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與野獸——《淑女和獨角獸》發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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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份,Art Gallery of New South Wales從法國Musée de Cluny借來鎮館之寶,也就是名為《淑女和獨角獸》(The Lady and the Unicorn)的一套掛毯。
號稱「中世紀的蒙娜麗莎」的這套展品吸引了大批遊客,他們的評價中一片鋪天蓋地的「beautiful」,「exquisite」和「mysterious」。漂亮是沒有錯啦,但是花瓶里的花也很漂亮,金龍魚也很漂亮,我還覺得我家沙發很漂亮呢。網上關於這套掛毯的中文資料實在很少,所以我打算來結合Cluny館長 Elizabeth Delayaye 的研究分享一下我的理解。
Art Gallery of New South Wales 的展覽
1. 工作室
關於這六件掛毯的設計者,當前的學者基本達成了共識,即統領15世紀晚期法國藝術市場的工作室,The Master of Anne de Bretagne。和許多中世紀的匠人一樣,這位大師是個全能的畫師,不單單給掛毯繪製草圖,還給手稿做插圖,設計壁畫、木版畫、鐫版畫和彩繪玻璃。
為什麼說獨角獸掛毯是Bretagne工作室設計的呢?首先掛毯中兩位女子穿的衣服是典型的15世紀末風格,比如石榴圖案的布料,開叉到肩膀的袖子,方形的領口,露出一大片鎖骨(感覺中世紀的服裝好時髦),畫中女子們也是教科書級別的中世紀女人——蒼白鵝蛋臉,手指細長,眼神縹緲彷彿看透塵世,一張Tilda Swinton那樣禁慾的臉。
這些特點在Bretagne工作室的署名作品中經常出現。此外,工作室也製造過一套7件的描繪獵殺獨角獸的掛毯,其中的獨角獸和《淑女和獨角獸》中的那隻十分相似(這七件掛毯現藏於MET,詳情見鏈接)。另外,從腦後梳兩條辮子,繞到額頭上方捆個小尾巴的髮型也是很有標示性的一個細節,將這套掛毯和Bretagne工作室聯係了起來。
當然,理論就是理論,你可以辯駁中世紀和文藝復興的工作室本來就可以互相借鑒,從競爭對手的產品里找些靈感也是很有可能的。加之獨角獸是一種大家都在說,但誰都沒見過的動物,它的形象本來就是在七嘴八舌的八卦中延續下來的,藝術家創作時只能互相參照,作品與作品相似也在意料之中。雖然13世紀末的馬可波羅已經描繪了他在亞洲親眼所見的獨角獸——也就是犀牛——但可能由於犀牛的形象實在不符合中世紀的審美吧,當時藝術家筆下的「獨角獸」仍然修長而優雅,神似駿馬,和那個灰頭土臉啤酒肚的動物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 一點補充
昨天和Art Gallery of New South Wales的一位中文導覽Daisy Wong討論時,Daisy做了一些補充:馬可波羅的確在13世紀提到了」unicorn」這種生物,但西方文獻中對獨角獸的首次文字記載來自公元前4世紀一位希臘醫師Ctesias。Ctesias在波斯(今天的伊朗)服務于波斯國王,他和印度旅行者的交談中,聽說了這種印度當地的他前所未聞的生物,並記錄下來。他是這麼描寫的:大小和馬相似,甚至更大,身體呈白色,頭則是深紅色,藍色眼睛,角的底部白色,尖端深紅,中間部分則是黑色。
Ctesias也記錄了當地人對獨角獸角的傳聞:用角做杯子飲水,可以預防癲癇。所以,雖然它肉質苦澀,還是一直遭到捕殺。
2. 委託人
那麼是誰委託的Bretagne工作室製造了這麼一批作品呢?這六件掛毯上都出現了同樣的徽章——紅色背景中的藍色長條上印有三輪新月形狀的圖案,歷史學家們據此判斷,Bretagne工作室是受Le Viste家族的委託,創作了這批掛毯。
該家族住在法國Lyon地區,世代從事律師和法官的職業。我在網上搜到Le Viste家族的blazon(大概指的是族徽);後面是Jean Le Viste墓碑的拓印,畫面邊框上左右各有一枚盾牌。兩幅圖上的三輪新月標誌和《淑女和獨角獸》掛毯中出現的旗幟和盾牌上的圖案是比較契合的。
簡而言之,生產與13世紀的這些掛毯始於Le Viste,在不斷的通婚、財產繼承、再通婚、再繼承的過程中,在18世紀中期輾轉變成了Carbonnières家族的財產,掛在他們所生活的城堡Chateau de Boussac中。
1837年,Carbonnières家族最後一名繼承人Pauline,一名遺孀,將衰落的城堡賣給了Boussac鎮,而城堡糟糕的維護狀態和其中慘遭蟲鼠啃食的這六件掛毯頁引起了the Commission supérieure des Monuments Historiques的注意(這個機構是一個類似於文物古跡保護委員會的存在)。
我打算略過這段歷史中一些紛繁複雜的細節,簡而言之,1882年這個委員會終於撥款25,500法郎,將掛毯從不見天日的城堡里拯救出來,展示在Musée de Cluny館內。自此,它們前後經歷了四次修復工作,每一次都由不同的個人或機構負責。
第三次修復時,Gobelins工廠按照現存掛毯的背景圖案,重新紡織了被老鼠吃掉的底部,但由於修補所用的羊毛線不如原本的材料那樣耐得住時間的考驗,便逐漸退成一種暗淡的紅色,而13世紀紡織的部分至今依然保持著鮮亮的顏色,今天的觀者也能注意到這明顯的色差。
3. 故事
那麼這六幅掛毯究竟描述了一個什麼故事呢?大體看來,這六個場景都有一個女人,一頭獅子和一隻獨角獸,四棵樹,以及上文提及的印有Le Viste家族徽章的旗幟,其中幾幅還有一個類似侍女的女子。這些角色呈現在一塊孤島一樣的圓形綠色草皮上(在中世紀文獻中被成為「terrace」),像一個舞台一樣,把上面的角色放在聚光燈底下。掛毯的紅色背景里佈滿了各種植物、野生動物,指明這個故事發生在森林中。
我們今天並不知道它們是否類似連環畫,有先後順序,講述了一個有始有終的故事。事實上,它們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系列的命題作文。最被廣泛接受的解讀來自於A.
F. Kendrick在1921的研究。Kendrick似乎寫過很多關於布料、針織品、地毯和掛毯的文章。在對《淑女和獨角獸》的分析中,他認為這六幅作品描繪的是人的五種感官:女人撫摸獨角獸之角表現的是「觸覺」;
女人喂鳥,腳下的猴子吃水果,表現的是「味覺」;
編織花環,一旁的猴子在嗅薔薇,表現的是「嗅覺」;
彈奏管風琴表現的是「聽覺」;
獨角獸伏在女人膝上,在她手中鏡子里凝視自己的倒影,表現的是「視覺」。
有意思的是,雖然六幅作品中都出現了野生動物,只有在「觸覺篇」中,主角身邊的動物都要麼戴上項圈,要麼拴上鐵鏈,好像作者欲言又止。而「視覺篇」中的鏡子本來就是個充滿隱喻的意象,要另做文章來討論了。
那麼最後一幅呢?一頂野外的帳篷,女子把一些珠寶倒進侍女手中的首飾盒裡(誰知道呢?或許她正要把珠寶取出來)。帳篷上顯示了一行字「à mon seul désir. I」。
我們不確定這句話應該怎麼句讀,我不懂法文,或許它翻譯為「A. 我唯一的慾望」?又或許是「獻給我唯一的慾望」?問題來了,這「唯一的慾望」是什麼?
如果你曾經痛苦於不知道當代藝術在說什麼,你就能理解「à mon seul désir. I」給歷史學者、美術史研究者和符號研究者留下的令人腦大的疑團。沒有創作者的詮釋,觀者只能自行推測作品的中心思想和道德寓意。
於是一個叫Alain Erlande-Brandenburg的作者推測道,這幅掛毯講的是人的自由意志,「à mon seul désir. I」的深意就是:只有我的自由意志能超越其他所有的肉體感官,使我能控制自己的慾望,掌握自己的行為。這樣看來,或許《淑女和獨角獸》講述的是一個道德寓言。
而我比較喜歡的一種解釋來自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學者Marsilio Ficino,他的分析基於柏拉圖《會飲篇》(Symposium)中關於「愛的階梯」理論。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解釋了「愛」的幾個階段,這部作品也是「柏拉圖之愛」的出處(如今中文中「柏拉圖式戀愛」似乎指的是沒有性的戀愛,實在背馳了柏拉圖的本意,改篇詳談)。總之,Marsilio
Ficino認為對「美」的追求也分幾個步驟,除了這五種感官,還需要「understanding」,也就是人的理性和智慧。所以,他認為這六幅掛毯講述的是如何追求靈魂之美。再次強調,理論就是理論,沒有人知道掛毯是不是總共就六幅,或許有些在500年的運送過程中損壞了,丟失了呢?部分掛毯也有被切割的跡象,比如「聽覺篇」的兩側。或許還有一些關鍵故事情節被單獨裁掉,用來做墊腳的毯子也未可知。這套掛毯在進美術館之前,本來就是功能性的,用於家庭室內裝飾的。我們當前的剖析只能建立在對現存圖像的分析上。
我再貼一幅Delahaye書中用到的同樣是Bretagne工作室製作的版畫Stultiferae naves(「瘋人之船」?有懂法語的解釋一下)。這里對五種感官的描繪方式和獨角獸掛毯中的套路簡直是一樣的,可見這「五種感官」的說法並非空穴來風。
但不能否定的是,這六幅掛毯里描繪的女人和獨角獸的形象,不得不令人想到中世紀騎士小說中典型的courtly love。Courtly love基本上是一種騎士和人妻之間脫離世俗束縛的浪漫愛情的概念。相信你和我有同樣的感受,畫面中的女人和獨角獸親呢的舉動讓人浮想聯翩,而「視覺篇」中伏在女人膝上的野獸更不知道他是在凝視自己的容顏還是在凝視女人。鮮艷的紅色背景里是飛鳥野獸和蓬勃生長的植物,瀰漫著旺盛的生命力。
在關於獨角獸的傳說中,他的獨角是有治癒作用的,而因此遭到獵殺。捕獲獨角獸唯一的方式呢,就是讓一位未失童貞的女子坐在森林裡,她身上散發的「virgin」的氣息會吸引來獨角獸。(中世紀人的口味獨特,想像力豐富。我想,這個故事的槽點太多了,只說一點,中國人對virgin的執念還停留在中世紀呢。)一旦獨角獸出現在這位virgin身邊,捕獵者就可以出現,收穫他們的獵物了。
這簡直可以拍一部關於愛和背叛的偶像劇。就好比Shape of Water里Elisa把魚人救回家,用他的神奇魔力治癒了自己的語言障礙和好基友的禿頂,然後就把人魚煮了吃了。
關於《淑女和獨角獸》掛毯,可以延伸的話題還有許多。但我禁不住想到,在被精心保護起來,掛上「禁止觸碰」的標識之前,它們曾是一家人用於填補客廳門板的裝飾品,或者墊在腳下,有無數雙鞋走過上面。某一天有個人手中的蠟燭滴落,毯子上就燙出了一個洞。我禁不住想某個人也許在那昏黃的燈光底下欣賞過這六幅畫中的女人和獨角獸,不曉得那是什麼感覺。
Bibliography
Delahaye, Elisabeth. The
Lady and the Unicorn. Grand Palais: Réunion des musées nationaux, 2007.Kendrick, A. F. 「Quelques remarques sur les tapisseries de
la Dame à la Licorne du Musée de Cluny」, Actesdu Congrès dHistoire de lArt, Paris: 1921. (citedby Delahaye)Shepard, Odell. The
Lore of the Unicorn.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30.申請了個公眾號來分享這篇文章,此後會時不時在那裡寫一點藝術史類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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