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讀書多少不重要,別讓大腦野蠻生長

讀書多少不重要,別讓大腦野蠻生長

史鐵生

大家爭論問題,有一位,壞毛病,總要從對手群中挑出個厚道的來斥問:「讀過幾本書呀,你就說話!」

這世上有些話,似乎誰先搶到嘴裡誰就佔了優勢,比如「您這是詭辯」,「您這人虛偽」,「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不說理,先定性,置人于越反駁越要得其印證的地位,此謂「強人」。

問題是讀過幾本書才能說話呢?有標準沒有?一百本還是一萬本?厚道的人不善反詰,強人於是屢戰屢「勝」。其實呢,誰心裡都明白,這叫虛張聲勢,還叫自以為得計。

孔子和老子讀過幾本書呢?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讀過幾本書呢?那年月統共也沒有多少書吧。人類的發言,尤其發問,是在有書之前。

先哲們先於書看見了生命的疑難,思之不解或知有不足,這才寫書、讀書,為的是交流而非戰勝,這就叫「原生態」。

原生態的持疑與解疑,原生態的寫書與讀書,原生態的討論或爭論,以及原生態的歌與舞。先哲們斷不會因為誰能列出一份書單就信服誰。

原生態,啥意思?原——最初的;生——生命,或對於生命的;態——態度,心態乃至神態。不能是狀態。「最初的狀態」容易讓人想起野生物種,想起DNA、RNA,甚至於「平等的物質」。

想到「平等的物質」,倒像是一種原生態思考——要問問人壓根兒是打哪兒來的,歷盡艱辛又終於能到哪兒去?當然了,想沒想錯要另說。

原生態,其實什麼地方都曾有,什麼時候也都能有,倒是讓種種「文化」給弄亂了——此也文化,彼也文化,書讀得太多倒說昏話;東也來風,西也來風,風追得太緊即近發瘋。

有次開會,一位青年作家擔憂地問我:「您這身體,還怎麼去農村呢?」我說是呀,去不成了。他沉默了又沉默,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那您以後還怎麼寫作?」

原生態,跟「零度寫作」是一碼事。零度,既指向生命之初——人一落生就要有的那種處境,也指向生命終點——一直到死,人都無法脫離的那個地位。

比如你以個體落生於群體時的恐慌,你以有限面對無限時的孤弱,你滿懷夢想而步入現實時的謹慎、甚至是沮喪……還有對死亡的猜想,以及你終會發現,一切死亡猜想都不過是生者的一段鮮活時光。

此類事項若不及問津,只怕是「上天入地求之遍」也難得原生態。

寫作所以也叫創作,是說它輕視模仿和幫腔,看重的是無中生有,也叫想像力,即生命的無限可能性。以有限的生命,眺望無限的路途,說到底,還是我們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回到這生命的原生態,你會發現:愛情呀,信仰呀,政治呀……以及元帥和「諾獎」呀——的根,其實都在那兒,在同一個地方,或者說在同一種對生命的態度里。它們並不都在歷史裡,並不都在古老的風俗中,更不會拘於一時一域。

果真是人的原生態,那就只能在人的心裡,無論其何許人也。

「好好活」並「做有意義的事」,正是不可再有刪減的原生態。比如是一條河的,從發源到入海,都不可須臾有失的保養。

當然了,十度、百度、千萬度,於這複雜紛繁的人間都可能是必要的,但別忘記零度,別忘記生命的原生態。

一個人,有八十件羊絨衫,您說這是為了上哪兒去呢?

一個人,把「讀了多少書」當成一件暗器,您說他還能記得自己是打哪兒來的嗎?

懂了嗎,看啥不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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