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 60 年前今天的自殺離世,他本有可能為新中國拿到第一個諾貝爾醫學獎。

如果不是 60 年前今天的自殺離世,他本有可能為新中國拿到第一個諾貝爾醫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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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 年,元旦。

一名中國醫學科學家,命令助手將沙眼「病原體」滴入自己的眼睛。

他在其後的 40 天內,冒著失明的風險堅持不做治療,收集了可靠的臨床資料,證明了沙眼是由這種病原體導致的。解決了關於沙眼病原長達七十餘年的爭論。

這一發現讓他也登上學術聲望的高峰。他也因此成為第一個有可能獲得諾貝爾醫學獎的中國人。

他的名字,叫湯飛凡。

惟楚有才,出於湘雅

近代中國是湖南人的舞台,而湯飛凡是其中閃耀的一顆明星。

1897 年 7 月 23 日,湯飛凡出生於湖南醴陵一個鄉紳家庭。從小目睹家鄉父老貧病交迫,湯飛凡一直有志懸壺濟世。

湯飛凡 12 歲入長沙城南小學堂,三年後畢業考入甲種工業學校。兩年後湘雅醫學專科學校(今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成立,一心學醫的湯飛凡從甲種工業學校退學,成為湘雅醫學院的首屆學生。

「北協和、南湘雅」是醫學界耳熟能詳的一句話。而這句話中反應的,體現的正是湘雅對於醫學教學質量的高標準嚴要求。

七年寒窗,湘雅醫學院第一屆招收的 30 名學生,1921 年畢業時只剩下 10 人。這十人中出現了兩名中國醫學屆的泰斗,除了湯飛凡外,另一位是畢業時名列第一、與湯飛凡同歲的內科名宿張孝騫。

1921 年湘雅醫學專科學校畢業的湯飛凡博士(右一)

七年的醫學訓練,不僅磨鍊了湯飛凡堅韌刻苦的精神,也使他對濟世有了新的認識。19 世紀與 20 世紀的世紀之交的二、三十年,正是微生物學的黃金時代,以巴斯德(Pasteur)和寇霍(Koch) 為代表的一代細菌學和傳染病學天驕,陸續發現了大部分重要傳染病的致病菌。

從湘雅醫學院畢業後,湯飛凡立志研究細菌學和傳染病,申請到協和醫學院細菌系進修。三年中全面掌握了細菌學理論和實驗技術,經系裡和學校推薦,湯飛凡獲得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獎學金赴美深造。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病毒學的拓荒時代,湯飛凡所進修的哈佛醫學院細菌系的研究重點此時正轉向比細菌更小的微生物,拓荒者的首要任務是找到新的方法。

作為投身病毒學研究的第一個中國人,在哈佛的三年里,他的工作主要是研究病毒學實驗方法。他與同事們在病毒學發展的早期重要的貢獻包括用物理方法證明了病毒是可過濾、能離心沉澱、能自我複製、有生命的寄生於細胞內的微生物。他們還研製成第一代微孔濾膜,用於測定出各種病毒的大小。

三年的時很快過去了,導師強烈要求湯飛凡留在哈佛。優厚的生活條件,得天獨厚的研究條件,以及病毒學研究剛剛掀開的無比寬闊的視野,都吸住了湯飛凡的心。

這時,他收到一封來自大洋彼岸的信,寫信人是他的老師顏福慶。

顏福慶的這封信,使科學界少了一位巴斯德,中國多了一位無雙國士。

赤子中華心

畢業於耶魯醫學院的顏福慶,是中國現代醫學教育的先驅和領袖。

湯飛凡就讀湘雅醫學院時,顏福慶任院長。離開湘雅後,顏福慶就任協和醫學院副院長。鑒於當時國內幾所較好的醫學院都是外國人創辦的,顏福慶矢志創建中國自己的醫學教育體系。

乘國民政府成立第四中山大學的機會,顏福慶倡議設立醫學院。南京政府批准此議,醫學院與 1927 年 9 月於上海開學。次年顏福慶辭去協和職務,專任此時已經改名為中央大學醫學院的院長。

醫學院雖然設立,可是經費靠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和中國紅十字會資助,十分困難,師資尤為缺乏,開學時只有教師 8 人。百廢待興的顏福慶想起了人在美國的湯飛凡。

顏福慶在信中沒有天花亂墜的許諾,只是如實地列出辦中國人自己的醫學院的困難和對學生的殷切希望。正是因為這種開誠布公,打動了湯飛凡的赤子之心,當即決定歸國。1929 年春,湯飛凡攜夫人歸上海,任中央大學醫學院細菌系副教授。

這一去就是三十年。

這三十年間,湯飛凡流離輾轉,從上海到長沙,從長沙到昆明。他的工作,也從醫學院的教學科研,變成了中國疫苗學的奠基人。

他主持建立的中央防疫處,在烽火連天的年代不僅生產了中國自己的青黴素、狂犬疫苗、白喉疫苗、牛痘疫苗,以及世界首支班疹傷寒疫苗。

解放後,防疫處改名為中央政府衛生部生物製品研究所,湯飛凡任所長。1951 年兼任新成立的中央生物製品檢定所所長。

建國伊始,衛生部門最緊迫的任務是控制傳染病流行,保障疫苗供應。湯飛凡集中精力組織大規模生產和解決各種技術問題,在全所努力下 1951 年產量比 1949 年增加 7 倍,1952 年又比上年增加 13 倍。

建國後,根據湯飛凡等專家的建議,衛生部在全國範圍內普遍種痘,生物製品檢定所承擔了牛痘苗的生產任務,經過十幾年的努力,中國於 1961 年消滅了天花,比全球消滅天花早 16 年。

1954 年,湯飛凡的心中有一股再也按捺不住的衝動,他要做一件中斷了將近二十年的事情,他的畢生之役。

20 世紀 50 年代,湯飛凡攝於北京衛生部生物製品研究所

衣原體之父

沙眼。

這是他在哈佛留學時就進行的課題,確認沙眼這種疾病的真正病原體。

今天的人們已經不知道何為沙眼了,可是在 1954 年,沙眼流行極廣。世界衛生組織估計當時全球六分之一的人患沙眼,高發區因此失明的占人口總數 1%,視力嚴重受損的占 10%。

在當時中國沙眼發病率 55%,致盲率 5%,邊遠農村患病率達 80~90%,所謂「十眼九沙」。研究沙眼病原體,從而找到預防治療的方法,在當時的確是一項非常有意義的工作。

他找到同仁醫院的眼科主任張曉樓進行合作,湯飛凡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每周帶助手在同仁醫院沙眼門診工作半天,採集了 200 例典型病例樣品,對沙眼病程和包涵體有了較為清楚的認識。

同時,湯飛凡用恆河猴作沙眼的動物模型,在世界上頭一次成功地在動物身上發現包涵體。

此時,病毒分離的工作也在緊張進行。經過一年的分離,採用當時各種病毒分離技術,結果無一成功。失敗的情緒在研究所內蔓延,畢竟過去的七十多年,全世界的科學家進行了無數次研究,無一成功。

湯飛凡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經過一年的探索,他認識到,不能再重複別人的病毒分離方法,一定要走自己的路。

根據他對沙眼病毒的了解,決定採用雞卵黃囊分離病毒,並意識到分離病毒的關鍵是如何抑制病人樣品中的細菌,在沒有可靠數據的情況下,他決定同時使用青黴素和鏈黴素。新的分離方法建立後,開始分離試驗。

1955 年 8 月 10 日取來的標本是新方法的第八次分離試驗,傳了三代後成功地分離出病毒,20 多年的心愿終於實現。這株病毒就是著名的 TE8。

湯飛凡成為世界上發現重要病原體的第一個中國人,也是迄今為止的唯一一個中國人。

為了進一步確定所分離的病毒就是沙眼病原體,1958 年元旦,湯飛凡命助手私下將沙眼病毒滴入自己的眼睛,造成了沙眼。在其後的 40 天內堅持不做治療,收集了可靠的臨床資料,徹底的解決了七十餘年關於沙眼病原的爭論。

湯飛凡的發現,使人們認識到沙眼的傳播特性,尋找到了治療的藥物。一度危害全球的沙眼以驚人的速度減少,迄今世界上許多地區沙眼已經基本絕跡。

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1958 年也是湯飛凡生命中的最後一年。

無雙國士不可辱

1958 年 9 月 30 日晨,湯飛凡先生於北京自殺離世,年僅 61 歲。

1970 年,國際上將沙眼病毒和其他幾種介於病毒和細菌之間的、對抗菌素敏感的微生物命名為衣原體,湯飛凡被稱為「衣原體之父」。

1979 年,因為醫學界抗議的呼聲太大,衛生部於 6 月為湯飛凡進行了平反,並且在 21 年後為湯飛凡先生重新舉行了追悼會。

1981 年,國際沙眼防治組織授予湯飛凡金質獎章,以表彰他在沙眼症研究領域的重大貢獻。

國際沙眼防治組織授予湯飛凡的金質沙眼獎章

每個少年都有過蓋世無雙的夢,都有過氣吞山河的豪言壯語。

當歲月在眉間心頭留下痕迹以後,所有的夢和豪言壯語便成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記憶。

但是有一個 100 多年前出生於湖南的矮小少年,牢牢記住少年時的夢和豪言壯語,用一生追逐這個夢想,並且於花甲之年實現了這一諾言。

當一個醫生,一輩子能治好多少病人?

如果發明一種預防方法,就可以使億萬人不得傳染病。

(責任編輯:lightningwing)

後記:

第一次聽說湯飛凡是在車上,一位很敬重的老師突然大發感慨:如果湯飛凡不死,肯定能獲諾貝爾獎。中國居然有這般人物?從此這個名字長留心中。

湯飛凡的弟子告訴我,老師把沙眼病毒接種在自己眼睛裡,冒著失明的危險證明了病毒的致病性,成為衛生系統為科學獻身的典範。

湯飛凡的下屬告訴我,湯老每天戴著白手套在實驗室里到處摸。當時大家就是用雞毛撣子打掃,怎麼能過得了關?就在湯飛凡一次又一次的嚴厲訓斥下,中國生物製品標準化水平提高了。

聽過湯飛凡課的前輩回憶,當時什麼都不懂,竟然向湯老問那種膚淺的問題。湯先生居然認認真真的回答,使他對科學產生了真正的興趣。

見過湯飛凡的老職工講,由於夫人比自己高出一個頭,湯所長與夫人出行時一定先行兩步,高高地挺起胸脯,給人一種威嚴。

衛生界的朋友議論,湯飛凡的最大功績在於建設了中國的防疫隊伍。這隻隊伍不僅僅經歷了抗戰,而且在十年動亂中也經受了考驗。而中國防疫系統近年來的衰落,或許也因為這批湯家軍日益凋零,因為湯飛凡的過早辭世。

謹以此文,紀念湯飛凡先生誕辰 107 周年。

京虎子

2004 年 7 月 2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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