中也只剩下飄散的水荇,再也見不到哪怕一隻畫舫。

詩,從《尚書》的記載開始,就是一種尊貴的文體。《尚書·堯典》說「詩言志,歌永言」。詩歌雖然也吟詠春花秋月,但是這春花秋月的背後卻往往寄託著詩人對家國天下的深情。就像老杜筆下的林花與水荇,那是對一個盛世的哀悼和緬懷。這份高尚的情志,可以置諸典冊,傳諸經史,澤及後世。

但這尊貴的身份,原本和曲子詞是不相干的。

不同於配合先王雅樂在廟堂中演唱的歌詩,伴隨著胡夷里巷之曲而誕生的曲子詞,原本只是秦樓楚館中佐酒的小曲兒。伶工歌伎打著紅牙板淺吟低唱的,也不過是相思離別的風月之情罷了。《花間集》中的作品,多數如此。

直至到了南唐君臣手裡,曲子詞才漸漸褪去粉香,開始出現了深沉博大的偉丈夫氣象

在李煜的父親李璟流傳下來的區區四首曲子詞當中,最有名的當屬這首《山花子》: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

堪作千古知音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論道:「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王國維的眼光是老道的。他一眼就看出,雖然李璟這個窩囊皇帝把治國的責任盡數推給兄弟和兒子,自己深閉宮中,吟風弄月。但是,江河日下的國勢怎麼可能不在這個落寞君主的心中投下陰影?「眾芳蕪穢」、「美人遲暮」,就算是吟詠一隻枯萎的荷花,也不免沾上亡國的幽思,與沉江殉國的屈原同悲

舊劇《雍正皇帝》當中,雍親王胤禛和大和尚有過一段充滿禪機的對話:

「近日只要一合上眼,便見萬座大山矗立,千條大河奔涌。請問大和尚,這大山是真山還是假山?這大河是真河還是假河?」

「王爺,請放下手中的念珠,放在地上。王爺,這還是念珠嗎?」

「不是了。」

「為何不是了?」

「既然不念,自然不是念珠。」

「聖哉,王爺!倘若心中沒有江山,縱有千座大山萬條江河,那都是虛幻。倘若心中有了江山,一粒塵埃便是真山,一滴水珠便成江河。」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那被春雨打殘的林花,帶給李煜銷魂的離情。春天又要走了,明年它可還會重來?若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淚眼問花」,我願意相信她的一問就是為這爛漫的春天而發。可是換做一個穿著龍靴的皇帝,他可能只問這春天的去住嗎?

就是這一問,問出了家國天下的情懷;也就是這一問,佐酒的小詞問出了「詩言志」的高度

5、「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其實是不想穿這雙龍靴的,他想要一雙隱士的芒鞋

登基之初,他給宋太祖去過一封表文,自明心志。李煜說,自己本來不是父親的長子,自就學以來,對權力與政治就沒有慾望。只是靠著父祖的蔭蔽,過幾天公子哥兒的清閑日子罷了。要是能像上古的隱士巢父、許由那樣超脫這塵世,那該多好啊!(參見《宋史·南唐世家》)

李煜心馳神往,卻遙不可及的夢想,三百年後有人做到了,他的名字叫蔣捷。

三百年後,南宋滅亡。蔣捷,這個立誓要「與國同休戚」的遺民隱居不仕,漂泊於吳地,過著「聽雨客舟中」的流浪生活。在舟過吳江的時候,他寫道: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剪梅》)

蔣捷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一雙芒鞋。

想當年赤壁戰前,曹操修書一封給孫權,揚言親治水軍八十萬,要與孫權會獵於東吳。孫權召集羣臣,詢問對策。魯肅對孫權說:戰還是降,那得看是誰了。比如我魯肅,是可以投降的。大不了在新朝從頭來過,再不濟也能做到郡守,逍遙半生嘛。但是換做您,只能死戰,決不能投降。「將軍迎操,欲安所歸?」——投降就是死路,你沒得選擇。

魯肅的話,說出了一個非常殘酷的事實:對一個臣子來說,在國家滅亡的時候,選擇出仕新朝,可以標榜是「良禽擇木而棲」;選擇忠於舊朝,更會被讚許為「義不食周粟」。但是對一個亡國之君來說,新朝的天下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死亡就在不遠處向他招手。

正因為有了穿龍靴和穿芒鞋的差別,在李煜和蔣捷的筆下,春天才呈現出了不同的模樣

看著春天在瀟瀟冷雨當中漸行漸遠的背影,蔣捷說「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春天過了,夏天仍然是美麗的。因為對這個穿芒鞋的隱士來說,他對將來還有憧憬。雖然國家亡了,至少他還可以擁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善良賢惠的女人,一份詩酒自娛的寧靜。而脫下龍靴的李煜卻說「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春天走了,明年還會重來。但是我的人生不能重來。它不再有希望,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遺憾……

在亡國的風口浪尖上,最不起眼的平凡,卻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6、尾聲

這是任伯年為吳昌碩畫的《酸寒尉像》:上扣無頂戴紅纓帽,身著葵黃色官袍。他剛剛交差歸來,拱著雙袖,還沒來得及擦汗。這個看起來有些狼狽的酸寒尉,卻是吳昌碩一生仕途的頂點。宦海中沉浮了半生,吳昌碩一直默默無聞。但這個庸碌的小吏,在藝術的追求上卻擁有「自我作古空群雄」的丈夫氣概。

早年,海派大師蒲華曾經諄諄告誡吳昌碩,畫要多用水墨,少用顏色。色不可俗,是文人畫必須謹守的鐵律。可是吳昌碩衰年變法,變水墨為五彩,變重墨為重彩,掙脫文人畫傳統的束縛,畫出了中國現代繪畫史上一番嶄新的氣象。吳昌碩對此頗為自豪,他對弟子說:可惜蒲華老死了,不然可以給他一些「顏色」看看。

真正的大師,一定是破除桎梏,開創新局的人。吳昌碩變蒲華的水墨為五彩是如此,李煜變溫庭筠的寫形為寫氣也是如此。可是,在後世高山仰止的目光中,又有多少人曾經注意過他們坎坷辛酸的人生呢?


推薦閱讀:

TAG:李煜 | 文學 | 宋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