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斷青春,一個底層少年的自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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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5月12日的南昌「夢時代」跳樓事件,已近五個月。對那個跳樓身亡少年的議論和記憶,早已被時間洪流沖淡。
在網路空間留下的,是網友各個角度拍攝的跳樓瞬間,以及對接二連三「跳樓秀」的戲謔和調侃。鮮有人知道這個跳樓少年姓啥名誰,更沒人知道是一種什麼困境讓他決定縱身一躍。因為除了他的親人,很少有人願意去關心,去追問,去討論。這個問題太嚴肅了,一點都不好玩。這個叫王家新的少年來這世上一趟,儘管輕生得沒有意義,可再卑微的生命亦有尊嚴。
王德榮坐在小兒子曾經趴著玩電腦的椅子上發獃,妹妹和老婆把柜子里積壓了很久的衣物全都翻了出來,堆在床上,一股潮濕的霉氣開始在這個昏暗的房間里升騰。沒有人說話。
5月12日下午3:03,小兒子王家新在眾人驚恐地尖叫、逃竄中,從南昌恆茂商場六層樓的高度一躍而下。身體在空中翻轉,下墜擦過消防氣墊的邊緣,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整個過程不足3秒。
此時,王德榮的老婆鄢莉正頂著雨在恆茂廣場入口處瘋了一樣地找尋王家新。
「找不到,我找不到啊!」
王家新躺在商場凸出園廳和樓面相交的角落右方,人群慢慢聚攏過來。幾分鐘後,「夢時代一男子為情跳樓」的視頻開始在微博上被轉發,鋪天蓋地的唏噓聲隱匿在互聯網空間。
鄢莉沉在混沌的意識里,什麼也聽不見。
一
16歲的網友文文,是第一個知道王家新決定要自殺的。
「我打算離開了,離開這個世界,就明天。」
「不信我明天可以給你拍視頻。」
「我已經選好地方了,夢時代。」
5月11日晚6點,王家新在QQ上給文文發來信息。
文文只是王家新眾多網友中的一個。兩人認識還不到一個月,平常也只是道個「早安」「晚安」。稍微不同的是,兩天前,王家新才知道文文是江西豐城人,「算是老鄉」,住在夢時代廣場。
看到手機屏幕上這些「蠢話」,文文責備了王家新。她沒有過分在意,猜想只是「玩笑」而已。
夢時代廣場是南昌最繁華的商貿圈之一,文文的家離那裡不遠。以往每次和朋友去「夢時代」逛街,都會去頂樓散步,那裡有一個「空中花園」。
因為赴朋友約,5月12日下午2點,文文收拾妥當從家裡出發,不出意外,10分鐘後她將抵達夢時代廣場。
二
鄢莉怎麼也想不明白,連自行車都不敢騎,坐電動車也要坐到自己身後的兒子怎麼有這個膽量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
臨近傍晚,哭啞了嗓子的鄢莉癱坐在自家小區門口,王德榮和大兒子在一旁配合派出所進行調查,直至結束,圍觀的路人才慢慢散去。
「明天就是母親節啊」,鄢莉哭喊著,在街坊的攙扶下挪進漆黑的小區巷道,王德榮在巷口踱步,又站定發獃。
從夢時代回到居住的小區,乘坐地鐵不過兩站距離。小區位於高新大道旁,2005年,王家新5歲,一家人貸款在此買下一套二手房。
這是一棟靠近小區外牆的老樓,灰色的水泥牆裸露在外面,電線相互交錯地懸在一兩層樓高的位置,順著一排黏糊糊的廚房玻璃,就到了最角落的單元口。
王家新的家在頂樓。二居室,客廳很小,微弱的光線只能透過廚房的窗戶擠進來。
進門右手邊是王德榮和鄢莉的卧室。左邊是王家新和哥哥的卧室,和狹小的衛生間相鄰。一直到5月12日上午9點左右走出這個卧室之前,王家新還躺在那張只有1米2寬的小床上。
王德榮和鄢莉分別出生在江西豐城和新建農村,1998年二人結婚開始定居南昌。王德榮學做室內粉刷,鄢莉擺地攤賣衣服,先後有了兒子王家康和王家新。
王家新2016年初中畢業後沒有繼續上學。先在一家汽車修理店幹了一年,後來又在小區門口一家酒店做事。
離自己太遠的地方,鄢莉不放心。
第一周試用期在去年9月份,王家新在後廚儘管不怎麼跟同事說話,但做事還算勤快。讓王德榮欣慰的是,廚師長看中了王家新的勤快,每月增加了100塊工資。王家新也聽媽媽的話,每月交給媽媽1200存起來,自己留700塊錢,平日里也捨不得花。
住在3單元里撿垃圾的老太太腰背佝僂,行動不便,每當王家新看到她經過酒店門口,就從後廚打一份飯送出來,有紙盒子的時候也會捎給她。
每天兩點一線,王家新來來回回地走,這樣的日子儘管單調,但也算平穩。
三
冬天來得很快,王家新的手生了很嚴重的凍瘡,青一塊紫一塊,腫脹得像香腸,切生薑絲的時候很不利索。那一段時間王家新很沮喪。
「別人都切的很快,說照我這個速度一盆生薑一天都切不完。」
緊接著,王家新的手流膿了。高燒緊隨而至。
這些年來,這個兒子沒少讓父母操心。2000年,夫妻倆頂著違反計劃生育的重金處罰,堅持把王家新生下來。為了節省開支,鄢莉懷孕期間沒有像頭胎那樣注意對身體進補。王家新此後體弱多病,鄢莉時常懷疑與此有關。
哥哥王家康大弟弟兩歲,與瘦弱的王家新相比,體型顯得壯實些。自王家康記事起,弟弟好像一直在醫院打點滴;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必須要媽媽抱著去;小夥伴們睡午覺了,王家新坐在床上偷偷抹眼淚;偶爾看到鄰居從幼兒園門口路過,他跑過來抓著鐵門哭喊。
不時高燒到40度,王德榮夫妻倆不斷用冰塊夾在其腋窩處物理降溫。一直到4歲半,王家新才再次被送進幼兒園。
四
劉博忘了小時候是怎麼認識王家新的,但他離王家新住的地方只有10分鐘路程。王家新想交朋友,多次邀請劉博和他哥哥來自己家玩遊戲。
耗子也曾是王家新很好的玩伴,他身後總是跟著一群年齡相仿的小孩。王家新在剛搬來小區時就加入了這個集體,時常在放學後和他們一起溜進小區旁邊的香港街。
香港街是青山湖區淦村的一條商業街,地處江西科技學院(藍天學院)後門。每當夜幕降臨,兩排擁擠的的店面亮起閃爍的霓虹燈,小攤販們從四面八方的巷子里搖著吱吱呀呀的車子趕過來,過往青少年的嬉鬧聲糅雜著歌吧的音樂鳴響,充斥著整條街道。
對王家新和他的玩伴們而言,街道上最吸引人的,無疑是散布在各個巷口或街面上簡陋的網吧招牌,它們背後都藏有另一個異度空間:無數根電纜線在地面交織纏繞運輸電流,數千台電腦在刀光劍影以及槍戰的廝殺聲中高速運轉,熒屏照亮的瞳孔里,映射的是無盡的求勝慾望。
近些年日子過得緊張,王德榮白天在工地做工,鄢莉則在一家內衣廠上班,遇到趕貨還時常晚上加班,兩人都無暇顧及兒子。因為家庭瑣事,夫妻不時爭吵。起初哥哥王家康會出面勸說,無果後外出泡網吧。王家新則靜靜地去廚房吃飯,然後關上房門蒙頭睡覺。
鄢莉直到2013年才給家裡買了一台電腦。為了有錢去網吧,王家新和哥哥時不時從家裡偷錢,最嚴重的一次,王家新從家裡偷了800塊錢,為此兄弟二人沒少挨打。
除此之外,更讓鄢莉驚心動魄的是,有一次兩個初中生凶神惡煞地找上門,用鐵絲勒王家新的脖子從樓下一直拖到六樓,還拖走了鄢莉花400塊錢新買的電瓶車,出去換來60塊錢。
事後,王家新告訴鄢莉,這兩個初中生是在網吧里認識的,曾坐在自己旁邊邀請他一起吃東西,沒料想數日後兩人變臉,開始以每天10塊的利息逼迫他還錢,不還就動手。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王家新沒再去樓下玩。
五
王家新不僅在網吧被大孩子欺負。他學習成績不好、「生活邋遢」、「喜歡吹牛」,時常被人奚落、取笑甚至欺凌。
王家康初一了,王家新才四年級。弟弟經常因為中午完不成作業被留校,王家康就騎自行車給他送飯,每次走到弟弟的教室門口,都能看見他坐在最後一排無精打采。
放學回家,家人發現王家新校服和脖子總布滿圓珠筆跡,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有家長發消息跟鄢莉說「學生欺負你們家孩子」,鄢莉不知道該怎麼辦。
直到有一次孩子的眼睛又被打腫了,她才忍不住撥通了班主任電話,稱要給校長反映。鄢莉覺得她能做的,也只是按時參加家長會,「不能讓老師認為孩子學習差,家長都不來」。
鄢莉小學畢業後便不再讀書,她不知道怎麼提升孩子的成績,老公王德榮好歹念完初中,但工作太忙,只能偶爾輔導一下作業。在王德榮看來,小兒子腦子轉不過來,好不容易會做一道簡單的數學題,換一道同類型的題又不會了,等到兒子再長大一點,自己又看不懂他們的教材了。
2013年,王家新小學畢業,走進新學校,這裡被譽為「英雄城裡讓理想揚帆起航的地方」,和周邊雜亂的居民區相比,嶄新的初中乾淨有序。
但他在這裡,並沒能迎來同樣嶄新的開始。
劉博和王家新被分到了一個班。劉博一開始並不喜歡王家新,他也理解大多數同學為什麼會討厭王家新:他的衣服永遠是髒兮兮的,穿著和長相看起來都讓人不舒服。他話很少,卻是班裡是出了名的吹牛大王,總喜歡在同學面前吹噓自己遊戲玩得爐火純青。
每逢考試完,王家新回家也會跟鄢莉吹噓,「這次一定會考到98分」,結果往往是班裡的最後幾名。
「不講衛生」,這是哥哥對弟弟最不滿意的一點,「小時候常常流口水,飯後總是把油隨手揩在衣服上,扣在鍵盤上,衣服髒了也不換」,這些都讓王家康打心底厭煩這個弟弟,這種情緒也會時常表現在臉上。
在學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初中班上的老師開始叫他「王總」,緊接著,班裡同學紛紛效仿,而王家新似乎對這個稱呼平靜地接受,沒有開心,亦沒有表示反對。
誰也不知道,這個看起來獃獃的,想討人喜歡卻遊離在外的少年,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六
「媽,我不想上學了!」
2016年,王家新初三,他跑回家告訴母親,「沒有念書的人也可以當大老闆」,「老師說了,我和班裡最後那幾名學生,都應該去技校讀書,在班裡拉低平均分」。
中考前夕,在學校辦公室,老師給鄢莉提出建議:王家新不要參加中考,自己承諾幫忙聯繫技校。此前叫嚷著不想讀書的王家新站在媽媽旁邊,拿不定主意。
鄢莉堅決反對:「孩子學習再怎麼不好,至少要拿個畢業證,以後工作也好找!」
這一年的5月12日,王家新在QQ空間里寫道,「我很孤獨,有誰能陪我」。
6月2日晚10:04,王家新在QQ空間里發了兩張圖片,僅自己可見:一隻怒目在散亂的頭髮中隱現;一個女鬼在黑暗中抬頭詭笑,面目猙獰。
劉博隱約記得,也是這一年,自己去王家新家,王家新告訴他:「我想自殺。」
七
王家新沒再上學了。
哥哥把弟弟介紹到朋友的修車廠做了一年學徒,偶爾父親幹活經過這家修車廠,都會過去幫小兒子收拾下被褥。因為身體瘦弱,王家新拿不動大機器,在廠里只能拚命做些簡單的雜活。一年下來,也只學會了最基本的洗車刮蠟。
王家康對弟弟真是恨鐵不成鋼。
修車廠倒閉以後,王家新待在家裡無所事事,父母白天上班,回來就吃晚飯,這個時間也往往是王家新一天里的唯一一頓飯。他吃飯挑食,帶肥肉的菜一律不吃,飯菜吃不完就倒在塑料袋裡偷偷拎出去,這是王家新從初中就養成的習慣,胃病也越來越嚴重。
王德榮平時也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和小兒子說上幾句話:「你這樣下去怎麼辦?總得要找個事情做吧?」
王家新一如既往地應付,「知道了,知道了」。
王家新性格略像父親,父子兩人間話也很少,微信上一個月聊不到5句。
直到母親幫王家新找了小區門口酒店的活計。但僅半年之後,今年3月份,王家新離開了那家酒店。在跟自己的小學同學蘇蘇QQ聊天時,王家新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老闆對我不好」。
鄢莉忘不了年前一家人去門口酒店吃年夜飯的時候,一家人坐在小兒子工作的店裡,這是王家新最得意的時候,旁邊是木雕花紋的欄牆,穿著制服的服務員彬彬有禮地端上一盤80塊錢的牛肉片。夫婦倆並沒有覺得味道很好,但王家新把開心都寫在了臉上。
八
王家新身體又不舒服,說自己生了很嚴重的病,心臟疼。鄢莉夫婦趕忙帶去醫院做全身檢查,還好虛驚一場,除了急性胃炎,其他都是王家新自己想多了。
王家新不說話,他還是覺得自己有問題。
他又一次停歇了,為家人做飯成為他唯一的正事,其餘時間都在用手機聊天,甚至電腦也不碰了。有時鄢莉想看看兒子在聊什麼,趁著孩子睡覺去翻手機,打開卻是輸入密碼界面。
王德榮夫婦發愁了,偶爾在吃飯的時候會埋怨,王家新只會草草回答「找哦找哦」。
5月5日早晨,王德榮把小兒子叫醒,「跟我去做事(幹活),這樣下去不行」。早晨6點49分,王家新在空間寫道:「從今天開始,只能晚上回消息了。」
在接下來一周的時間裡,王德榮除了發布幹活的指令,兩人一直默不作聲地工作。但他也驚訝地發現了兒子還有另一面:他動作利索,做事認真,想事也細心。
粉刷牆面的時候,王德榮說不用很認真,小兒子還是容不得一點馬虎。天擦黑了,父子倆準備收工,不用王德榮提醒,王家新會主動把油漆桶收拾好,關燈鎖門……
王德榮很久沒觀察孩子了,他對於孩子的認知,還停留在小學三年級自己教做數學題的時候。
今年四月開始,鄢莉察覺到了一點異樣,王家新開始經常在鏡子面前梳頭髮,也會時常在衛生間對著鏡子擠青春痘,再摸一摸頭髮和臉頰,問媽媽:「我是不是長得很醜啊?」
王家康偶爾半夜醒來,凌晨兩三點,弟弟的手機屏依然亮著。
九
家人不知道,與平常的沉默寡言不同,在網路埠的王家新表現出活躍主動的另一面。
不知從何時起,王家新在網上開始大量加好友,遇到談得來的,懵懂的女孩,他會主動擔任哥哥的角色,給予她們關愛。當妹妹們的感情生活遇到挫敗的時候,王家新還會勸她們遠離渣男,把感情這回事兒看開一點。
他加入了兩個薛之謙的粉絲群,在群里為一個妹妹改群昵稱,又拉另一個妹妹進「謙友團」QQ群。他也很樂意加入開黑群、踢球群、閑聊群、簽到群、互贊群……他什麼都會看,頭條新聞、好友動態、小視頻、遊戲等等,都會翻。
網上的朋友足夠多,一條說說發出,多的時候有30餘贊。他外向、熱絡,喜歡跟網友互道「早安」和「晚安」,他們彼此就像在相互滿足某種關愛性質的需求,聊天往往很簡單,從不過問彼此的名字。
4月23日,王家新在QQ空間曬出一張自己和一個女孩「琳琳」互道晚安的截圖,29日,王家新展示的11張截圖顯示,兩人以「老婆婆」「老頭子」相稱。
戀愛的味道從QQ空間瀰漫到現實生活中。心情很好的時候,王家新說要唱歌給媽媽聽。鄢莉只是答應,說「好哦」,兒子談戀愛,她絲毫不知。
耗子也沒想到王家新居然找得到女朋友,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上小學的時候,王家新剛上初中,高高瘦瘦頂著一頭亂髮,長得很醜。
網友琳琳的QQ位置顯示在浙江湖州,兩人在4月份因為QQ飛車認識併產生感情,當琳琳主動對王家新告白的時候,王家新欣喜又緊張,他喜歡這種感覺。
以前王家新吹牛,只是很想讓別人知道自己遊戲打得好,他渴求外在的肯定。現在,他有了女朋友,這是極具光榮感的事實。
王家新會在QQ空間發表對「愛」的理解,文字簡單稚嫩,繼而在評論區@琳琳,再發出一個害羞的表情;他悄悄將琳琳對自己告白的事情跟很多網友講過;他對一個「妹妹」許下自己對於愛情的承諾「如果我接受了她,我一定會愛她,對她負責,不會讓她受傷害」。又留言:「愛一個人,就是要對她負責。」
他還加入了琳琳建的QQ培養火花群「餘生一起浪」,同樣被看做妹妹的蘇蘇也被王家新邀請進去,群里有300多個人,大家互不相識,談話沒有固定主題。但這個群對於王家新而言,就像他和琳琳共同經營的小棧,有一種歸屬感,他們用情侶頭像,一起水群調侃……
十
11日早晨,王家新依舊像對妹妹說話的口吻一樣跟蘇蘇聊天,還提醒她快餐吃多了對身體不好。隔著屏幕可以感覺得到,王家新今天心情很好。
但也是這天,王家新私自登了琳琳QQ跟其姐姐發消息,導致琳琳被姐姐罵。
下午5:27,琳琳提出分手,一點不容商量。「我們只是網戀,不可能的。」王家新慌了,低頭承認都是自己的錯,以卑微的姿態哀求,「我為了你可以連命都不要」「每天做事想早點回來就是想迫不及待地和你聊天」。
維持了二十幾天的愛情瞬間化為灰燼。想到自己以往的不堪,一股可怕的想法又一次浮上了這個17歲少年的腦海。他把自己的頭像換成一朵粉色的玫瑰,鎖掉空間,網名改為「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下午,他發消息給住在「夢時代」的網友文文:「我打算離開了,離開這個世界,就明天。」
晚上8:40,王家新將網上的《愛情遺書》複製在自己的QQ空間,末尾又添到「爸媽我心裡有很多打不開的心結,可能我活著是你們的累贅……」好友動態設為僅自己可見。
這個時間點,王德榮正收拾做飯,他瞥了一眼正坐在旁邊椅子上玩手機的小兒子,沒有一絲徵兆。
琳琳很快後悔了,在王家新的空間留言示愛並將自己的群昵稱改為「我還是愛你的」。再次找到王家新想挽回感情,王家新回復:「祝你幸福。」
5月12日早晨,王家新給琳琳發消息:「你是我遇到最好的女孩兒,我已經知道什麼是愛了,這件事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的事,還有其他原因,所以打算永遠的睡下去。」
除了用生命去證明自己的愛,王家新覺得還該留點什麼給這個自己愛過的女孩兒。
「等下我會把QQ給兩個人,你一個,還有另一個人。」
「給我幹嘛?」
「自然有我的用處。」
「好吧。」
網友文文被安排好了成為「另一個人」,按照王家新的計劃,這個角色負責把QQ里的信息交給警方。
當王家康接到文文的QQ電話時,他還以為這是惡作劇,「沒有時間,公司不準假」,直到看到文文發來的視頻:弟弟站在「夢時代」頂樓的圍牆上。
十一
劉博已經連續兩次做了同一個夢,夢到眼前一片漆黑,還有哭聲。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王家新出事了。
5月12日,鄢莉出門的時候不到8:30,走的時候還特意把王家新的鞋子擦乾淨,又叮囑王家新記得煮冰箱里的水餃吃早飯,王家新頭也不回地躺在床上看手機,「知道了,知道了」。
9點左右,對門的鄰居從窗戶里瞄到王家新穿著黑色外套從樓下經過,以為他還在酒店上班。
10:03和10:07,王家新分別在很久沒冒泡的初中QQ群以及空間留言告別。
10:12,王家新再次更新了空間,提到「我選擇死亡」。
10:44,王家新戴著口罩,三步並作兩步跑上通往空中花園的扶梯;在6樓又戴上墨鏡,抬頭看了一眼攝像頭,坐在花壇角落翹著二郎腿玩手機。他從前一天晚上就開始特意囑咐同學和網友們記得看自己QQ空間,現在,到了該開放空間、用說說去「解疑答惑」的時間。
下午2點多,文文和朋友像往常一樣去夢時代頂樓散步,恰巧看到圍牆上站著一個少年,這是他和王家新第一次見面,文文被嚇到了。
王家新站在六樓的圍牆上,他抓著樹枝,回頭看了一眼。
物業總管接到保安通知後立刻趕到空中花園,在適當的距離之外勸王家新不要衝動,與此同時,救護車和消防員已經趕在路上。
王家新並不理會,放開樹枝,站在圍牆上看著很遠的地方。
當王家康看到文文發來的視頻後急了,什麼也顧不得就拚命跑出去打車……
「快啊,快一點……」
夢時代廣場搭棚子做活動的工作人員正趴在桌上眯覺,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一群人尖叫,一睜眼,就看到王家新正落到商場三樓大廣告牌的位置,這一刻,就像一個慢鏡頭。
王家康還是來晚了兩分鐘,天下著雨,王家新躺在地上,鞋子甩出了一隻……
十二
王家康體型微胖,坐在低矮的床邊低著頭,房間里沒有開燈,電腦主機在身後的桌上閃著五顏六色的光。
他還記得,小時候弟弟可順著自己,自己要玩電腦,弟弟就會乖乖讓開,兩個人從來不會吵架。弟弟對自己也非常依賴,在學校被人欺負要哥哥去撐腰,總是粘著哥哥一起去網吧,晚上關燈後睡不著總是纏著哥哥講話。
這幾年,兄弟兩之間的話越來越少。
「弟弟長大了吧?」他有時候猜想。
2017年年末,父親提出讓王家新考駕照,王家新直接拒絕了,自己連自行車都不敢騎,更何況開車,不可能的。
現在想起這個幼稚的弟弟啊,才發現對他了解太少。
王德榮經常問別人:「你說我兒子是不是不知道跳下去會死啊?」
「你說我那天如果帶著他去幹活,他是不是不會出事啊?」
「我恨啊,恨啊,他有什麼心結打不開呢?他都能有跳樓的膽子,他怎麼就不說呢?」
十三
王家新的墜落,曾在短時內讓把同學腦海中淡漠的印記一下子喚醒了,寂靜許久的小學群和初中群在12號下午沸騰起來。
同時,網上流傳著的「男生怒打女友後自殺」「雙方預結婚彩禮商量不妥」,以及「女生割脈」視頻和謠言也開始套在王家新的身上。
小學同學對於王家新的模樣也已記不清,卻依然會有個別同學理直氣壯地肯定謠言是真實的;一場驚嚇之後,大家重心又開始轉移到樓下店面的生意,以及夢時代廣場的未來。初中同學試圖聯繫過王家新,還是晚了,紛紛髮蠟燭希望「王總一路走好」。
清潔工拿著水管把現場血跡清理乾淨,噴涌的水流把這塊地方衝過一遍又一遍。一位中學老師只跟我說了一句「祝王家新一路走好」就將我刪除好友。曾經打工的那家酒店,除了洗魚的老太太記得他的好,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在店裡存在過。
琳琳在王家新出事後將其QQ號移出群聊,隨後幾天更新自己簽名:賣掛絕地求生手游,信譽百分百。
王家新的存在感一向如此,更經不起時間的沖刷。事情並沒有按照他的預想進行,反而很快淡了下來。
5月13日,又一名女子從頂樓跳下,落到氣墊之後摔成重傷,哭著要給奶奶打電話。
接著是第三跳,第四跳。5月20日晚上,一名女子因為家庭矛盾坐在夢時代5樓的欄杆上,樓下市民越來越多,有人緊張地用手機拍視頻,有人興奮地歡呼:「跳啊!跳啊!」
一旁的警察僵持了2個多小時,才趁其不備一把將其拉下,有些民眾嘟囔「浪費時間」,不歡而散。
十四
除了王家新的親友和同學,鮮有人知第一個跳樓者叫王家新,對他的談論也被一場場他們眼中的「鬧劇」所取代。
王德榮夫婦喪子之痛一時無法得到寬慰,他們寄希望「夢時代」能「賠償」點安葬費。王德榮帶著家人來找「夢時代」主管協商未果,一氣之下翻過了已用鐵架堵住的六樓扶梯,再一次站在小兒子跳樓的位置。
在一樓,鄢莉癱在地上用最後一點力氣呻吟。
「如果之後再出現有人來這裡鬧事,我們就只能採取法律手段來解決問題。」在後來媒體的報道中,通往空中花園的通道已經被封閉,每層樓都派專人把守,還增加了巡邏人數以及防爬設施。
王德榮騎著電動車帶老婆走了,晚上,打電話籌錢借車。5月22日,一家人從殯儀館帶著王家新回到陌生的豐城老家。
生活還得繼續,王德榮放心不下老婆,早晨騎電動車把老婆帶到工地,自己心裡也空空的,沒有力氣,但在一起總是個安慰。
晚上,大兒子早早回來待在家裡讓父母心安,在卧室床尾的一席地面鋪一張涼席,陪著爸媽。鄢莉經常從夢裡哭醒,兩鬢的頭髮已經發白,王家康很心疼。
鄢莉從座椅上拿起一本很精緻的塑料板相冊,這是前兩天才翻出來的,親戚們說扔掉吧,惹得傷心,鄢莉捨不得。
2014年,是夫妻倆結婚的17周年,鄢莉跟王德榮撒嬌又埋怨,結婚這麼多年,還沒有拍過婚紗照。王德榮當時拗不過,挑了一天時間,花1380塊錢,讓兩個兒子請假出來照個全家福。
兩個孩子長這麼大,第一次正式地拍照片。
夫婦倆把補拍的婚紗照掛在卧室的床頭,客廳里掛著全家福。王德榮端正地坐在前面,鄢莉身穿一席白色的紗裙依偎在丈夫身後,兩邊站著兩個乾淨的少年,王家新打著紅色蝴蝶領結,一身筆挺的小西裝。
「我覺得他還在,他沒死。」鄢莉的直覺告訴她。
*註:文中除王家新以外,其餘人物均為化名
本文轉載自江西師大「CBR傳播人」,已獲授權
作者鄭丹,現為大學生
編輯 | 魏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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