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孫悟空是個姑娘

假如孫悟空是個姑娘

很多年以前,我還在花果山裡當猴子,那時猴群里相互約定,能躍入水簾洞者為王。

 

我跳進去了,他們卻不承認我做猴王。

 

他們說,母猴怎麼能做猴王呢?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不太清楚「從來沒有」是什麼意思,那彷彿是一種來自遠古的神秘力量,它規定了猴子應該怎麼活,也規定了人們應該怎麼過。每隻猴子都信誓旦旦,他們烏壓壓一群站在我的面前,說你真的不能當猴王。

 

我心裡有點慌,我似乎看見了那股神秘的遠古力量,沉澱千年,都來壓我。

 

我在群猴面前沉默著,水簾洞前的瀑布嘩嘩作響,東山上的月亮朗照四方,我想了很久終於問出口:「那母猴從來都做什麼呢?」

 

群猴說:「生小猴。」

 

我說:「我從石頭裡出來,生不了小猴,我還能做什麼?」

 

群猴面面相覷,他們回答不出,我笑著對他們說:「所以我就是從來沒有的猴子,我偏要做猴王,你們誰不答應?」

 

那天晚上,在我打倒大半個族群的猴子之後,我終於成為了花果山猴王。群猴們還非要給我加一個美字,說我是美猴王。

 

他們似乎忘了,從來沒有母猴當猴王,而現在他們日夜簇擁在我身旁,恭敬聽我吩咐。

 

我仍舊過得不太快活。

 

我曾經登上東山賞月,又在竹旁清溪處流連,桃紅柳綠,雲散風收,這些我都看在眼裡,但卻沒人能說。其餘猴子猴孫只想著吃,我還要為他們去跟老虎豺狼打架。

 

兄弟們告訴我,說老大你畢竟是母猴,或許對春花秋月更多愁。後來我才發現,花果山裡的其他母猴跟從前並無不同。她們仍舊每天在洞穴里縫製護甲,削木成槍,幾十年的歲月都化成一代代的子嗣,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關心。

 

我對兄弟們說,放屁,我是因為不屬於這裡。

 

我時常望著天空,我想我該是雲外的仙子,吟風弄月,還長生不老,不該困在碌碌平庸的花果山。所以我常常準備漂洋過海,去人間求仙問道。

 

兄弟們嬉笑,說大王這是要來大姨媽了。

 

我:……

 

那年花果山的一隻老猴離世了,在老猴的葬禮上,我看著他慢慢埋入黃土,猴群里發出低聲的啜泣。我皺眉問他們,說你們為什麼要哭?

 

兄弟們說,老頭死了,我們都會死的,於是就哭了。

 

我問他們,猴子從來都會死嗎?

 

猴子猴孫面面相覷,說大王,當然會死啊,從來都是這樣。

 

我說,從來也沒有母猴當猴王啊。

 

猴子們愣在那裡。

 

我在老猴的葬禮上終於下定決心,我抬頭沖猴子們笑,說我要走了,我要去學長生之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花果山一定要記住,有些從來都沒有的東西,是在等一個人出現,那個人或許是我,或許是你。

很多年以後,我聽過一句詩,說兒時盛氣高于山,不信壯士有饑寒。剛從家鄉踏入天下的時候,我以為天下無我不可成之事,即便我是只女妖,是只母猴,也能飛升天庭,與嫦娥王母把酒言歡。

 

在餓了三天之後,我倚靠在人間的街頭,心想:給我口吃的,我做什麼都行。

 

我向來往的人們求助,人們像是發現了新奇的玩具,紛紛立住不動,說喲,這有隻會說人話的猴子,會不會跳舞啊,來跳一段。

 

我說:我太餓了,跳不動,能不能先給我口吃的。

 

人們哈哈大笑,說聽聲音還是個母的,那你唱段小曲兒吧。

 

我閉上了嘴,半晌才抬頭看著人們,我說:「我不想唱歌跳舞,但我可以替你們殺人。」

 

我的聲音很脆,又很虛弱,像是初春的冰,正一點點的消融。人們又笑起來,說這小母猴還要殺人,膽子很大啊。

 

我固執的立在牆邊,聽人來人往,始終沒有誰真的給我一口吃的,直至人群散盡,我又頹然倚靠著陋巷,一點點坐回地上。

 

這個時候,我遇見了楊戩。

 

那時楊戩穿著一襲白袍,我看見錦靴停在我的面前,有個清亮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好倔強的小姑娘。」

 

我抬起頭,看見了雲間風月。

 

楊戩淡淡笑著,他從手裡彈出一泓清水,我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被兜頭澆了一身。這水並不寒涼,柳絮般輕柔,在我身上悠悠打轉,我似乎能察覺到多日的風塵,都在水波瀲灧中被洗盡消退了。

 

楊戩說:「這才像個姑娘。」

 

他又畫出一面水鏡,笑著對我說:「看看吧,像不像清流里的精靈?」

 

聽到楊戩問我,我不自覺的抿起嘴,我的上嘴唇厚,猴子都這樣,人間說這是雷公嘴。往日里我不太在乎這些,今天莫名其妙,心裡有些慌。

 

我問他:「你為什麼幫我?」

 

楊戩笑說:「凡塵也好,天外也罷,都是污濁的世間,唯獨姑娘該是不染塵埃的精靈。你去哪,我送你。」

 

我抿著嘴說:「我也不知去哪裡,我要尋長生。」

 

楊戩說:「尋長生?「他低頭思量片刻,又笑道:」長生好,長生能置身世外,找桃源凈土,你若沒有去處,不如我來教你仙術。「

 

我心裡突然跳快了一下,我用力搖頭說:「不必,萍水相逢,我不想欠人。」

 

楊戩於是又笑,我記憶里他總是笑,那天他告訴我可以去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菩提老祖是真的化外之人,不拘人妖,也不分男女,都可入門求仙。

 

臨別時,楊戩還送了我一層薄紗,一枚丹藥,說是防寒飽腹的。

 

我看著手中丹藥,肩頭輕紗,低聲說:「我一定會還你的。」

 

楊戩笑著說:「不用還,我經常送姑娘東西,天下間落難的姑娘那麼多,能有一面之緣已經是僥天之幸。」

 

他揮揮手,我彷彿看見雲霧凄迷,漸漸遮蔽了明月。

後來我在斜月三星洞求學,我發現所有女妖都像人類姑娘一般梳妝,平日里梳妝遊玩的時間彷彿比練功還多。

 

我很奇怪,說這樣能得長生嗎,為什麼你們每天都忙這些?

 

女妖描著眉答我,說你即便得了長生,也要美美的走在三界里,不然你只是長生的妖,遲早還是要被神佛收走的。

 

我有點懵,我發現自從我出了花果山,一直沒能理解我所處的世界。我問女妖:「神佛如果要收妖,美醜又有什麼關係呢?」

 

女妖嘆氣說:「如果你美得討他們歡心,那被收走也不過是當個坐騎,當個窗外的花草,你能與這個世界相安無事,不受輪迴之苦。倘若你不美,那就慘了。」

 

我想起了花果山的猴子,我說:「如果我能把來收我的人都打敗,我是不是就不用討他們歡心?」

 

女妖描眉的手停了,她扭過頭來看著我,慢慢露出一個很複雜的笑容,她說:「我知道你是從花果山來的猴妖,天地不止一個花果山,你打不了整片天地的。」

 

我氣呼呼的坐在那,想反駁又不知該怎麼說,女妖看我低頭不語,又笑著坐到我身邊,她說你別鑽牛角尖啊,你就想想,難道沒有一個人讓你真心為他梳妝打扮嗎?

 

我板起臉說:「沒有。」

 

然後第二天我聽說楊戩偶爾會來靈台方寸山,很不要面子的去找女妖學梳妝了。

 

很多年以後,我與女妖再見面已經是在西行路上,女妖名叫白骨,她是我的一難。彼時白骨還興沖沖的對我說,只要順利走完過場,就能有正經的仙職。

 

可惜她沒能走完。

我在斜月三星洞還常見到一個和尚,菩提叫他金蟬,想必是個蟬精。

 

金蟬子憤憤不平,說什麼叫蟬精,我是得道高蟬。

 

我:哦。

 

金蟬子就更加憤憤不平,他說你一隻猴妖,就是再打扮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能不能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我:大師,你這是嗔了。

 

這是我與金蟬子的日常,或許是有業果在身,我與金蟬子但凡一見面,三句話之內必有一個嗔了。金蟬子說我完全不像個女人,不會有人看上我。我說金蟬子也不像個和尚,絲毫沒有心如止水的模樣,不會得道的。

 

白骨怎麼也想不明白,我和金蟬怎麼能做到一邊互懟,一邊還互相舉杯飲酒。

 

金蟬子說,當然是因為這隻猴子犯賤。

 

我:滾。

 

金蟬子放下酒杯對白骨說:「你也看看她是不是犯賤,明明認識灌江口的二郎顯聖真君,那可是大聖一般的人物,她不去找二郎神求長生,非要在這自己渡劫。」

 

白骨瞠目結舌。

 

我喝著酒說:「他已經幫我很多了,我不想欠他。」

 

金蟬子一指我,痛心疾首,說白骨你看這是不是賤。白骨也痛心疾首的點著頭,我失笑對他們兩人說:「我如果不是憑自己的本事得長生,我又有什麼底氣去找楊戩,我沒有底氣去面對楊戩,那我還怎麼跟他相處?」

 

白骨繞了半天,沒繞過這個邏輯來。金蟬倒是懂了,但金蟬說:「其實你就算沒有底氣,你就是卑微的去愛一個人,那也再正常不過,更何況誰在楊戩面前不卑微呢?」

 

我又多喝了兩口酒,靈台方寸山的天空上星月高懸,比花果山更亮,正閃爍著幽光。

 

我對金蟬子說:「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們男人,你們別無選擇,你們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跋涉在沼澤里,荊棘叢里,你們如果靠一個女仙長生,你就只是她門下的狗。我們女妖,女仙就不同,我們被允許依靠別人,可如果我們想靠自己,面對的卻比你們還要難。」

 

「我不想讓我配不上誰,我也想去見更遼闊的天地。」

 

那天我記得金蟬子在我背後幽幽長嘆,他說猴兒啊,你這個性子,是要出大事的。

 

很多年以後,這貨成了我師父,我才明白他所說的大事是什麼。五指山下五百年,其實對我而言無所謂,倒是師父始終都痛心疾首,他苦口婆心的勸我,說你要真想當英雄,你就跟我去西天取經,你到西天當第一尊女佛,那你才是真的英雄。

 

因了這句話,才有西天十萬八千里。

離開靈台方寸山後,我回到了花果山,我答應過那群猴子,要傳他們長生之法。

 

即便他們很可能學不會,我還是要傳的。

 

只是我忘了一件事,當年得我許諾的那些兄弟,都在浩瀚的光陰里逝去了。我剛剛抵達花果山的時候,一群小猴子正在奮力抵擋混世魔王。

 

混世魔王能搬山趕海,小猴子們渾然不懼,後來我問他們為什麼,他們回答我:爺爺的爺爺曾經說過,有些從來都沒有的東西,是在等一個人出現,那個人或許是我,或許是你。

 

如果從來沒有血肉之軀能戰勝妖魔,可能今天的花果山就可以。

 

小猴子們都雙目通紅,燃著熱血,我含淚笑起來,說你們的爺爺的爺爺真不靠譜。

 

所以我決定去地府,把這些不靠譜的老猴子都拎出來,挨個教訓。

 

我想起花果山外面的偌大天地,想起如雲間風月的楊戩,對於徑直闖入地府還有些忐忑。恰逢東海泛濫,淹了半座花果山,我便入了東海,準備拿件趁手的兵器。

 

龍王給了我峨眉刺,匕首,魚腸劍。

 

我想可能是我梳妝得模樣誤導了他,我笑著說不如拿點更重的,我順手些。

 

龍王不耐的揮揮手,說夠用就行了,你一個女妖,守花果山那麼點地方用不著太好的兵刃。

 

我低頭一笑道:「龍王,那守東海要用什麼兵刃?」

 

龍王還未及反應,我伸手,東海的浪開始攪動翻騰。彈指間,整片東海如沸騰的湯,龍王如鍋里的面,他倉皇喊著,說猴王你慢些,你慢些,你再要什麼我給就是了。

 

我搖搖頭,說這不是你給的,這是我自己拿的。

 

我本不想把動靜鬧得這樣大,東海水淹掉的猴子猴孫,我本就打算在地府里一併撈起來,龍王是花果山的鄰居,有事大可以隨時找他。

 

奈何他不太想理我。

 

波浪的縫隙間,我隱約看到有金色的光,我笑了笑說:「就這根棍子吧。」

 

那天我翻江倒海,提棍入地府,閻王和判官倉皇起身,聽來往逃竄的鬼差訴說情報。他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定:「來的是個女人?女人有這麼大膽子?」

 

天生石猴,我該有這麼大的膽子。

 

我笑著走進閻羅殿,閻王色厲內荏,說你別過來,地府不是你能隨便鬧事的地方!

 

我說:「生死有命,我不是來鬧事的,我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遊魂歸天,都歸到地府來。如果你能想明白,你可以來花果山找我。我是花果山美猴王孫悟空,我來接我的兄弟回家。」

 

我回頭,正迎上一群殘破的靈魂,我說:「走吧,我回來傳你們長生了。」

 

於是一群猴子逆行在黃泉路上,閻王大聲喊我,說從來沒有,地府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我會上報天庭,上報玉帝!

 

我笑了笑,我似乎看到了南天門,還有曾經闖過南天門的二郎神。

我沒有想到天庭給我的處置,只是讓我去當弼馬溫。

 

那年我又見到了楊戩,他路過九重天,在司法天神的衙門裡取了一壺茶,剛剛出門,恰見我趕馬從他眼前經過。

 

楊戩望著我淡淡一笑說:「姑娘,又見面了。」

 

我說:「是啊,你還記得我呀。」

 

楊戩說:「那麼倔強的小姑娘不多,有空的話,來灌江口我請你喝茶。」

 

我說:「我現在就有空,走嗎?」

 

楊戩啞然失笑,說好,我請你喝茶。我也笑,說喝茶呀,我喜歡喝酒,不如我請你喝酒吧。

 

我們在灌江口喝過酒,也在司法天神的衙門裡喝過茶,楊戩告訴我,天庭之所以讓我當弼馬溫,是因為我是個女人。玉帝以為女人一定最討厭馬廄馬槽,天天跟馬糞打交道,還要給馬做清洗,會法術也難免噁心。

 

楊戩說:你看,我就說男人都很污濁。

 

我看著楊戩越來越紅的臉,忍不住就開始笑,說你也很污濁?

 

楊戩含笑,說比起你們姑娘,那自然是污濁的。他說完這句話,目光又開始凝在虛空里,我知道他是想起了他娘。

 

那些天楊戩跟我說了許多事,也說他年少輕狂鬧天宮,也說他走走停停見風塵,他說像我這樣的姑娘他從前也見過,可惜紅顏多薄命。

 

我朝他舉杯,說放心,我會盡量躲著這個濁世的,像你一樣。

 

楊戩的眼睛裡起了霧,我看見霧的深處有波光閃爍,楊戩笑著看我,說孫悟空,你可不像是要躲的人。

 

我喝下口酒說:「我試試。」

我的嘗試很快失敗了,那天我聽說天庭終於破例,讓一對仙凡之戀勉強有著結果,每年的七月初七,都能鵲橋相會。

 

很多年後,牛郎織女的傳說都留在了世間,我聽來往的女仙七嘴八舌,終於搞清楚了前因後果。牛郎偷走了織女的衣服,強留織女在家中,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趁天庭疏忽的時候,還與織女生了兩個孩子。

 

等到織女回到天上,玉帝與王母看著追來的兩個孩子,不知是因為想起了楊戩大鬧天宮,還是突然善心爆發。

 

他們決定給這一家四口調解一下。

 

三言兩語,不過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你看你一個姑娘家,現在還能去哪呢?諸如此類,都是我聽不得的。

 

我心說,楊二郎,我真不是能躲的料子。

 

那天我提起金箍棒,緩緩走到了鵲橋前,我看著織女勉強堆起笑臉,一家四口即將相會,我舉棒砸斷了鵲橋。圍觀的諸神驚呼起來,玉帝王母的目光如冷電射向我。我深吸口氣說:「攪擾各位雅興了,我就看不慣這樣的事。」

 

我拖著鐵棍,直直的走向牛郎,玉帝王母勃然作色,說孫悟空你要幹什麼!諸神破口大罵,說孫悟空你簡直就是個猴子,算什麼女仙!我的餘光看到織女也從斷裂的鵲橋上翩翩飛來,似乎也想要救下牛郎,手伸出來又縮回去。牛郎驚恐的看著我,他的兩個孩子哇哇大哭。

 

天地間,沒人期待著我這一棍揮下去。

 

砰然的一響,銀河四散,星辰的光漏出天外,夾雜著牛郎的血。織女頹然懸在半空中,她望著牛郎的屍體,像是忽然被人抽空了身體,似解脫又似絕望。

 

織女淚流滿面,她說這麼多年,我只能做一件事,每年與牛郎相見一次,你把牛郎打死,以後我能做什麼呢?

 

倘若金蟬子在的話,一定會念一聲佛,我沒有回答織女的話,我正盯著怒不可遏的玉帝,我看見玉帝的嘴唇微動,罵出「潑猴」二字。

 

我咧開嘴回以一笑,說潑猴在此,你來吧。

 

十萬天兵,銀河水師,哪吒三太子和托塔的李天王,又是熟悉的陣容,又是熟悉的套路,還是巨靈神當先被我一棍擊飛,之後我棍梢點起火焰,穿透冰冷的人群。

那場神妖大戰鬧得越來越大,我回到花果山後,前後來了數十位妖王。他們見到我,有的驚呼說我他媽竟然是個女的,還有人徑直拂袖而去。

 

我豎起齊天大聖的旗幟,我把那些拂袖而去的人一一叫住,說:「我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你們遠道而來,我好好招待,你們就這樣走了,恐怕不太講究。」

 

要走的妖王嗤之以鼻,說你還待如何?

 

我甩了甩腦袋,長發飄飄,還有金芒一道,我提棍斜指,說:「至少留下點見面禮吧。」

 

花果山裡掀丈高的氣浪,我橫棍平推,將幾大妖王一人打斷了一條腿。塵埃散盡時,我身前身後都鴉雀無聲。

 

從那以後,花果山裡的妖王越來越多,天庭也開始越來越多的找我談判。

 

天庭還帶來了靈山的人,金蟬子赫然在列,和談期間,金蟬子有事沒事就朝我扮鬼臉,他也不怕我失態一笑,能惹三界血流成河。

 

好在天庭和靈山還是識大體,我齊天大聖的名號被承認了,妖族得到他們想得的好處,至於天庭的女仙,也有相應天條正在擬定。

 

楊戩私下對我說,以後你是大聖,我是小聖了。他笑了一笑,說從前我真的沒想到,原來齊天大聖也可以是女人,姑娘本該遺世獨立,沒想到在濁世里打滾,也比我要強得多。

 

我淡淡一笑,說倘若沒有你,我這個大聖早就餓死街頭了。

 

那幾年我和楊戩過了些安生日子,金蟬子時常來找我們,我跟他講與楊戩的初見,我說我好像分不清是不是因為年少見識短,只見了楊戩這一面,就有些把持不住。

 

金蟬子皺著眉,他說:「你當初為什麼不賣唱呢,你唱幾句小曲就能有飯吃,幹嘛要提議幫他們殺人?」

 

我沉默片刻,對金蟬子笑道:「我在靈台方寸山的時候就跟你說過,你們男人好啊,男人只有一條路,你說你去賣唱,會有人給你飯吃嗎?唱幾首蕩漾的小曲子,也會有人把你養在府里吃喝不愁嗎?」

 

金蟬子說:「以我這個相貌,也不是沒有可能。」

 

楊戩在一旁啞然失笑。

 

九重天里又開始了蟠桃盛宴,請柬遞來的時候,我還有分意外,我想玉帝王母還真不怕我去給他們掃興。

 

既然他們敢請我,我也沒什麼不敢去的。

 

那一日蟠桃宴的氣氛很歡快,不像傳說里的肅穆莊重,我看見楊戩坐在對面,金蟬子作為靈山客人,陪如來坐在一旁。更有甚者,角落裡還坐著幾位曾經參與和談的妖王。

 

我隱約有些不妙的預感。天宮裡仙樂陣陣,嫦娥、織女、百花仙子等一眾女仙,就在我們中央起舞。幾位仙人都攜著眷侶,互相打趣,讓彼此懷裡的姑娘獻舞。

 

舞曲終了,就未必回到原來的懷抱。

 

半醉的巨靈神突然大喊道:「齊天大聖呢,孫悟空你怎麼不來跳一曲?」

 

我端著酒碗的手倏然一頓,繼而我聽到角落裡的妖王也開始喊,他們說:悟空,你在花果山裡就常跳舞,今日蟠桃盛宴,你怎麼不來助興啊?

 

四大天王挪到了我的身旁,都裝作醉意醺然的樣子,伸手要往我身上搭,嘴裡還在嘟囔著,說你裝什麼裝,一個女人,還不能陪大家一起熱鬧熱鬧了?

 

我放下酒碗,目光遙遙與玉帝一觸,我不太清楚他要做什麼,我只肩膀一抖,四大天王已被震飛出去。

 

伸手,是滔天蔽日的金箍棒,那邊巨靈神還在聒噪,長棍所向,砰然送他去了天邊。

 

幾個妖王噤若寒蟬,還不等告饒,鐵棍已到了面前。只是這次我沒能把他們砸出去,有九道飛劍成陣,替他們擋了我這一棍。

 

玉帝緩緩起身,沉聲道:「夠了,孫悟空你大鬧蟠桃宴,是要背盟毀約嗎?」

 

我說:「大鬧蟠桃宴?大鬧蟠桃宴的人我已經請出去了,現在只剩這幾個,我把他們也請出去,蟠桃宴就清靜了。」

 

玉帝道:「他們不過是請你獻舞,這也算鬧事?孫悟空,你不要太過猖狂。」

 

我冷笑道:「那玉帝你怎麼不來跳支舞,陪大家熱鬧熱鬧?」

 

玉帝說:「胡鬧!朕豈可獻舞?」

 

我把金箍棒重重敲在地上,說我也是齊天大聖,讓你玉帝獻舞是辱你,平白讓我獻舞,就不是鬧事?

 

玉帝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他悠悠道:「但你這個齊天大聖,是個女人,他們喝了些酒,行事有些不妥,是可以理解的。」

 

「倒是孫悟空你,你還想在天庭待下去,最好改改你的脾氣。」

 

蟠桃宴里,四面嘩然,我看到幾乎所有人都在默默點頭,我忽然明白了玉帝的用意。

 

玉帝是在當眾告訴我,這個天下容不下我,我要麼乖乖跪下當狗,要麼趁早提著棍子早早開溜。溜回花果山,在那裡我還能稱個大王。

 

其實還有一個選擇,我把金箍棒向地上重重一敲,玉階紛飛,天搖地動,竊竊私語的人們都停了,望著瑤池最中央的我。

 

我仰天長笑,既然天下容不得我,我就揮棍砸了這個天下。

我平生第一次大鬧天宮,就是在蟠桃宴上,那時我棍點玉階,已經準備好縱身出手,我看見如來緩緩站起。

 

山嶽般的威壓從我背後襲來,整個天庭的力量堆積在我身前,太上老君半眯著眼,我發現今日出棍很難。

 

除非有人幫我。

 

我望向楊戩,我這才愕然發現,楊戩正低頭飲酒,沒有絲毫出手的跡象。

 

他朝我嘆氣,搖頭,傳音說:「我當年也是這樣,可惜什麼都改變不了,徒勞死了許多人。你要在濁世里打滾,就只能同流合污。現在放下鐵棍還來得及,這個濁世,能躲就躲吧。」

 

我像是回到了花果山,山間月,竹畔溪,剎那間都無人說了。那顆心臟下面,似乎有無底的深淵,心臟懸在深淵裡,又似乎在不斷下降著。

 

「師父,師父我有句經文不是很懂,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

 

瑤池一片寂靜里,我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隨即我背後的威壓大減,我的餘光掠過,發現是金蟬子正擋在如來身前。

 

我似乎還看見金蟬子給我扮了個鬼臉。

 

我失笑,金箍棒又提起來,說楊戩,這個世道是會變的,你變不了,由我來變。

 

天地間的風雲剎那間捲起,一根鐵棍迎向湧來的術法神通,七彩的風在我身旁支離破碎,我聽見背後又傳來如來的冷哼。

 

金蟬子被拍下凡塵,他臨走之前還大聲喊著,說孫悟空,有緣江湖再見啦……

 

我大聲說好,身後響起的梵音,身前亮起的劍光,還有一枚金剛圈,混雜著妖與神,男與女的力道,都向我蜂擁而來。

 

我長聲笑著,說你們來吧!

 

縱身出棍,天地乍起一道金芒,掀萬古不息的波浪。

尾聲

瑤池大戰的最後時刻,有刀光一閃,楊戩的三尖兩刃刀還是切入了戰場。彼時的我已經昏迷不醒,人卻還沒有倒,我的身子撐在金箍棒上,周圍無人敢近。

 

楊戩那一刀,擋下的是太上老君金剛琢。

 

老君抬眼望向他,楊戩仍舊面不改色,他說:「我不想讓她鬧,也不想讓她死。」

 

如來聲若洪鐘,說容易,貧僧有山一座,可壓大聖五百年。

 

玉帝補充道:「只是有個條件,朕要你,去剿了花果山。」

 

濁世還是滾滾而來了,楊戩也躲避不及,他想:至少死猴子比死人要好。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五指山底了,我沒有去過老君的煉丹爐,身上也就有些東西沒有被燒毀。

 

耳畔又吹來悠遠的風,我許久沒有這樣平靜,我不知道還會平靜多久,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像楊戩所說,這個世道永遠無法改變。

 

我想如果我能從山下出來,我還是會縱身出棍。

 

我笑了笑,因為我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一個做了齊天大聖的姑娘如果都不出棍,這世上還有什麼姑娘願意出棍呢?

 

懷裡的薄紗和丹藥飄了出來,我用嘴巴叼著它們,輕輕甩頭,目送它們去向遠方。

 

別了,那個雲間的風月,我要與這個濁世周旋,至死方休。

微博:@房昊曰天

——作者介紹——

網路作家,知乎知名寫手。早年曾在《今古傳奇武俠版》刊登過《荊楚長劍》、《柳生十一郎》等文。知乎腦洞類、故事類和武俠類高贊答主。以腦洞、武俠、解構神話為創作類型。

已出版作品:《世事如刀,我來領教》

同時,是狼人殺自刀狂熱愛好者,諧音梗捧腹大笑之人,好順口溜,好喝酒,希望有朝一日能跟唐大夫醉倒在同一張床上,同事們都親切的喊他日天,但其實只有正常尺寸,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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