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放心，你忘了我年輕那時候射過鬼嗎？
置頂大唐雷音寺
換個角度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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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呂輕侯
輪值裁音師｜司南
竇不疑年輕的時候，和很多年輕人一樣，對未來很樂觀，覺得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做驚天動地的大事。至於這大事是什麼，模模糊糊，隱隱約約，不好說。
竇不疑家裡有錢，在晉陽城排得上號；他膽大，有一身好武藝，喜歡打抱不平；他出手大方，常呼朋喚友，當街豪飲，把黃澄澄的金子當土坷垃一般揮霍。
竇不疑在街頭一出現，身後往往跟著幾十號人，喝大酒，唱小曲，大呼小叫，跟班的都喊他叫竇兄。時間久了，大家都覺得竇不疑是干大事的料，竇不疑越發覺得自己是干大事的料。
竇不疑二十二歲那一年，他爺爺找了個算命先生，問孫子的前程。
竇不疑給算命先生說，我賞你幾個錢，你且快走吧，我不算。
算命的說，為啥不算？
竇不疑說，命在我手裡，用得著你算？
算命的說，人的命，天註定。
竇不疑翻翻白眼，啥是命？
算命指指房頂，能夠著嗎？
竇不疑吸口氣，騰身一躍，輕而易舉地摸著了大梁。
算命的把他帶到院子里，指指六七丈高的大槐樹樹梢，能夠著嗎？
竇不疑搖搖頭。
算命的說，人這一輩子，有的東西靠自己能夠得著，有的呢，靠自己夠不著，夠不著的就是命。腳下三尺有鬼，頭上三尺有神，夠不著的，鬼神說了算。
竇不疑說，我不信命，也不信鬼神。
算命的又說了，人皆有命，知道自己的命是什麼，不作非分之想，鬼神就不來找你；強抓夠不著的，走了歪門邪道，鬼神就找上門了。
竇不疑笑了，我行得穩，坐得正，心裡頭亮亮堂堂，拿了賞錢快走，再不走我打你。
過了幾天，一個晚上，竇不疑約了十幾個小兄弟賭博，其實他不在乎輸贏，賭博就是為了圖個熱鬧。大傢伙兒賭了半天，都覺得有些無趣，一個好事的說，竇兄，我們今兒個賭點兒別的吧？
竇不疑問道，賭啥？
好事的說，竇兄你不是膽大嗎？城東的李家坡這幾天鬧鬼，大半夜經常出來嚇人，有些個膽小的商旅曾被它嚇得丟了性命，你要是敢去會會那惡鬼，這屋裡的錢就全歸你。
竇不疑哈哈大笑，我以為你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原來只是這等小事，你們且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回。
屋裡這些人一合計，說我們還是跟著去看看吧，防著竇不疑出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回頭誑我們殺了鬼。
竇不疑在前頭走，十幾個人在後頭悄悄跟著，如此走了五六里，到李家坡的時候正好是三更。
離一座小橋還有十幾步的時候，竇不疑停下了，借著微亮的月光，四下里張望著。忽然，橋上出現了一個黑影，竇不疑走近了些，見那鬼影穿著白衣，吐著長舌，兩隻爪子血紅。竇不疑絲毫不懼，虎吼一聲，開弓搭箭，嗖嗖嗖三箭射出，那影子怪叫一聲，一頭栽到了河裡。竇不疑跳到岸邊，用一根長竹竿把那東西撥過來，晃亮火摺子一看，卻發現是人假扮的。竇不疑見過這人，他的畫像在晉陽城滿大街貼的都是，是個官府通緝的大盜。
等竇不疑回到賭坊，小兄弟們立馬一圈圍上來，將所有的錢雙手奉上，個個誇他膽色過人。
一個小兄弟說，竇兄，我們知道你膽子大，卻想不到竟然這般大，你有這般好身手，又有這偌大的膽子，何不去投軍博個功名。
真可謂一語點醒夢中人。竇不疑恍然大悟，覺得人生豁然開朗，一下明白了自己想做的大事是什麼。第二天，他就收拾行囊，奔赴長安去求功名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衰。類似的詩還有一句：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三十多年的光陰一晃而過，唐玄宗天寶二年秋天，竇不疑回來了。
竇不疑到長安的時候，他是一塊生鐵，寧折不彎，一心憑著自己的本事往上爬，可漸漸的，他開始做一些年輕時看不起的，也不屑於做的。過了四十歲，有時候他想想晉陽城的年輕歲月，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很陌生。
到告老還鄉的時候，竇不疑的官位是中郎將。在遍地王侯公卿的長安，這只是個小官，但在晉陽，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但歸鄉的路上，竇不疑很失落，總覺得自己應該能跳得更高。
當年天天跟在竇不疑屁股後廝混的那些小兄弟們也都老了，有的已經不在人世了。人上了年紀，都不怎麼願意走動，喜歡窩在家裡對著子孫咀嚼過去。竇不疑年輕那會兒一說喝酒賭博，大傢伙兒爭著搶著來，可回鄉之後他再說聚一聚，來的人卻寥寥無幾。竇不疑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老兄弟們不來，他就挨著個兒登門拜訪。
有一天，竇不疑去拜訪城外的一個老兄弟，酒場散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老兄弟怕他走夜路不安全，留他住一宿。竇不疑多喝了兩三斤，膽氣勇壯，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輕那會兒，大著舌頭說，兄弟你放心，你忘了我年輕那時候還射過鬼嗎！老兄弟苦苦相勸，挽留不住，只好讓他回家。
從老兄弟家到晉陽城有三四十里。竇不疑騎著毛驢，哼著小曲，頂著明月，迎著夜風，好不愜意。可是走著走著，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今天晚上的道上很熱鬧，有賣酒的，賣布的，耍雜耍的，唱曲兒的，看熱鬧的......瞧這熱鬧的勁兒，比長安城還要鬧騰些。
莫非是附近的村子在趕集？竇不疑沒有多想，繼續優哉游哉往前走。雖說大唐帝國有宵禁的規定，但只有城裡如此，每到天黑就禁止行人走夜路，可鄉下管得沒這麼嚴，趕集趕到大半夜也是常有之事。
又走了一截，鬧哄哄的人群里忽然跑出來百十來個扎羊角辮的孩子，圍成一圈，把竇不疑圍在中間，拍著小手唱著古古怪怪的歌兒，任竇不疑厲聲呵斥，他們就是不肯散開。竇不疑大怒，順手從路邊的大樹上折下一段樹枝，朝著這些頑童劈頭蓋臉地打去，可他剛抬起手，孩子們就嘻嘻哈哈地笑著四處散開了。
猛然間，竇不疑打了個激靈，想起了一件往事。多年以前，長安城的一個大官人懲罰家童，下手重了些，打死了一個孩子，竇不疑收了這大官人的好處，好容易才把這事壓住，而剛才圍著毛驢的那些個孩子，好像個個長得像當年被打死的那個家童。
我是看花眼了吧？竇不疑晃晃腦袋，心裡頭起了疑心，又走了一截，幾個紅衣宦官一字排開，攔在他面前，齊齊躬身唱喏，然後異口同聲地說，天子有令，冊封竇君官拜京兆尹，恭賀竇君！
這幾個宦官個個身高一丈多，膀大腰圓，嘴上說著恭賀，手裡頭卻拿著鏈子枷鎖，分明是要把竇不疑綁走的架勢。十多年前，宮裡頭失過一回火，因為怕聖上責罰，竇不疑夥同主事的太監打死了幾個無辜的雜役太監，向上頭奏報說是他們值夜時玩忽職守，所以走了水，而此時攔路的這幾個宦官，赫然是當年被打死的那幾個雜役太監。竇不疑又驚又怒，兜頭一樹枝打了出去，那些宦官卻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糟了！我見鬼了！竇不疑的酒一下醒了，急忙催動毛驢趕路，走不多遠，前頭出現了一個荒村。竇不疑跳下驢背，跑到最近的那個院子前，使勁拍門，想借住一宿，院子里卻遲遲無人應聲。竇不疑又挨家挨戶求助，還是沒人開門。幸好，一棵大槐樹下有座破廟，竇不疑無奈，只好進廟裡落腳。
此時才過二更天，竇不疑膽戰心驚，哪裡還有睡意，於是在破廟裡搜了一堆乾柴，在台階前生了一堆火，借個光亮安定心神。過了半柱香的工夫，一個穿著素衣的女人進了廟，走過來低下頭給竇不疑行了個禮。
深更半夜，怎麼會有女人出現？竇不疑提心弔膽，戰戰兢兢地問，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女人說，長夜寂寞，我怕我的夫君孤單，特意來陪陪他。
竇不疑四處看了看說，廟裡沒有別人，你夫君是在這裡嗎？
女人說，是啊，你就是我的夫君。說著，女人抬起了臉，竇不疑嚇得尖叫，一下子站起來，一溜煙似的解開韁繩，不要命似的倉皇而逃。
幾年前，吏部的一個大官看上了一個有夫之婦，竇不疑為了討上官歡心，做掉了那個婦人的丈夫，悄悄把她送到了上官的府邸，後來聽說那個婦人沒過幾天就自盡了，而剛剛出現在破廟裡的那個女人，正是那個含恨自盡的婦人。
竇不疑徹夜未歸，竇家人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大伙兒在城外的一個松林里找到了竇不疑，但竇不疑的神智已經不太清醒了，好像喝醉了一般，含含糊糊地說著一些怪話。
竇不疑的兒子說，爹，你說啥？
竇不疑說，有鬼，有鬼。
竇不疑的兒子對僕人說，我爹從來不信這些，他肯定是喝酒太多，中風，腦袋喝壞了，抬回去吧。
回到家裡，竇不疑眼歪口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沒過幾天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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