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留學的經歷&感悟(前輩超贊分享)
來自專欄日本留學高能幹貨持續輸出24 人贊了文章
萬字預警提示~!6年半留學經驗前輩分享。
包含在日本求學、打工、生活以及遇到的朋友和經歷的事……
長文感悟經歷以及前輩一些良心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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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VANCA(工作室已授權)
首發於公眾號:再度蛻變
1、我剛來日本留學的日子(上)
2009年10月5日的晚上,是我在日本過的第一夜。傍晚時分,我和丈夫(在我後面的文章中,我都稱他為:Hippo)走入一棟語言學校的宿舍,寢室里只有一張寫字檯,兩把椅子,一盞檯燈,一台空調,簡易的衣櫥,衛生間,還有一張上下鋪的床。我們不約而同地說一起睡下鋪——其寬度無法躺平我們兩人。那時,我即將迎來24歲生日,他也是23歲。
那一晚,有時聽到有「人」在屋外「啊啊啊啊」地叫,我睡不著。在上海生活的日子還歷歷在目:Hippo考研那天經歷了一場讓他終身難忘的食物中毒;我們都上過一年班,在外面租房子住,由於房子是短租,住沒多久的房間里的設施就壞掉很多,房東不僅不出錢修還要刁難,於是我們搬回我父母家度過來日之前的最後兩個月;Hippo當時的工作是負責一個一年項目,在一無所有的年紀,誠心大過天,他要一直工作到他臨行前才辭職。於是,我只能將自己的工作草草了事,負責一切有關赴日的申請。過去的一年,我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任何事,工作上看起來也十分隨性,而「出去看一看」的想法一直都茫然地懸在心頭。說「茫然」是因為我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就好象給自己上了鬧鐘,到了點,就迫不及待要啟程。從我們作出決定,到最終來日,也就倉促的幾個月。我想去遠方,沒有給父母什麼心理準備,不太敢看媽媽的眼睛,我怕媽媽最慈祥的眼神會讓我不禁要把行李箱里的所有準備物品都擺回原處;由於準備時間太短,又因為遭遇與介紹人的「失敗溝通」,我們被介紹了最為昂貴的方法來日——兩人都註冊語言學校。到了日本,才知道信息有多不對稱,但可能是因為還年輕吧,我們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天一亮,我就起床,迫不及待出門去感受這座新到的城市--福岡,這才發現,發出那麼大叫聲的不是人,而是烏鴉。
知道了語言學校的情況後,在本科時期就已經掌握了日語的我決定隨遇而安,等還不會日語的Hippo紮實地學好一年語言,考上一所大學院我就跟他考在同一個城市。我用大部分時間打工,去上課僅為了出勤率(因為它直接和簽證掛鉤),課堂上,有時日語老師會教你一些所謂的「道理」,我就抬起頭聽兩句,但更多的時候,我因為打工身體疲憊而趴在桌上睡覺,又或者拿筆自己寫字、寫日記,偶爾也會寫信給在國內的友人(上課寫信真是一種忘我的完美體驗,而且不會被發現自己沒在聽講),但在信件里我訴說的都是些虛無縹緲的想法,不涉及我剛來日本的生活情況,因為,當你想要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時,是沒有心情去和仍然沿著原來的軌跡生活的人傾訴或解釋那麼多的。剛來日本的時候,對於耗費的金錢和過往經驗沒太往心裡去,但是對於這個「沒有一個當地的熟人」的環境,我感到很新鮮,我本身就擁有的能力和品質卻都要重新在這裡證明一遍,僅僅是從零開始的感覺讓我覺得心情不錯,這份「不錯」的心情,與我遇到的挫折無關。只是我的確感到孤獨,因為我的興奮和我的無助,都沒有朋友能夠切實理解。
對了,我把「剛來日本留學的日子」劃分到2010年11月遇見水上先生為止。在遇到水上先生之前,我在福岡沒一個像樣的日本朋友。
剛來的日子,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自信出了問題,它向來就不強,我在那之前卻壓根沒意識到,所以,那段最初在日本度過的經歷,在之後的日子裡憶起的時候,不僅讓我重新審視了那一年的甘苦,也引領我重新審視自己更早期的歲月。
我們在日本吃的第一餐,是在一家名叫「S&B拉麵」的店裡吃的。其實,在第一天,剛下飛機放完行李,飢腸轆轆的我們就走進了店裡,一看店主是中國人,詢問情況後他立刻主動讓我們用他店裡電話給家人報平安。我第一次回國探親時隔了一年半,回家時,媽媽對我說,那通報平安的電話讓她安心了不少。而至於我自己,剛來的時候更多的是內心的迷茫、自信上的無助、以及對不自信的內省,可我只能對父母說自己過得好,說這邊生活環境宜人極了,既是因為怕他們心疼我,卻也因為自己沒有餘裕去承擔他們對我遙遠的牽掛。
S&B拉麵店是一家開了一年的店,店主告訴我們,在這裡開一年的還算新店,大多日本人對新店都不起勁,它所在的那條商業街,窮人和孤獨的人很容易見著,我最早對日本社會的學習都和S&B拉麵店頗有聯繫。有時因為打工下班去那裡吃一碗面聊個天,回宿舍路上就會看到摘掉領帶的上班族從居酒屋裡出來,他們哭啊、笑啊、在地上打滾什麼的;還能聽到有人大聲地對著自己說話;看到有人試圖去踢一些路邊的物品來發泄。而當年在拉麵店裡認識的熟人,如今無一人有聯繫,交往時間最長的只聯繫到第2年的元旦。在S&B拉麵店,第一次有無人說話只為有個地方可以讓他說話的老爺爺為我的飯菜買單,在後來的日子裡,我遇上過許許多多穿戴高檔的老人在生意冷清的飯館裡光顧,他們喝著酒、四處張望聊天的對象,每次吃個五位數自然是免不了的,店主是不得已的聽眾。這些孤零零的人之中,有的人談吐優雅,但也有不少從來不讓別人插話,不管哪一種,都是很寂寞的。S&B拉麵店主有個前妻,生有兩個孩子,孩子們來店裡的時候,常常和來店裡吃拉麵的由於殘疾而拿補貼的年輕男人玩在一起。店主或許也有失意,但是開店人的天職,讓他保持著樂觀。
日本也有很多別的常見特色文化,比如便利性,人性化,貼心的服務等等,只是這些並沒有那些特殊的人群那般表現突出。說我對日本最初的認知都和拉麵店有關此話並非過言,店主已經來日近30年,經營一家新的拉麵店很不易,他卻很愛做拉麵,做得和日本人的一樣好吃。可是後來,因為一次他當著我們的面把我們送他的牛肉乾以400日元一塊的售價賣給那位有錢的老爺爺,我們開始保持距離。再後來,在他店裡打工的日本學生因他付不起工資而撂了挑子,店裡新招進一位來自中國的「超短裙中年女郎」,一時間生意突然「變好了」,可是客人的臉上好像有點怪怪的。「好景」不長,店裡客人的面貌徹底變了樣,我們便很難有心情坐進去吃拉麵了。
在那條商業街上,還有好幾家中華料理店。那是一條生活氣息很濃的街,各色各樣的人前來吃飯買東西,物價便宜,風景熱鬧。剛來時,我也常去那裡吃中國菜,我從中國餐館的老闆娘口中第一次聽到了後來我在大學院里有過重點了解的「殘留孤兒」,這樣的一群人開中國餐館的真有不少。他們往往是老老實實掙著辛苦錢,還要想盡辦法把自己的親族辦來日本,卻又因為他們在外難找到工作而小氣地排擠他們,他們的喜怒哀樂會直接在飯店裡搬上檯面,比如看不慣比自己後來的兄弟大手大腳地用錢,比如幹活上的分配,比如夫妻之間的瑣事......我也目睹不止一次,他們和自己的孩子在店裡由於日語問題造成的不協調的對話。不過來吃飯的大多是想念家鄉飯菜的中國學生,他們對飯店裡的招待大吵大嚷習以為常;也有每次只點同一道菜日本上班族,他們吃得飛快,吃完就走。
商業街上還有一台廚房車型漢堡小店,店主二十多歲,店裡貼著他的夢想,他手寫的宣傳語精緻溫暖。店主每天寫Mixi博客,但估計也是一家新店,也比較冷清。我第一次吃,不愛垃圾食品的我卻唯獨愛上了那裡的漢堡薯條,第二次去的時候,遇到了店主的朋友平原小姐也來光顧,她很熱心地告訴我商業街上哪裡有賣二手書和CD,儘管我當時並無買書淘碟的餘裕,但還是很感謝她,我們互留聯繫方式。後來第一次約好見面,我做了一個便當帶給她,日本人似乎都很歡迎親手做的食物,然而,明明聊得好好的,可是她就這麼突然失了聯(日記一直還在更新的,所以並非發生意外),連便當盒也沒還,我不知道是因為我表現得太熱情,還是因為我的日語講得不熟練。在那時,我很沮喪和意外,第一次在外面交的日本朋友,只出來見了一次就fade out(日語也有這個辭彙,即:フェードアウト)了,但可能是因為本來就不自信,所以這件事過了一兩天也就忘記了難過,而且這種心情的開始也全然不關乎自尊心。
那條商業街到今天也還熱鬧,但是我熟悉的新店關門得都很快,老店還是開著但是很多也冷清了些,在福岡的六年半,我也見證到了這個地方不景氣的變化。
8年前,我們都還沒有智能手機。我活動的範圍是:學校、宿舍、圖書館、打工的店、商店街、大賣場、卡拉OK和海邊等等,頭一年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車,颳風下雪都是,可我也很喜歡在這座城市騎自行車。
在大多數同學都是高中畢業歲數的語言學校里,所幸我們交到了一個好朋友Add,至今仍然親密。他和我們同歲,是當時少有的一個打工比我打得還多的人。我打工已算強度大的了,兩人的生活費都夠負擔,不過我打工更多還是為了一種人生體驗和寬容度的挑戰,不光因為金錢,於是我總是選擇一段日子打多種工。但那位仁兄打工打得時間太長,連昂貴的語言學校的學費都自己負擔,比如一個暑期下來,毫不誇張皮膚已經堪比黑人。雖然打工影響了Add的成績,他後來也沒有去讀大學院,但他比起我們大多數平凡人,頗有理想和審美的,更重要的是,他是少有地靠譜。
我們和Add友誼的起初,是因為他在回收站打工,我們在一年裡搬了三次家,幾近透支,而搬新居是沒有東西是現成的,都要自己買(這在日本是常態),他說服了公司的負責人,免費送給了我們非常好用的冰箱、洗衣機和煤氣灶,這些東西如果買二手的用得住的,大概加起來需要兩萬日元吧。那,為什麼我們一年搬了三次家?有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會慢慢告訴你。
當年Add送的家電真是雪中送炭,很感謝他,如今看他過上了自己喜歡的生活,特別為他高興,他是我們現在為數不多的可以分享當初令人費解現在又不禁發神經大笑起來的往事的好朋友,我們大笑,是因為度過的每一天都是有血有肉的日子。
回首往事,我也發覺打工與否的確影響著我和這邊同學的共同語言,我之後進入大學院時,這樣的差別一樣明顯存在。並非是因為打工給了我們共同語言,而是它會一定程度讓我們向生活服氣,持之以恆地在異地打工能夠寬闊我們與當地人接觸時的心胸,這點算是我和這邊好朋友們的共識吧。
我剛來日本留學的日子,上半部分的故事就講到這裡,我的打工經歷還沒有正式開始說呢,放到下篇聊~
2、我剛來日本留學的日子(下)
落地日本兩個月後,我便開始了第一份打工。
在那之前,我對「在日本打工」的想像是從電視里看來,從上一輩的友人那聽來——比如在中華料理店剝蝦仁。我曾有一種很天真的想法,以為剝蝦仁就要起早貪黑地一直剝,才夠養活自己並給家裡寄錢,但後來我驚訝地發現,干一份這樣的工作工資竟然還是可以的。我當時在福岡,最低工資是700日元/小時,如果是在日本物價偏高的地區,最低工資也會相應漲,相當公平。不過,我的第一份工作並沒有去剝蝦仁,而是去了一家名叫MINISTOP的有現做快餐功能的24小時便利店。
數了數,我不算單次工作,一共打過8份工。在這其中,沒有一個工作像MINISTOP那樣,每周至少4天,堅持了15個月那麼長。現在,要是讓我回頭重來一遍,我會早點辭職不幹,但當初我卻很少考慮自己的規劃,覺得有份工作能養活自己的生活就挺不錯,可見,任何一個人(包括我也包括在日本的任何一個平常人)若能用踏實的勞動來換取一份過得去的生活,人就比較容易安心下來。其餘時間,我就上我的學,找我的大學院,思考關於我個人的種種現實的和不切實際的瑣事,卻天天都感到踏實。一份靠自己勞動得來的生活保障,讓我在那個時候覺得並無不滿,儘管當我告訴在國內的同學我在便利店裡打工時,還是會被人覺得是在「吃苦」。
一直到2010年11月見到水上先生為止,我打了兩份定期的工,確切地說在遇到他時仍是進行時。一份MINISTOP便利店,一份MISTER DONUT甜甜圈店。
在MINISTOP,我的排班通常情況是:從早上8點開始打到下午1點,下課後,再從下午5點打到晚上10點。八月和一月的假期是日本人回老家的日子,店裡最為缺人,那時我就會連續從下午干到第二天早上。一般是不允許這樣安排人的,但是實在沒人的時候我就會去,店長除了發給多一點的工資,還會給一個假期的紅包,這很普遍,因為你是犧牲了過節和睡覺的時間。
說起來,這家店的打工機會,如果從排班的頻率和接觸人的角度來說,應該說挺理想的:這個店因為店長太太的小氣(店員拿了一個塑料袋私用,她就會出門追討她店裡的塑料袋,就更不要說萬一算錯了錢,肯定是被罵死的了),很多人看到她很頭疼,人員非常不固定,所以我穩定性好就會給我多排班;和我一起搭班干過幾個月活的(後來也被店長太太氣走了)一位68歲老太太北岡女士,她一開始認識我就理直氣壯說自己討厭乾重活和臟活。每天早上,店長太太都要去郵局一趟,店長太太人一走,北岡就立馬坐到廚房裡,拿店裡的烤箱烤一個小麵包吃,我會幫她「望風」,以確保她舒舒服服地「偷懶」。我和她有個交換條件——我多打掃一些,干本應是她該乾的活,她就在不忙的時候教我日語,她同意了。幾天後有一次,她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知道么?要檢驗你的日語講得好不好,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和一個陌生的日本人講講看。我之前並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的情況,我很難理解你在講什麼。」
我恍然大悟。我曾經的日語交流對象,他們是我的外教(外教能聽的懂學生說的錯的句子,他們是這方面的專家)、我的同事(他們知道我的工作,而且我們基本只聊大家知道的信息)。可是我眼前這位與我還不熟悉的老太太,當我要和她說一件事情,她聽不懂我在說什麼。自那以後,我請求她在聽不懂我說話時告訴我她哪部分聽不懂。在那之後的兩個月里,我不斷重複簡單的句子,於是能夠把給人介紹商品、指路、講簡短的故事的話講得完全正確。那是我走上講真正的「生活日語」之路的第一步。
當時,我不僅是新人,而且來日本也不久,一身稚氣,什麼都覺得新鮮,那時所有身邊的東西都是我的學習對象。店裡賣的商品,打掃衛生用的工具,還有水龍頭的一些部件,這些名稱在第一兩個星期就全掌握了。因為畢竟是上班,不可能停下來讓我悠哉學習,所以我會在點貨的時候一邊掃條形碼一邊默默記下所有商品的日文名稱,我實在是接觸太多的條形碼了,以至於當客人把錢包放在桌上等待付錢的時候,我會抓起他們的錢包拚命地找條形碼在哪裡(笑);講究服務精神的日本,在打工的時候能學到很多敬語的說法,日本人如何對客人講話,包括家常話,從中都會有地道的敬語說法。說起來,我倒覺得說敬語對外國人來說,倒是件反而能讓心情變輕鬆的事情。一來一旦習慣了就會講得很標準,標準的日語還是容易講的,並且普通說日語時也會變得優雅起來,更有助於在重要場合不出錯。
靠自學的內容在我去打工一個月後就不再有太多新鮮的東西可以學。然而當時的我,因有在其他方面的焦頭爛額,也未曾想到要在打工這件事上去突破自己。
偶爾沒人打工的時候,我常會被叫去打夜勤(10p.m-8a.m),連快要70歲的店長和店長太太都要熬個通宵,我沒法不加油。況且他們還精神百倍,常讓我特別佩服。為了不丟失每一個客人,他們盯得很嚴,當店裡的自動門被打開時,店長就在心裡暗數三秒,三秒後,如果你還沒有說「歡迎光臨」,就要被批評了。晚上都如此,白天就更加了。以至於在離開MINISTOP以後很長時間,我去便利店買東西的時候,還是會一聽到便利店裡自動門的音樂就有迫不及待想說「歡迎光臨」的衝動(笑)。夜裡是最空的時候,時間過得也最慢,我們拖地,大規模地搞清潔,補冷櫃里的貨物。
對我來說,上夜勤的樂趣在於,能看到我們所接觸的白天客人在夜裡的樣子——妝容和打扮都判若兩人,這件事在我剛剛來日本的時候足夠新鮮,夜裡的時候,有時同一個人,卻人模狗樣。
在MINISTOP打工的時候,我除了收錢、擺貨、點貨、算帳以外,還做快餐,工作量還挺大,客人如果要點快餐,你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去廚房間做。我們也做甜點,當你做得很漂亮的時候,客人會開心,做得不夠好看的時候,被日本服務業寵慣了的日本客人也會很直接地批評你。如果是你動作慢了,他們也會用眼睛直直地望著你。偶爾會有人搭訕幾句,或勸你慢慢來,但是大多數的客人是不會的,他們通常也會比較惱你聽不懂他們講的口語。
當然,這也和我所在的那家店的性質有關係,那家店的流水客很多,卻也是吸引我的地方之一,因為每天可以看到不一樣的面孔。流水客多,我們的工作有時會非常忙,因為店的旁邊就是一個會議中心,有活動的時候,客人會特別多,而且每周都會有那麼至少一次高峰時段,我反而喜歡忙,因為這樣時間就會過得飛快,我會忘記自己是誰;而沒有活動的時候,居民又不是那麼地多,也會有悠閑的周末午後,一位從家事中暫且脫身的婦女拿著我做好的芒果巴菲,在店外一邊曬太陽一邊吃,我能夠欣賞著她吃完而不必去做下一件事。
我原本以為,常常接觸不同客人也會偶遇到今後可以成為朋友的人,可惜並沒有。只有一位懂中文的小林先生問起過我的名字,還讓我寫下自己的全名和電話號碼。第一次被客人問起叫什麼名字,自己還是高興了一下。
2010年過完新年,我著手準備考大學院,要寫研究計劃書。小林先生多次打電話來說他也幫助別的留學生考大學院,叫我不要客氣。可是別人白白幫我,我總是很不好意思,所以他對我講話的時候,我都會耐心聽完,甚至問他幾個關於他本人的問題讓他能興高采烈地說下去,他談起他的留學經歷,還有去到許多國家旅行的經歷,我也很高興他和我分享這些,顯得很思維開放。他給我看論文的時候特別熱心,但是我打工上學還要回家做飯總是很忙,雖不好意思卻會覺得他熱心過頭,隨後,我又注意到他FACEBOOK過於頻繁地更換頭像,而且總是在給別人貌似回應的話,我意識到了他的空虛,高潮低潮之間的那種空虛。而我並沒有想疏遠,但那時我自己也不太順,困難多的時候,是難有體諒的餘裕的,終於被他看出了我態度有點不對勁,他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對我大吼大叫,說他曾經多麼地優秀,後來出了國又得了憂鬱症,被人冷落,妻子離開他,工作也沒有了,他失去了所有。
2013年,我結識了人生中的摯友愛子小姐,後來我知道很巧的是愛子和小林先生是同級生,她在我的FACEBOOK好友里看到他,於是告訴了我他的經歷:他一直酷愛外語,喜歡和留學生在一起並真正地幫到他們,後來他又去美國讀研,之後再回日本他就發現自己越發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加之抑鬱症的疾病,終於可憐地消失。聽到這些事情時,我早在兩年多前考入九州大學的大學院。我們是比較教育學研究室,也要派研究室的學生出國至少一年,去體驗外國的教育制度並帶些課題回來,敏感的日本學生回國以後意識到各種問題,輕則延期畢業,重則長期無法調整。我常常有個或許並不成熟的想法,覺得抑鬱不抑鬱是一個度的問題,儘管也有生理指標,但是如果大家不要去指指點點,或許這些特殊一點的人會舒服許多。敏感的他們,往往和我們接觸起來比一般人更熱情更積極,但是要小心他們會突然很低落。
日本人很喜歡對我說,心病醫不好。而他們也對這類疾病有偏見,大家心知肚明地遠離。那麼,這麼說起來我大概,可能吧,也是心理有病的,因為大部分人無法理解我為什麼還要去和那些情緒不自控的人談話,還去了解他們?我和這些不理解的人也說不到一起。在那之後,我在中國、日本、互聯網的交流中都遇到過那樣的人,往往大多數的都聰明並容易表達自我。小林先生是我交流過的第一位情緒不穩定在我面前發作過的人,他當年電話里的吼聲也成了我剛來日本時記憶里的重要一部分,但我想,此時你一定能夠了解我還保留著他FACEBOOK的原因。
在MISTER DONUT甜甜圈店打工的事我還沒講。在那家店裡我並沒有太多的回憶要說,工作的時間也並不長。從剛上大學院開始干,我當時的狀態是只想干一份不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因為在MINISTOP時我得不停地說重複的話:「歡迎光臨!」,「新的熱狗(冰激淋)來了!」,「歡迎下次光臨!」…還有一句一開始難倒了我「對不起」(日語是すみません,這句話用途非常廣,以至於一次被訓練講這句話的語氣練了好幾十遍)。在甜甜圈店打工,我只是默不作聲地給甜甜圈塗醬和加奶油,聽著一扇門之隔,那裡收銀的人員聊著家長里短。對我來說,那段回憶不太愉快。我又聽到了人性當中特別世俗的東西:用話語的暗示去排擠自己容不下的人,探聽別人的八卦隱私,家裡瑣事的心裡垃圾的傾吐,雖然這也讓我能夠聆聽到那些最為普通的打著工謀生的、並不太自省的日本人,都是學習和修行,但那些負面的輸入是當時耳中僅有的東西。因為是和固定的人在一起半天時間,通常是從一清早直至中午,聽到她們的話題天天都差不多。後來,我存放在更衣間的工作服丟了,店長讓我從自己的工資卡里扣錢來賠衣服,我覺得不合理,賠完錢就立刻辭了職。
2010年的6月25日,我們家隔壁的鄰居,從未聊過天的30多歲的男子被發現孤獨地死在了家裡,是經過一個半月才被另外一位鄰居發現的。其實,若要按照時間順序,要等講完這件事才算是把我「剛來日本的日子」通通講完。可是,關於這件讓當初我們匪夷所思、現在當作寶貴旅日經驗的事情,屍體被發現雖僅一天,可後續的故事(包括:我們如何搬家,如何最終找到安頓下來的住處,甚至還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寫成了一個特別誇張的故事宣傳在網上)卻都是曲折離奇。所以,這段故事我打算另取標題,再寫一篇。
2010年11月,我們結識了水上先生, 我們從相遇就很奇特,而且帶著些命運的色彩,甚至一見到他我就彷彿知道,我們開始要有好運了。
小貼士:
找打工的時候並不一定要去招工雜誌上看廣告,你或許可以直接去你想工作的地方,把你的想法誠懇地告訴對方,要是對方單位對打工者有需求,就會叫你寄給他們簡歷,如果你是與眾不同的,這樣做或許會在剛來的時候省去不少的彎路。
讀到這裡的都是真愛,筆心?
3、比鄰居的孤獨死更意外的事(上)
話說2010年的3月底,住宿舍的合同到期,語言學校要讓4月入學的新生搬入,於是我們不得不另尋住所。
第一次出去找房子也不順得夠了,留學生們遇到過的那些麻煩——最主要就是:很多房主和房屋中介根本不考慮留學生作為客戶——我們都遇到。看房子的時候,受過一些不友善的人不耐煩和刁難,還有一些專門給中國人租房但非正規的中介,沒辦法時也只能投奔試試,卻有一次因為對方業務不熟,找不到要帶我們去看的房子,不得不又把我們開了回來,這等不靠譜的事也並不是非常罕見。
因為我們相比別的更年輕的孩子,對房屋的要求稍微高一些,總是挑到最後就沒得挑,而可供選擇的地方又實在差到難以接受。後來,好運來了,一對馬上要離開福岡的學長讓我們付一個4萬日元的介紹費,就零禮金零押金地把房間兌給我們租,那房間很好,比一般的一室房要大,傢具也有配備齊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要自己出錢買,也是不小的花銷),地理位置在中央區西公園旁。房東是一位特別好心腸的83歲老太太,總是可愛地稱自己「美人」。老太太很照顧我們留學生,這幢房子里還有好幾間也是租給留學生的,她甚至還給許多自己的房客當擔保人,還騎著自行車,帶著水果和自己親手做的裝飾品來送給我們。每次光為了她的歲數我們就特別感動。那時我們沒有存款,能收支平衡已經很不容易,特別感謝她,讓我們在一間屋裡簽下兩人的名義,而房租僅收35,000日元。
我們以為,在這裡安頓之後,之前經歷的那些無禮的租房委屈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萬萬沒想到這間房租了剛滿三個月,6月25日那天,我們就被「嚇跑」了。
早在四月下旬,我們就在樓道里聞到一股怪的氣味,然而因為之前沒有經歷過這種事件,所以是想不到的,我還一直以為是隔壁家「魚壞了」。
說起這位住在我們對屋302的鄰居,我們打過兩次「交道」:第一次,是剛搬進這房間時,對屋音樂聲開得好大,我當時想:日本社會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到我竟然已經習慣在室外白天的公共場合都沒有人相互講話。所以我覺得現在有人把音樂開得熱鬧一點不是挺好嘛;第二次,是在6月25日事發當天的前夕,我看到一個披髮男子在開我們對屋的信箱——這也就是唯一一次看到他的臉,而且只是由頭髮掩著的側臉,他還是個年輕人。
6月25日那天傍晚時分,我和Hippo騎著自行車正往家趕。白天的時候,一個陌生的號碼給我打了三個電話,我沒有接聽,而那天我們都不知為何地感到壓抑,等我們到了家樓下,看見警車停在路旁,上樓一看,警察就在家的門口,當我開口問「您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的時候,我已經反應過來了!散發出氣味的久閉的門已被打開,那股「魚壞了」的味道更加濃烈。熏鼻的氣味聞所未聞,我們從警察那兒得知那男子已經在家裡死了一個半月。警察迅速問了我們幾個問題:認識他嗎?什麼時候開始感覺不對勁的?…原來,白天打我電話的是住在男子旁邊301室的中國留學生,女孩子。她一出門,由於她的房間比我們離302室更近,她嘔吐了,立即報了警。她一個人住。
問完話,警察叫我們回屋或是離開現場,因為他們要繼續破案,我們下意識地說我們要回屋,當時,雖然害怕,卻還是不住地望了望那扇打開的門裡面,想看到躺了那麼久的死者長什麼樣。我當時特別地害怕,更別提來不及去分析事情可能的前因後果,光是死者躺在屋裡那麼久,就已經害怕地哭不出聲來。
我從前鼻子一直不太靈敏,但那件事後,我的嗅覺從此變得敏銳無比,而且誇張的是,稍有垃圾的味道我就頭暈不已。所以,我可以說那是我終身難忘的氣味,當然,也聯繫著我的情感。
我們進了屋,不到三分鐘,已經受不了死人的味道,那味道不僅進入鼻子,也令我們快要睜不開眼睛。我們飛快地出了門,騎上自行車,卻不知騎向何方。
Hippo在路上對我說,他其實早有預感,但是我那時要考試,打工也忙,就沒有對我說,他說他收拾門口的時候,有那種」白白胖胖的蟲」怎麼掃也掃不幹凈。於是我們看到白米飯也反胃,也根本沒有胃口,沒精打採的狀態持續了兩個多月。飛奔出家門的當天晚上,我們在平和台賓館8000日元/晚,睡了一宿,Hippo喝了幾聽啤酒,我也始終沒能緩過神來。第二天醒來,我們才意識到沒有房屋可以立馬讓我們搬入,打工的工資也還沒有到手,於是和語言學校商量讓我們欠一部分款,先搬回宿舍。
我們重新辦理了入住手續,學校叮囑我們不要告訴別人我們住回去的原因,就再沒說別的;我們告訴S&B拉麵店的店主,他覺得我們搬家是過於大驚小怪;我去MINISTOP打工時仍然驚慌,說明原因後,向來慈祥的店長淡定地說:「你為啥想知道這個人為什麼死?我只能說他的活法不好,所以死法也不好。」我當時來日本才不到9個月,遇到這麼驚人的突發事件才沒幾天,顯然是沒法放鬆的。當我騎著自行車去學校、打工、圖書館時,我感受到這裡比過去更為安靜,我和大家之間的距離也更為遙遠。也有同學因為看到我們搬回宿舍,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們的態度也很消極。
然而,隨著夏去秋來,我們不得不考慮再找住處搬出宿舍。於是,我剛才提到租房時的種種委屈,變本加厲地再來一遍。最後,遇到了エイブル公司的關戶先生,感謝他一直幫我們找,直到我們滿意。他找了28家。
這回找房,或許是我們越挫越勇,也很大程度因為之前房子里有人死在家裡無人及時應對,所以我們想找一家和房東住在一棟樓里的、合適的房間。終於,關戶先生幫我們找到一家四層樓的樓房,就住在一樓的房東,後來成了我們一生的朋友——68歲的酒井夫婦。
我們和酒井夫婦初次見面,酒井夫婦說要會見我們來「面試」,我們非常緊張,太想抓住這個即將到手的好機會。酒井先生用英語來和我們對話,以展現他國際化思維的友好,但是其過程,他也戰戰兢兢,並坦言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外國人入住,他臉上也沒有露出笑容,我們之前他還喝了些酒。關戶尷尬地陪著笑臉,酒井太太不發一語,我們雖然因為租房被人嫌棄慣了,卻也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不知如何是好的場面啊......突然,我們發現房間角落裡有一把電吉他!Hippo眼睛一亮,問:「這電吉他,是您的愛好嗎?」話音剛落,酒井先生也突然變得「正常」起來,他抓起琴,開始彈奏,他彈奏時,說真心的,完全不像一位快要70歲的老人。我們真誠地用力鼓掌,我完全驚呆了,Hippo比我放鬆一些,說他也來彈一首,坐在一旁的關戶先生耐心地投來讚許的目光,凝視著這個轉機的一分一秒。漸漸地,我開始放鬆下來,和著Hippo的琴聲唱起了歌,把我們以前樂隊里排練過的英文歌,選了拿手的唱了兩首,隨後酒井先生又再一次抓起琴,請我再唱......就這樣,我們租下了酒井家的房間,還給我們換了一間更大、朝向更好的,連租金也便宜了2000日元。
酒井先生的吉他彈得太動人。他之後邀請我加入他的樂隊,有時我因為學業繁忙,很想推辭,可每當進屋聽到他滿富深情的伴奏一響起,我便會再也沒有任何怨言,一遍一遍熱情地排練下去。我一直有參加他們樂隊的排練,直到我離開福岡。
說回原本舊的房間,很多留在那裡的物品,我們都決定扔掉,除了好友今夕何夕寫給我的一封信被投遞在那邊信箱里,太害怕的我卻為了收信硬著頭皮回去過僅一次。收拾房間都是Hippo收拾的。那位「美女」房東老太太,在警察來的那天因腿骨折住院,但仍覺可以照料這些事,就沒有委託給她的家人,一時無法聯繫得上。出事之後一個月,她打來電話表示抱歉,並告訴我們,那位年紀輕輕的鄰居是「孤獨死」——這個詞每當我們後來和別人討論起,大家都說「只聽過沒見過」,而且第一反應都覺得死者應該是個老年人。那死去的住302室的鄰居,來自宮崎縣,沒有親人,沒有工作,或許根本沒有在乎他的人。
對這件事的後續處理也看出了老太太本身和自己家人感情的淡漠。自從她骨折以後,她再也無法騎自行車了,人也變得乖僻,當我們給她寄東西感謝她先前對我們的照顧時,她打來電話狠狠地說:「叫你們不要聯繫我你們怎麼還聯繫,就這樣吧!」然後沒等我有反應,就「砰」地掛斷了電話。在舊的住處,我們失去了一些東西——日常用品,衣物,還有「美人」房東老太太親手做的裝飾品。但是遇到了酒井夫婦這樣一生的朋友,也算塞翁失馬。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在這件事之後,還發生了其他的離奇反應和奇特感悟,所以,這個故事,隨著時間的推移,越講越長。
(每每聽到它,必定會不禁懷念「一彈琴就正常」的酒井先生)
我今天講的故事,是我和朋友們分享得最多的人生故事之一。而每次分享,「版本」都會有些不一樣,因為,我發現關於鄰居「孤獨死」的事情,對我的影響和改變遠遠要超過「孤獨死」事件本身。有時,人生就是很有意思,當你發生突發的事件,當你以為你會不停地和人提的那件讓你感到意外和突然的事,卻除了漸漸被歲月沖淡的無奈之外,不經意間感到滑稽和命運的力量,甚至還會震驚,當初被迫承受的孤獨苦痛,竟會給自己的生命帶來積極的更新。有些更新,和那事件直接相關,而還有一些事則是陰錯陽差,卻對自己有著更深遠的影響。
後來,每當朋友們津津有味地聽完所謂的「完整版本」,往往都不忘來一句:「你一定要把這個完整版的故事給寫下來。」
「完整版的故事」我還沒有講完,下篇繼續~
4、比鄰居的孤獨死更意外的事(下)
2010年9月,我們因為「吉他外交」的成功,如願搬進了酒井先生家公寓的一間一室房裡。當時,我們已經都拿到了九州大學大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酒井家的一室房地處中央區,環境宜人,交通便利,令我們最為滿意的是,有三個漂亮的公園(舞鶴公園、大濠公園和西公園)都離家很近,其中我最喜歡的舞鶴公園離家最近,徒步僅需5分鐘。房屋的面積23平方米,也曾嫌過房間小,但考慮到不管是房租還是環境都好得無可挑剔,終究打消了再次搬家的念頭,我們一直住在酒井家的公寓,直到2016年的1月底我們正式離開福岡。
從2009年10月初到日本,距離我第一次回國探親,時隔一年半。隔了那麼久主要是因為一年搬家3次,在經濟上透了支,也不敢把發生的事情告訴父母,我們總不能說「爸、媽,在日本,有人孤獨地死在家裡這事兒也挺正常的」吧。當時,我更沒那個心情去解釋,也沒心情去想其他,真是這樣。
找到新居前搬回宿舍的那段日子,我照常打工,照舊用宿舍共用的廚房做飯,可能因為自己在宿舍樓里太過沉默不語,我總是動不動就被看宿舍的大爺大媽語重心長地「教育」兩句,如果換作今天,我定會回敬,但是當初卻沒有。或許自己的無語還會被人誤以為很「屌」。
語言學校的同學之中,有一位Y君,他早早地知道我們原來住的房子有人孤獨死的事情。他和當初兌房子給我們的那對前輩是老鄉,房子一出事,也從中國留學生房客那裡傳到了老房客那兒。Y君問我們願不願意去他家裡坐坐,並且開門見山地說想問問那天的情況。我們如實描述,既沒有很熱情,也不算冷淡,他聽得很興奮,徵求我們的意見希望能寫一寫我們的故事發到網上。或許在今天你很難想像我們會在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過問他文章有沒有寫,後續如何,但在當時,沒有智能手機,我們兩人在宿舍里網路每次只能連到一台電腦上;在生活上,還要掙扎不短的一段時間。所以,沒有功夫去上什麼網站來看故事,管它故事的主角就是我們自己。
等到我們搬到酒井家的公寓,房間里什麼也沒有配,於是,在回收站打工的Add送給我們非常好用的電冰箱、洗衣機和煤氣灶,讓兩個和我們差不多大的留學生負責用卡車送到我們家。那兩個留學生把車開到公寓前,把家電從貨車上抬下來,然後又敲詐了兩千日元,這才幫我們抬到家中。我在家等著,他們進了屋,我就問他們倆有沒有吃早飯,他們說沒有,我於是把自己在超市裡買的三明治給了他們,卻被來了一句「這是便利店廢棄的吧」(即還剩幾個小時才過期、已下架的麵包),我很想反駁,但想到自己的善意根本不是為了別人認可(當時的自己很容易就會這樣想問題,委屈了自己就是高尚的似的),也就作罷。我的確不怪他們小心眼,這種在外面到處混的留學生大多不會信任什麼陌生人,特別是中國人。
到了那天晚上,熱心的Add不管我們如何推辭,非要在下班後趕到我們家來看一下家電是否都正常,他深夜還要騎車一個小時再去打一份高爾夫球場撿球的工。我們過意不去,但是結果,幸虧Add來了,他驚訝地說:「這兩個傢伙!這根本不是原本我給你們的那兩個,他們一定是調了包,把好的留在自己店裡賣了!」這才知道,那兩個留學生除了開貨車,還經營著一家二手店。
那晚Add的來訪,除了這個發現以外,還有一個更大的發現。那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我們聊起了進入大學院前後發生的奇葩事情:但凡我們遇到的在福岡的中國人,聽說了我們倆的基本情況(即:一對夫婦,男的內蒙,女的上海;男的學化學,女的學教育),就立刻驚訝地問我們「原來房子出事的就是你們啊?!」福岡的中國留學生圈子本就不大,我們竟然就這樣的出了名,無奈,我們每逢有人問,必答:「是啊…」,可誰知這個無辜的「是啊」的背後,卻……
Add聽聞我們在小春網上出了名,說什麼也想看看那篇文章寫了啥,可當時連我們自己都沒有看過文章內容,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難以置信,我們在別人的口中「出名」了那麼多回,也沒有想要看看Y君是如何書寫那段故事的。
今天,當我想起這些的時候,真的可以傻笑很久,但在當時,先是不願想起,後來一再被人難忍好奇地當笑話提起,也就索性破罐破摔了。在Add的一再要求下,我們答應去找找那篇文章,而他吃晚飯就要去打工了。我和Hippo那時已經漸漸地能用自己的糗事彼此開玩笑了,也同時取悅了他人,我們面面相覷地會心苦笑。
那晚Hippo打電話給Y君,他用QQ發給了Hippo鏈接,Hippo再從電腦上打開文章,一看,傻了眼,再細一想,才明白過來Y君為何沒有在發完後立刻轉給我們。他「改編」了。
我們只記得當時看完文章後自己有多生氣和懊惱,生氣他不該寫出那樣侮辱智商的故事,也懊惱自己在沒有看文章的情況下就到處「承認」說「是我們」。我們立刻要求他將帖子刪除。
在Y君充分發揮想像力篡改事實的文章中,有三處我印象最為深刻:第一,他說我們家的洗澡水有時變紅色,有時變綠色,因為被那「白白胖胖的蟲」爬過,而我們和蟲子在一起洗澡;第二,我們住的西公園區域鬧過鬼。第三,也是Hippo在若干年後每次提起都笑得像個神經病的真實「段子」,Y君寫道:「迪哥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繼續說…。」事實上,「迪哥」Hippo從不吸煙。
帖子被刪除,答應Add的要求也就成了泡影。現在細細回想,為何當初Add自己沒有上小春網看,肯定也是因為打工太累了吧,因為那段時間裡有太多的人說自己在網上看到了。很可惜,在語言學校時代唯一的好朋友Add,唯一一個現在能和我們回顧往事,也算是見證了我們那段歷史的人,終究沒有看到那篇據說是「高點擊量但因為內容太噁心而無法被加精」的熱門文章。撇開事實不看,Y君講故事的能力的確強,那篇文章,可以當作一篇不錯的小說吧。在文章的結尾,他寫道:「當事人不讓我說他們倆是誰。他們是一對夫婦,男的是內蒙人,女的是上海人,男的學化學,女的學教育,你們猜猜是誰吧。」
那篇文章,永遠留在了記憶里。後來當我們真的可以雲淡風輕地當談資時,卻想看也看不到了啊,我們後來常說為何當初不留個底,今後寫回憶錄的時候還能再翻出來紀念呢。
往往要有一些奇遇、遭遇,往後回味起來才帶勁兒。另外一件有Add見證的事情就是那被調包的冰箱和洗衣機,他曾打電話去讓兩個留學生把它們換回給我們,他們來了一次,但是換給我們的仍不是原來Add給的,再打電話再三,便再也無人接聽。好在那兩台家電都用得住,一直撐到我們離開福岡。
由於地方小,我們用的摺疊式小桌
在坐墊上吃飯,以便吃完拿走坐墊騰出空間
但是現在想想那時還是挺歡樂的
關於鄰居的孤獨死,還有兩件莫名其妙的後續事件發生,一件事,在後來的日子裡徹底改變了我講話;另一件事至今想不出它對我到底有什麼意義,反正,無論如何,人生當中總會有那麼幾件解釋不清的事情。
前面也說到,我第一次回國探親時隔了一年半,那時,我們的生活學習都已走上正軌。回國的時候,放在過去習以為常的種種因為出國的經歷反倒變成了不習慣和陌生,而且因為過去的那麼些年從未有過「回到故土」的經驗,讓我的首度返鄉竟是十分木訥,戰戰兢兢,卻也時時不忘審視自己一番。比如說,當有陌生人無意識地靠近我站時,我會很本能地把自己退到較遠的地方,這就是在日本生活帶給我的距離感,我一邊倒退,一邊察覺到自己不存心的不友好;再比如,回國後我發現自己變得非常客氣和小心翼翼,與自己往日的同學越過越精緻、自我感覺越來越好形成非常強烈的反差,這不是「你還是學生氣啊」這一句評價可以草草帶過的反差,但是我究竟經歷了多少,恐怕不回過頭來看,當時哪裡明白。客氣和小心翼翼,在當時簡直是自己的追求,遇到任何感傷的事都告訴自己不抱怨,保持謙卑。來了日本一年之後,生活開始好轉,那時候便滿足地覺得這是自己的運氣來了,也是自己的謙卑換來的。而隨著歲月的流逝,自己又經歷層層蛻變,變得和過去又不一樣了,但現在回看那時的謙卑,所有的經過恐怕只有我自己還都清晰記得。
然而,第一次回國探親,對我最大的衝擊,莫過於我發現自己中文水平的退化。並非日常會話時說的中文,而是當我試圖口頭表達一些複雜觀點的時候。在我剛剛本科畢業踏入社會時,職場有許多口齒伶俐的幹練人才,真正的溝通高手往往在江湖上闖蕩,那年賜給了我不少認識人的機會。那時23歲的我好羨慕別人口才好,也很努力地學習和模仿他們說話。來到日本以後,不管境遇如何,我抓住每一個學習日語的機會,十分要強地希望自己的日語能夠像當初自己希望母語水平所能到達的那樣地優雅和伶俐,雖然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和自己比還是長進飛快,作夢的時候都在瘋狂地訓練自己說日文,不管是詞句的豐富還是語言的技巧,而在長進飛快的同時,又不知不覺忘記了自己一年多前效仿來的那些中文的口才學……
當我時隔一年半回到故土,我發現,自己變得要極其努力地試圖表達自己,努力得像個中學生,這還不算什麼,比我中文水平的退化讓我更驚訝的是:我居然感到很爽!就像此刻我也無法全然表達我的心情,在那一刻,我感到我又一次變成了真正的自己,就像未來還會有的那些悟性的瞬間。我發現,當我突如其來笨拙的費勁讓我感到,自己是多麼真誠地珍惜自己講話的機會。從而,當我再次回到日本,我也不再著急要把話講漂亮了,而是更想要用心去珍惜每一次一邊學一邊摸索一邊說話的機會。中文水平的倒退反倒讓我意識到再度在言語上成長的可貴。我不再渴望迅速成為談話的高手,不再期盼自己因語出驚人來令人投來發亮的目光就像我向他們投去的那樣。因為經歷了那一次的「爽」,我徹底變了。不過,我依然渴盼交流中發亮的目光,只有那種抵達心靈深處的真誠才會令我由衷歡喜。
我想,若不是鄰居孤獨死的事件,讓我在潛移默化中比以往更加滲透內心去關注人的心靈,若不是這件事讓我不得不隔那麼久才能回國,恐怕難有這份倒退的「幸運」吧。
孤獨死事件的還有一件後續,至今仍覺匪夷所思:住在原來房子的頂樓有位中國留學生,是我們同學的姐夫,互相都幾乎沒講過話,後來,在騎自行車的路上遇到過兩回,第一回,他主動上前打招呼,告訴我們有一隻貓一直趴在我們原來的家門口;第二回,也是他主動上前打招呼,說那隻貓趴在那裡好久,最後,貓死了。
2010年的11月,我們與水上先生相遇,開啟了我們命運般的友誼,成為一生摯友。
2011年的元旦前後,我們去廣島跨年旅行,期間和之後發生了幾件事,現在看來都可以說是為我和今後的日本朋友交往鋪平道路的一課。那場風波也讓我聯想到語言學校老師的某些對中國人的所謂教誨,放在一起看顯得頗有意思。
跨年旅行回來以後第一件事就去水上先生家,雖然那時才是第二次見面,卻瞬間覺得那裡像自己的家一樣,也是那一刻,我們都才感到,剛來日本的日子終於都過去了。
這些事情,我會在今後的故事裡告訴你們~
小貼士:
在日本,尤其九州的「賞花名所」里,推薦曾經近在我們家門口的舞鶴公園,後來去過多少地方,才知道舞鶴公園的櫻花到底多美,而且,即使是在賞櫻花的高峰期人也並不太多,所以強烈推薦。舞鶴公園賞完櫻花還可以徒步到離它很近的西公園繼續賞花,西公園的櫻花也漂亮極了。
作者 | VANCA(工作室已授權)
首發於公眾號:再度蛻變
讀到這裡的都是真愛,第二次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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