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味的初戀,走失在14歲的夏天

西瓜味的初戀,走失在14歲的夏天

來自專欄人間有味12 人贊了文章

夏夜,西瓜,他,這些小小的幸福,與宇宙中億萬年來大生大死、大毀大滅相比,如此微不足道,可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說,卻是她所能想像的生命慶典的全部了。可是和夏天一樣,這些終究都是要過去的。

作者:曹瑋

我家有張照片,照片上的我還不到一歲 ,剃著光頭,懷抱著一個綠油油的充氣西瓜,八叉著腿坐著,盯著身邊的孩子看,邊看還邊流著口水。

我盯著的那個孩子就是方清。他大我一歲,生在清明,故而得名,是我爸好友的兒子。

三十多年後,當我再次看到這張照片,才猛然發覺,這個西瓜竟委婉地暗示了我們的命運。

1

在我三歲時,父母付了高價,把我安插進全市最好的幼兒園小班。幼兒園位於兒童公園內,要經過大噴泉,繞過荷花池,再往前走,綠樹掩映下的那幾座平房就是了。我入園時,荷花池正在整修,抽了水,池底還殘留著一汪黑色的泉,好像一隻神秘的黑眼睛。初來乍到的我沒有朋友,小朋友們玩耍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圍著池子轉,看池子里咕嘟咕嘟地出水。

一天我正在池邊,突然聽見對面有人喊我。一抬頭,一個高個子小孩混在大班大孩子里,朝我使勁兒地揮手。

方清!原來他也在這個幼兒園!

我興奮極了,正準備跑去找他,就見方清忽然指著荷花池對我喊:「這是冰棍兒水!」見我待在那裡沒反應,他繼續喊:「喂,你看這是冰棍兒水!」

冰棍兒?我眼前立刻閃過包在花花綠綠薄紙里的赤豆棒冰、乳白色的牛奶雪糕、明艷的橘子冰棍兒……我太喜歡吃冰棍了,況且這是方清說的,他當然不會騙我。

於是,我翻越石頭圍欄,沿著池塘水泥壁小心翼翼地溜下去,到達塘底那汪水的邊緣。

方清和大孩子見了,指著我大聲笑,更多孩子圍到池塘邊看我。

掬了一把池塘水嘗嘗,我這才恍然大悟——「方清,這不是冰棍水!」

就在這時,上課鈴聲響了,孩子們紛紛湧進教室,方清擠在孩子流中回頭對我大聲喊:「上來!上來!」

我急著回教室,就沿光滑的水泥壁向上爬,可腳底一滑,跌進水裡了。之後我的記憶成了片段。我似乎看到水底,又似乎記著像是電視里游泳比賽的樣子,最終竟從水裡自己撲騰了上來。

當我渾身滴著水出現在教室門口時,老師才發現了我。她先是愣了一下,抱住我就往她宿舍跑,給我脫衣服、擦頭髮,把我塞進她的床鋪硬要我睡覺。大白天的,剛睡完午覺,怎麼睡得著?

後來,聽說外婆來接我時,怎麼也找不見人,回頭就看見我的衣服掛在教師宿舍門口,滴滴答答正掉著水。

第二天,我就退了學。前腳剛走,兒童公園就抽幹了荷花池裡所有的水,小城人都傳,說是淹死了個孩子。

公園無水的日子長達數月。每次爸爸帶我經過那兒,都會笑著說,「你就是那個『淹死的小孩』」。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只想著方清還在那兒,他說的冰棍泉不是真的。

十四歲那年,在旅遊車裡,我給坐在身邊的方清講這段回憶,他眉頭輕顫了一下:「我怎麼完全不記得?怎麼還有這個事?」

他自然不記得了,正如我自然地不能忘記。

2

再一次見到方清,我已經六歲了,終於輾轉多處,回到了父母身邊生活。

夏日晚飯後,爸爸帶我去方清家。他打著手電筒,拉著我,穿越一個又一個路燈昏暗的巷子。敲門,院里橘黃的燈光亮起來,方清的爸爸一開門,笑紋就爬上眼角,一邊把我們迎進來,一邊歡欣鼓舞地朝屋裡喊:「方清,看誰來了!」 接著方清的奶奶聞聲出來,看見我們,又驚又喜,幾乎是激動地回頭叫著:「方清,方清,瑋瑋來了!」

「刷——」方清便從門帘後面沖了出來。

兩個孩子見面,好像隔了好幾個世紀未見一樣的欣喜。冰棍泉之事,早就扔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那天,方清爸爸請我們全家吃飯,菜擺了一長桌,方清坐在桌子另一端。這時,方清媽媽端上來一盤新炒的蒜薹肉絲,就放在我面前。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蒜薹肉絲——它盛在一個紅黃錯落的搪瓷小盤中,肉絲和蒜薹一樣切成一寸長,重重疊疊落在一汪淺淺的醬汁上。蒜薹是小城周邊的春夏特產,常用來腌制、爆炒或涼拌。小城人炒制時多用高火,只殺了辣味就好,吃在嘴裡脆脆的,或放進熱水中一汆,嫩綠的短莖浮在打滷麵厚而糯的湯汁上,明艷可人。而方清的媽媽卻將蒜薹燒得柔柔的,蒜薹皮被油煎得起了皺,一咬,莖里鎖住的肉湯和著菜莖本身的鮮甜在嘴裡爆炸。

怎麼能那麼好吃?

因為和方清坐得遠,也說不上什麼話,我就低著頭使勁吃面前的蒜薹,一根接一根,等大家發現,一盤菜已經快見底。

媽媽不好意思地嗔怒:「別吃了,你看一盤菜都叫你一個人吃光了。」

「讓娃吃,讓娃吃。」方清媽媽輕輕笑著,她短髮利落,說起話來又慢又軟,笑起來兩隻眼睛彎彎的。方清的奶奶也遠遠笑著: 「我的娃啊!愛吃了,以後就常來奶奶家吃!」

所有人都跟著笑了。


我們兩家住得不算遠,但總是隔好一段時間才能見上一面。

我十歲了,個子像雨後春筍一樣往上躥,都要趕上方清了。見了他,也會害羞了。

可即使臉紅得不行,我還是熱切盼望著,從他沒走的時候就開始盼望著下一次見面。只要見了他,天就藍得不行,太陽似乎更明亮了,我整個人則像一粒塵土,不斷地向上飛舞。

我開始學做菜,雖然學來學去無非就是最基本的雞蛋和土豆系列。

終於有一天,方清爸爸帶著他又來我家吃飯了。我央求爸爸讓我也做一個菜,爸爸拗不過,只好任我下廚。圍著又寬又長的圍裙,我把土豆切成厚片——本來要做土豆絲,可我不會切。往爐灶內填碎煤,打開吹風機,把胡麻油倒進鐵鍋中,將土豆片煎成焦黃,撒上鹽就出鍋了。

吃飯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問:「方清你最愛吃哪個菜?「

「方清最愛吃洋芋了,你看這個洋芋片都快被他吃完了。」沒等兒子說話,方清爸爸先回答。

「這個菜是瑋瑋炒的。」我爸說。

「啊?」方清抬起頭好奇地看著我,呆了幾秒,然後也沒說話,只埋頭繼續吃洋芋片,其他的菜一概不動,一直吃到白盤裡全剩下明黃的胡麻油。

「你看看這個方清,你看看!」方清爸爸不好意思地笑著。

我坐在旁邊,心就突突跳著,臉燙得慌,我怕不由自主的傻笑怎麼都藏不住,只好借口去趟廚房,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那裡,我走過來,踱過去,一會兒擦擦灶台,一會兒兒摸摸案板,突然懂得了什麼叫手足無措:原來,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或許他也喜歡自己,就是這種慌張又欣喜的感覺,不知如何是好、卻又幸福無比。

3

我越來越盼望著見到方清了。

小學六年級,方清爸爸帶他來我家商議升學的事,留我和方清兩人在廂房,我看著他,心裡想著,這次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情急中脫口而出:「方清,我家後山上可好了,有泉水,可以抓螞蚱,我帶你去玩!」

方清有些驚訝,還沒回答,我馬上補充到:「我們去烤洋芋!」

「洋芋?」他的兩隻大眼忽閃忽閃的,「……你會烤嗎?」

「會!」我保證得有鼻子有眼,其實自己從沒幹過,「後天下午兩點,你在我家巷子口等我?」

「嗯!」

方清顯然是洋芋的信徒,此前,他從沒和小夥伴進過山,死活纏著他奶奶答應。他奶奶擔心得很,不住叮囑他早點回來,別和我放火燒了山。

我在廚房抓了三個洋芋,一包火柴,幾乎是飛奔著去見他。

然後,我就領他穿過寬寬窄窄的巷子——哪怕是故意拐來拐去,也不想讓他錯過我的世界的一切:山裡人賴以維生的泉水,舊房背後開滿蒲公英的草坪,山崖斷面坍塌的古墓……繞到最後,才找了一塊無人的山坳,徒手挖了個坑,準備烤洋芋。

方清在旁邊拔著蒿草,我把洋芋放進坑裡,並覆以薄土——這是同學傳說中烤洋芋的方法。當然,傳說中還要配備鹽、辣椒、花椒粉,等到肉色金黃、香氣四溢的洋芋烤出,蘸著這些佐料,任沙性的顆粒和著香料在口舌里融化開來——想想都能催下口水。

可到了點火的關鍵時刻,我卻退縮了。由於曾被火炮沖傷過手指,我連火柴都不敢劃,只好腆著臉請方清來,我則不斷添上草根、樹皮、樹枝,最後,終於有一團大火橫在我們中間了。

山風輕輕拂過,蒿草會突然通體赤紅,隨即又暗沉下去,好像發了一陣燒。草籽在火舌里「噼噼啪啪」響著,襯得四周更加寂靜,彷彿此地和我們,就是這個世界被遺忘的角落。

方清和我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柴火燃成灰燼,他才開口問:」好了嗎?「

「好了吧……」我底氣不足。

挖出洋芋,它們半軟半硬。

「這能吃么?「他又問。

我急了,好像這洋芋就是方清眼裡的我——我可以更好的,一切可以重來的——我趕緊把雜草和樹葉彙集起來,自己划了火柴——為了方清的烤洋芋,我連點火都不怕了。

我把挖出的洋芋全扔進火堆,或許這樣它們才能立即變熟。火堆燃盡,顧不上燙手,我先刨出一隻洋芋,它的表皮已全然燒焦,揭開皮就看到淡黃色的洋芋肉。我偷偷把那隻更軟的遞給方清,自己則啃著另一個半熟的。方清吃得滿手滿嘴都是炭黑,臨到最後,把剩下的三分之一脆洋芋指給我看:「這能吃嗎?」

「能吃能吃!」

我嚼著生洋芋,故意吃得津津有味。

這個下午,十二歲的我開始暢想未來。一個孩子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她所能想到的未來,無非是男娶女嫁、白頭偕老罷了,童話故事不總以結婚為結尾么?

大概在遙遠的將來,我會吃上方清媽媽濃油赤醬的蒜薹肉絲,我也會一直給方清做他喜歡的炒洋芋片。生活在一起,一起吃好吃的,過安穩的人生,也就是這樣了吧。

可是,沒心沒肺的玩鬧過後,我又時常會生出一絲恐懼——萬一中途有變,我們不能在一起了,該怎麼辦呢?想到這裡,我又再次手足無措起來。

4

接下來,令我欣喜若狂的是,我和方清竟分到了一個初中。

小學最後一個暑假要結束了,爸爸帶我去看望方清的奶奶。我這才知道他在九班,我是十班,任課老師全都一樣。他奶奶高興地說:「明天你們一塊兒去上學吧。方清,你自行車后座帶上瑋瑋,一塊兒去!」

我強烈抑制著雀躍的心,小聲說:「我有自行車的,我們一起去上學,方清,明天早上你在路口等我。」

他又「嗯」了一聲,奶奶的眼睛笑得像個月牙兒。

可即便是上了同一個初中,我也並沒能像原先憧憬的那樣,每天都見到他,只能在兩班合一的體育課上,遠遠地看著他站在男生隊伍里打籃球的側影,或是放學後的車棚里他混在自行車流中瘦長的背影。

我默默地看著他,直到他消失於視線之中——因為那時候,我家已經搬到了城東,他家仍在城西,縱使相遇,還沒說幾句,便在各自新朋友的召喚中各奔東西了。我在方清班上也結識了新朋友。長長的回家路上,她每天都會講九班的各種新事,有時候,方清的名字會突然落下,好像一顆松塔滾落在山間。

有一天,語文老師拿來一篇寫景的作文在班上念,是方清的。我聽了,很久都沒有說話。

一放學,朋友見我就問:「方清的文章你們班念了沒有?」

「念了。」

「今天我們班同學都在那兒起鬨,問他,『方清,你寫的那個風景裡面,你說在等人,等誰呢?』你猜方清怎麼說?」

「怎麼說?」

「等你呢!」

「誰?」

「等你,你!」

「我?」

「嗯!原來你認識方清啊?」

是啊,他寫的那些,我怎能不熟悉?黃土、蒿草、蚱蜢和秋風,閉上眼睛,依然清晰如昨。

文末,他提到了山坡上的等待,留了一個開放式結尾,當老師念到這裡,我的雙頰發燙,眼下聽朋友這麼一說,更是心亂如麻。

這下,我滿腦子全是方清了,作業也沒法做,就盼望著第二天就去隔壁教室找他,告訴他我的感情,告訴他我們都不用再等了,反正以後也會結婚的。而我知道,只要他不反對,我一定會像當年尋找冰棍泉一樣,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我寫了很長的日記,也回憶起那天烤洋芋時的山景——顯然,寫作的確能平息少年人的衝動——想到我們必定會有更光明的未來,何必在初中就因「早戀」鬧得人仰馬翻,於是我決定繼續等待。


從那天開始,我開始寫長長的日記,靠它維持著每一天的理性,像一個癮君子,一日不寫就雙目無光渾身沒勁兒。

過年期間,我剛在爺爺書房裡寫完日記,還沒收拾好本子,就被叫了出去。回來時,赫然發現我媽就站在桌前——我的日記在她手裡,張開著,好像一隻被捉住了的蝴蝶,撕開了雙翅。

一股熱血直衝胸口,我幾乎是喊了出來:「媽,你怎麼看我日記!」

「你的日記難道我不能看嗎?」我媽放下日記,理直氣壯的。

看到理性之地徹底淪陷,我氣得渾身發抖,高叫道:「這是我的日記,你就是不能看!」

我媽翻著日記,用手指著我寫的東西:「你看你寫的啥,還『山間的愛戀』,還『愛戀』!你還早戀!」我的日記在她手裡翻滾著,而她也對我內心最為珍視、幾近神聖的感情,無數次地極盡羞辱和諷刺。

她的目光語言化為一片片利刃,在我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我感覺自己被逼到了絕路,所有的疼痛和屈辱,最終都彙集在唯一的出口——那是一句禁忌,一句在古人看來我要遭受天譴的話,我第一次說出了口。

我拿起日記衝出書房,正巧碰見大伯進屋,聽見我的話,他連忙拉住我:「哎,你咋能這麼說你媽!」

我不想辯解,憤怒已將我全然佔據。

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罵我媽,連我自己都沒法原諒我自己。

5

從此往後,我不再寫關於方清的事了。

我和我媽傷害了彼此,往後的歷史好像也從此缺了一天——我們都裝作它沒有發生,繼續和平而警惕地相處著。

到了暑假,爸爸終於帶來一個好消息——他聯絡到了一個開出租的同學,準備叫上方清的爸爸,一起要帶孩子周邊一日游。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個考古遺址,地處偏遠,是我和方清在地方志上找到的。旅途漫長,光去程就花了五個小時。

回程時,方清坐在最後排中間,我和司機的女兒各在他左右邊。那個女生叫小林,大方清一歲,短頭髮,戴著大框眼鏡,常笑。雖然和我們都是第一次見面,但她就像老朋友一樣聊著自己的生活,或者一個問題接一個地問我們。

好不容易,小林終於說累了,歪頭睡了,草帽覆在額頭,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我和方清相視一笑,長出一口氣。小麵包車在山間來回顛簸,把路邊的麥田和戴草帽的麥客拋向身後,天色蔚藍,成熟的小麥混和陽光的香味在我們臉上拂過。

我們兩個沉默了很久,方清突然湊到我耳邊,問:「你怎麼不說話?像只小綿羊一樣。」

我知道我臉紅了,繼而在心裡微笑起來,這笑卻最終變成了一句自嘲:「是嗎?小時候我們班同學可把我叫母老虎呢!」

方清好奇地看著我:「是嗎?我沒發現啊!」

「你沒發現的還多呢!」

「比如?」

我就是在這時,將那個三歲時因他一句話尋找冰棍泉的故事和盤托出。他驚愕著,半晌也說不出話。

「你記好了,你欠我一條命呢!」我跟他開玩笑。

方清微笑著,陽光灑在臉上。


那個十四歲的夏天,真是個充滿了愉快回憶的好時光。

我家回到城西的祖屋消夏,飯後,爸爸說方清和他爸爸要來取旅遊的照片,我就坐在躺椅上裝著乘涼、實則焦急地等待。

夜幕降下,蛐蛐在老屋廊下的磚縫裡叫著,喇叭花也沿著檐下的細繩向上攀爬。爸爸不讓開燈,怕引來蚊子與飛蛾。聽見鐵環「噠噠」扣響了木門,我的心便跟著「咚咚」地跳起來。爸爸聞聲出屋,開了廊上的大燈,半個院子都浸在一片橙黃的光明裡。

方清一進門,臉上就滿是笑容,爸爸招呼我搬出黑色雕漆小方桌,再從北房尋來一隻西瓜,廚房裡便響起瓜皮清脆的裂聲。故鄉的瓜都是圓滾滾的,正圓,瓜瓤是淡紅色,嫩而脆,不用牙咬,就在嘴裡碎成小顆粒;瓜子黑而大,好像從來沒經過進化一樣,輕輕一嗑,就伸出嫩白色小舌頭一樣的瓜子仁。刀口剛一碰皮,一聲脆響,瓜就會全部裂開,好像從採摘的那一刻起,它就在耐心等待著這樣一個輕微的動作。

等媽媽端著兩大盆西瓜放在方桌上,空氣里便是清爽的西瓜香味。飛蛾在頭頂撲著燈光,留下旋轉的影子。爸爸們邊聊天邊吃瓜,我也坐在旁邊,吃了一會兒便和方清悄悄地離了席,溜到北房前的小花園邊坐著,高大的冬青樹把我們掩藏在燈光後。

台階清涼,一抬頭,就能看見星星在閃耀。身邊的他,是我喜歡了那麼久的人,心裡激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抱住自己的腿,胡亂講些院里的傳奇:花園裡吃青蛙的老鼠,吃了饅頭渾身長毛的螃蟹,還有從梨樹掉到爸爸脖子上的壁虎。他靜靜地聽,也偶爾問些問題,星光下黑色的眼睛在發光。我們也會羞澀地笑一陣,便是一陣更長久的沉默,不知道還能再尋些什麼話。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坐著,也很好。

那時的我,多想讓這個屬於我們的夏天走得慢些,甚至一直這樣進行下去,永不停歇:夏夜,西瓜,他,這些小小的幸福,與宇宙中億萬年來大生大死、大毀大滅相比,如此微不足道,可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說,卻是她所能想像的生命慶典的全部了。


暑假過去,我們都上了初三。一日,方清突然來找我——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主動到班上找我。隔壁班異性單獨尋人,在青春期的學生中,總會鬧出不小的動靜,可方清連大家的起鬨都不管不顧了,見了我就焦急地問:「怎麼辦,怎麼辦!小林給我寫信表白了!」

我一陣吃驚,強壓住內心的惶恐,試他道:「那你答應她唄?」

「我不喜歡她,怎麼答應啊!」方清一臉的懇切。

夏天並未走遠,藍天,白雲,我的心裡刮過一陣清風,懸著的心落了地,可惜我就是嘴太硬,只是笑著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你只能自己解決嘍!」轉身回教室,把方清撇在身後,他佯嗔著對我喊:「唉!你別走啊,怎麼辦啊?」

如果那時,我可以停住,對他說出心中所願,或許此後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可是,十四歲的我,又怎能知曉呢?我以為屬於我們的道路漫長,這個夏天只是一個美好的開始罷了,接下來的日子,都是燦爛和輝煌。

我活在這樣的願景里,將他默默藏在心中,忙著自己的學業,並執著地繼續等待著我們在一起的那天。

6

然後就是高中,我們再一次分開,不可避免地有些疏遠了。

再一次和方清面對面聊天,已是五年後。

這五年,由於我們各自奔忙學業,兩家疏於來往,直到大二寒假,才又聚到一起。中午吃完飯,爸爸說:「你跟方清出去走走吧,你們現在都是大學生了,好好聊聊你們的生活。」

我知道我可以談戀愛了。

在正月寒風凜冽的故鄉,我的心裡依舊裝著那個有冰棍有西瓜的夏天。告別了父母,跟著方清,在城市的街道上邊走邊選著談話地點,最終,我們來到一個酒吧,似乎只有這裡才能彰顯我們「大人」的身份。

我們一起研究著雞尾酒奇怪的名字,他選了「藍色妖姬」,我則點了「粉紅情人」。交換著彼此的酒,我們看著、嘗著,好像當年山坳里烤洋芋的兩個小孩,既新奇又開心。

終於坐定,我等著他開口,或者,等著我自己開口,來結束這漫長的等待和我們各自孤獨的歲月。為了這一刻,我已經等了太久了。

這時,方清突然從兜里掏出一支煙,點燃了,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然後斜身倒在沙發上,他仰著頭,青白色的煙從他口中緩緩上升,成了一朵雲。

我從未料到這一幕,忙問:「方清……你怎麼……抽煙?」

「你別告訴我爸,他們不知道我抽。」

我應了一聲,突然感到眼前這個方清有點陌生:「你啥時候學會的?」

「上了大學,煩得很,人家都抽煙,我也就抽了。」

「煩啥?」

「唉!我們宿舍的,一個個都有女朋友了,就我沒。」

我喝了一口酒,忐忑地說:「你想有就有啊。」

「沒人喜歡我!」

「小林不是喜歡你?」

「對了,還有小林……她怎樣了?」

「我爸告訴我,小林年前剛結婚。」

聽了這個,他狂抽了一口煙:「她都找到幸福了……」然後他猛地直起身,一口氣喝下半杯酒:「我喜歡的,都不喜歡我!」

我突然怕極了,忙問:「誰不喜歡你?」

「初三的時候,我們班不是新轉來一個叫黃雨芳的嗎?她數學學得好,我們常一起討論問題,我也不知道為啥就喜歡上她了,可是她不喜歡我。所以之後我的成績就下降得很厲害。那是我的初戀啊,我的初戀!」

我突然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洞穿,是的,那是我十四歲的秋天,屬於我們的夏天剛過去不久,九班新來了個同學叫黃雨芳。他喜歡上了她,而我卻還活在十四歲夏天的記憶里,活在和他共度餘生的夢裡。

方清依舊自顧自地黯然神傷,講述著他又喜歡上的一個大學女孩的故事,依然是人家不喜歡他。他抽完一支煙,又點了一支,酒氣上頭,臉已經泛紅了。

「你呢?你有沒有喜歡的人?」突然一句話砸過來,讓我無處遁形。

見我不答話,他又呵呵笑了:「你別告訴我你從沒喜歡過人——我才不信!」

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強壓住自己,一字一頓地說:「我曾經很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很多很多年,但是,他好像沒有喜歡過我。」

「沒事兒,還有更好的。」他安慰著我,像個大哥。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可這個晚上,那麼多的新事,就像冬天的雪一樣突然堆積在眼前,我的路斷了,走不出去了。

我怕自己再沒有機會,決定冒險一次,幾乎是表白一樣跟他說:「家裡長輩……好像挺願意我們在一起……我和你……」

他一甩煙,笑了一聲:「怎麼可能?」

那一天,十九歲的我終於明白,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是會笑出來的。

我笑了出來。一個人回家的路上,我一路默念著那句話,一路笑著。我在笑誰呢?笑我一個人,演了一出獨幕劇?笑自己一遍遍地重複著兩歲半的故事?

我終於知道,年少時曾害怕了無數遍的那個問題該如何作答:如果我和方清不在一起,我會怎樣呢?我多想跨越時間的洪流,告訴十二歲的自己——我會笑出來,滿臉是淚,心如刀絞。

7

一年後的正月十五,兩家又聚,我和方清去看煙花,對著滿天煙火,他告訴我,他有女朋友了。

此後我們各自為情所困,又是一個五年。

再次重逢,彼此都是單身。這次,爸爸帶我去看望方清的奶奶,奶奶快一百歲了,癱瘓在床,硬要留我在她家吃飯,而我卻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毫不推辭地坐在飯桌前,狼吞虎咽大快朵頤了。我學會了客氣,學會了津津有味地喝著白開水。

奶奶看著我,在一屋子人中間,獨獨看著我。

「瑋瑋,我有一樁心事。我一直有一樁心事。」

我湊近她,她雙手握住我的手,一句話驚天動地:「你的心事,奶奶知道……奶奶知道……有奶奶在,你放心。」

我的淚就要湧出來,可在眾人面前,我還是笑著點著頭,看著她。

快走的時候,她又隔著床頭欄杆喊著:「瑋瑋,我愛你!你要記著,我愛你!」

我尷尬而悲哀地笑著,一個快一百歲的老人當眾對我喊「我愛你」,大家都當成一樁趣事,全笑了。方清爸爸還在旁解圍道:「奶奶年紀大了,有時候腦子糊塗了,亂說些東西。」

可只有我知道,奶奶哪裡是糊塗,歷經滄桑的她一眼就看穿了我。

奶奶去世一年後的夏天,方清在甘肅蘭州,我在青海樂都,相距只有一百餘公里,這是我們考上大學以來,各自工作的地方距離最近的一次。他發簡訊給我:「我後天要在蘭州結婚了。」

「祝賀你!發給我地址,我去參加你的婚禮。」

我打心眼裡為他高興,並準備了賀禮,可他沒有回復。

那也是個夏天,我在青海的山頂,把曾經屬於我們的一切倒帶,還給歷史——那些所愛,所怨,所心領神會,所隔膜萬重的一切——冬青樹背後的細語,野風吹過麥田的響聲,山坳里的等待,炒洋芋的煙火,蒜薹肉,冰棍泉,最後全部回到三十年前照片上定格的那一刻。

我抱著西瓜,看著他,好像看到時間停止。

西瓜是我們一起吃過的最後一樣東西,而我最終也說服了自己:此生屬於我和方清的夏天結束了,這世間最甜最涼的瓜,如此美好,卻永不再來。

(本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沈燕妮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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