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奧武夫與悠長的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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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7年,坎特伯雷的奧古斯丁來到英格蘭,在信仰異教的日耳曼部落中傳播基督教的福音。一百年後,拉丁語與一神教在英格蘭開枝散葉。用武力去征服一片土地,就像用火苗去除野草,一旦溫度合宜,藏在石縫,動物皮毛與蹄爪間的草籽就會再次萌動。
文化的殖民是另一回事。用語言和宗教去改變一種環境,就像在水裡調入幾粒硃砂,就算畫布被添上一百種新顏色,那底色里也自此永遠懸濁著紅色的幽靈了。
想要徹底殺滅精神,就像揚言要扼住空氣的咽喉。空氣的咽喉在哪裡,誰也不知道。
公元前兩千六百年前,美索不達米亞地區有一個叫吉爾伽美什的王。他有三分之二的神明血統,威風凜凜,甚至可以和戰爭女神伊斯塔角力。吉爾伽美什有神的榮光和威儀,唯獨沒有神明的壽數。於是他用一百二十根船槳渡過了死亡之海,去尋求永生的奧秘。
在大洪水中活下來的傳奇英雄烏特納比西丁考驗吉爾伽美什,勒令他六天七夜不得睡覺。
吉爾伽美什終究沒能抵擋住睡意。他仍不死心,在水底取得了永生之草,但那草卻被蛇吃掉了。心灰意冷的吉爾伽美什回到了烏魯克城,像凡人一樣生老病死。他的征程卻以楔形文字的形式被鐫在泥板上,四千六百年後仍為人所傳頌。
中世紀的修士們在抄寫室里渡過漫長的歲月。他們用一頭削尖的鵝毛筆,在漏斗形的瓶中蘸取從煤渣和膠中煉出的墨水,用小刀刮牛皮紙面。為了抵禦在無休止的謄寫中如影隨形的目盲,病痛與絕望,修士們在頁面邊緣處作畫,為首字母描上繁雜的花色,流麗的筆觸像綢帶一樣,從頁首垂至頁尾。熔金為聖人的寶冠與光輪上鍍上華彩,將昂貴的青金石磨碎,與樹膠和油脂調和,即能得到群青,那是聖母的長裙的顏色。除此之外,聖人事迹與聖經故事之側還繪滿了從屁股里開出的五色花朵與樂符,騎在猴子身上起舞的獵犬,噴吐火焰的四不像與蹲踞的魔鬼。想像一下,一個頭頂一周剃光的修士,身披赭石色長袍,在空寂與牛奶似的目盲中書寫——在失明的漆黑降臨之前,一切都是乳白色的。修士用唾液溶解灰色,於是在舌面上留下了鉛和硫。那不勒斯黃也含鉛,據說這種流動的毒液可以在紙頁上復原陽光的色澤。無名的修士在那不勒斯黃與鉛白中長久地活下去了。
我的音樂史教授曾帶來了一張十六世紀格里高利聖詠的樂譜。她將手稿遞到我面前,我的第一個下意識動作不是識譜,而是低頭嗅了嗅,也許是幻覺使然,果真在樂譜上聞到了動物皮子的氣味。如果非要形容的話,我覺得那是活物的氣味。
教中世紀文學的胡佛教授翻開一本《貝奧武夫》,說:「我現在要用古英語為你們朗讀了。」
他誦出的位元組均押頭韻,兩詞為一組,四組為一句,比起語言更像咒文。《魔戒》中的甘道夫在迷霧山脈的月光里念出如尼文時,都林之門豁然而開。胡佛教授則從門後拖曵出了日耳曼部落尖底的駁船。
古英語與現代英語之間的鴻溝比尼安德特人和智人的還要大。比起現代英語,古英語與德語更接近。英語從其他語言中借詞,而德語傾向於生造,是以古英語中有一種獨特的文法,叫比喻性複合詞。在《貝奧武夫》中,海洋不是海洋,而是「鯨的航路」;長劍不是長劍,而是「戰場之光」;屍骸不是屍骸,而是「渡鴉的盛宴」;大殿不是大殿,而是「蜂蜜酒之屋」;國王不是國王,而是「給予戒指的人」。
下課後,我仍然在想著貝奧武夫的長劍,當怪物的毒血迸濺出來時,那柄劍像冰柱一樣融化了。華盛頓廣場的噴泉不再是噴泉,而是「盛開的水」。轎車不再是轎車,而是「旋舞的渦輪」。圖書館旁的星巴克不再是星巴克,而是「咖啡的窖」。電梯是「在高低間折返的囚籠」。小提琴是「會唱歌的木盒」。紐約早秋的日光是「粘稠的鎏金」。戀人的吻是「遇水的鈉,無休止的賦格和微酸的梅酒」。
在幾百年的光景里,古英語演化成了中古英語,那是喬叟的語言。
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朝聖者們在旅店裡相遇,結伴前往聖托馬斯的神龕。為了打消旅途的寂寞,旅店老闆提議讓眾人各講兩個故事,拔得頭籌的人可在回程時免費享用一頓豐盛的晚餐。
我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讀的第一個章節與屁有關。
地位最高的騎士先講了一個亞瑟王式的愛而不得的騎士故事。像是有意要驅散這種肅穆氣氛似的,粗鄙的磨坊主搶在修士前開了口,講了一個粗鄙的故事。
牛津地方有一個叫約翰的老木匠,他新娶了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嬌俏妻子艾莉森。約翰的房客叫尼古拉,他對標緻而風流的艾莉森一見鍾情。為了與艾莉森獨處,尼古拉找到約翰,一本正經地對他宣告:」第二次大洪水要到來了。為了保命,你得找三個大澡盆,在裡頭儲存上一天的食物,然後將澡盆懸在屋頂。在整整一夜的光景里,你得躲在澡盆里,不能妄動。當水漫上來時,你就用斧頭斬斷繩子。「
愚鈍的約翰於是當真尋來了澡盆。當他蜷在盆中時,尼古拉與艾莉森正在床上快活。
小鎮的教堂里有個叫阿布沙龍的低級教士,同樣為艾莉森著了迷。他滿腦子都是迂腐的宮廷愛情故事,追逐女人的手段也僅有在艾莉森的窗下撥弄琉特琴和唱夜曲。這天,阿伯沙龍穿上最光鮮的衣服,嚼著甘草,晃到了艾莉森的窗口,向她索求一個吻。
這時,艾莉森做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她將赤裸的身體伸出了窗外。」熱臉貼冷屁股「這個詞極其形象地詮釋了接下來發生的事。
艾莉森的作弄讓阿布沙龍的愛情破滅了。他怒火中燒地跑開,到鐵匠鋪里借了一柄在爐火中烤得通紅的犁頭,回頭來報仇。
尼古拉遠遠地看到阿布沙龍,想學著艾莉森的樣子作弄一下這個情敵。當阿布沙龍走近前來時,尼古拉也將屁股伸出了窗外,原文是這樣寫的:」他放了一個悠長的屁,幾乎令阿布沙龍雙目失明。「再次受辱的阿布沙龍揚起了烙鐵,灼傷了尼古拉的屁股。劇痛之下,尼古拉號叫起來:」水!水!給我水!「
躺在浴盆里的約翰以為洪水已經到來,於是抄起早備好的斧頭,斬斷繩索,重重地墜落在地上,摔斷了一條胳膊。
磨坊主的故事是一個」fabliau「,即諷刺性寓言。諷刺性寓言的特徵是解構——騎士之愛幻滅,自作聰明者反被人欺,忠厚者不得善終,作惡者逍遙法外。
放蕩的艾莉森是唯一一個與諷刺性寓言的世界觀自洽的角色,所以她也是唯一一個逃脫懲戒的人。滿腦子宮廷愛情故事的阿伯沙龍吻到了臀部,而不是愛人的嘴唇。尼古拉想要作弄別人,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宗教故事則成了笑料的幕布。
另外一個生錯了故事的角色是堂吉訶德。他生活在一個諷刺性寓言里,卻以為自己是遊俠故事的主角,於是才會挺起長矛,向風車刺去。
在某種程度上,他與風車的征戰之悲壯不亞於尋求永生的吉爾伽美什。
在屠龍中死去的貝奧武夫和與死亡角斗的吉爾伽美什是壯美的,中世紀修士的插圖與喬叟的屁股則是詼諧的。不論是壯美還是詼諧,它們都是饒有趣味的。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中說:」假如一個社會的宗旨就是反對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獄又有不如。「
羅素說:」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
當一個人可以為人性中的美善與執著落淚,也可以為一個悠長的屁發笑時,他就學會了從有趣中汲取了生的勇氣。眼中只有美善的人乏味,專註於屁的人則惡俗。美善不能沒有一個悠長的屁,一個悠長的屁也不能缺了美善,他們就像一株植物的根莖與葉——玫瑰總是從牛屎里長出來的。
在一個易朽和熵增的世界裡,人類在記述與閱讀中得到永生。
海洋從來都該是」鯨的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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