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志·第四章·一滴水的波瀾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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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這一聲山崩地裂,炸醒了多少沉睡的目光。
一根毫毛飄落,化作金罩籠下。
石不能近,土不能覆。
金罩中和尚盤膝坐下,面容平靜,不語不言。
不知過了多久,山崩漸止。
金罩也已消失,失去了光澤的毫毛飄落。
一隻白凈的手將它輕輕拈住,和尚仔細看了看,將這根毫毛收入袖中。
「你幹什麼?」圍著一張虎皮裙的猴子從天而降,手裡還抓著一個果皮晶瑩的大桃子,咬一口汁水四濺。
和尚站起身來,一邊拍著袈裟上的灰一邊回答:「這可是齊天大聖的毛,收藏一下。」
「齊天大聖……」
猴子一隻手緊了緊虎皮裙,嚼著桃子含糊不清道,「你在等我?」
和尚這才注意到他疲憊的眼神,以及頭上金光閃閃的緊箍兒。
和尚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猴子將嘴裡的桃肉咽下,眸里透出危險的光,「你覺得你很懂我?」
和尚依然平靜,「我只是很懂他們。」
猴子沉默了一陣,才屈指敲了敲額上的緊箍兒,發出幾聲孤獨的脆響,「我自己戴的。」
「我知道。」和尚毫不意外,「除了你自己,誰又能為齊天大聖戴上金箍呢?」
「再沒有齊天大聖了。」猴子說。
「他們也是這麼說的。」和尚說。
兩人對視了一會,忽然都笑了。
「認識一下。」和尚雙掌合十,禮道,「我叫唐玄奘。」
「觀音讓我拜你為師,說以後跟你學佛法。」猴子說著說著,忽然跳轉了話題,「你是不是會緊箍咒?」
他輕輕一歪頭,在頹廢的眉眼間,仍有一抹藏不住的桀驁跳將出來,「念來聽聽?」
猛獸不困囚籠,凡人不敢靠近。
石猴沒有枷鎖,仙佛豈能安眠?
如此而已啊。
唐玄奘啟唇輕誦。
咒語出口,金箍束緊。
猴子猛地抓住頭!獠牙呲起!
沒有人能夠洞察這一刻他內心的想法,只能看到他以可怕的毅力顫抖著雙手挪開金箍,垂於身側。
他緊閉赤眸,頭顱倔強揚起。在長長的絨毛遮掩下,仍能看到他額頭上忍不住跳動的青筋。
「真疼……啊!」他喃語。
唐玄奘豎掌於身前,靜靜看向遠空,彷彿在變幻浮雲間,看到了他們。
他們,尊貴的他們,偉大的他們,高高在上俯瞰人間的他們。
他們高踞雲端之上,注視著芸芸眾生。
看眾生如螻蟻,看眾生是螻蟻。
你願意做螻蟻嗎?
吹氣即飛,彈指可滅,懵懂一生,身不由己。
春不知秋,日不識月。
生不知如何,死不知為何。
如果你是這樣一隻螻蟻,你歷盡修行,有朝一日高坐九天。
那時候你再俯瞰眾生。
眾生,是螻蟻嗎?
4·1)
西天極樂凈土,佛門無上勝境。
天花亂墜,禪音陣陣。
「金蟬子師兄,金蟬子師兄。」在高渺佛唱中,隱約響起聲聲輕喚。
金蟬子從打盹中驚醒,正迎上迦葉尊者關切的目光。
「怎麼了?」他擦了擦口水。
這聲音並不大,但在佛殿中顯得如此突兀。
在座所有聽經的菩薩羅漢都看了過來,就連那蓮台高坐的世尊,也停下了說法。
釋迦牟尼佛垂下承載眾生的眸光,其聲恢宏如天鼓,「何事喧囂?」
金蟬子攤了攤手,「迦葉剛剛叫我。」
「罪過,罪過。」迦葉尊者慌慌張張下了蓮座,先向世尊告了罪,再驚怒地看著金蟬子,「我見師兄酣睡,不敬佛法,因而小意提醒。絕無讓師兄攪擾說法之意啊!」
「不敬佛法,從何說起?」金蟬子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佛度有緣人,與我是睡是醒有什麼關係?」
金蟬子乃是世尊親授的二弟子,迦葉如何敢說他與佛無緣?竟一時語塞。
阿難尊者低唱佛號,「佛法無邊,師兄如此怠慢,何日能達彼岸?」
金蟬子轉過頭來,笑問阿難,「何謂無邊?」
阿難尊者回道:「無起無始,漫無邊際。」
「無起無始,也就無從度量。」金蟬子撣了撣袖子上並不存在的塵埃,「既然佛法無邊,我如何不在彼岸?」
滿殿無聲。
誰敢說佛法有邊?
誰敢說法身圓滿,便已是終點?
生與滅,彈指間。
修行是漫無止境的長路,永遠沒有盡頭。
彼岸從來在心中。
推舟即是苦海,駐足便到彼岸。
如果說佛法無邊。
敬也是,慢也是。睡也是,醒也是。
那又要什麼金殿高懸?
又求什麼靈山勝景?
阿難答不出來,但他知道這問題並非只是問他。
當初世尊拈花,唯有迦葉一笑。他最是了悟佛心,所以怎會輕言起釁?
有些事不能也不敢細想,但迦葉哪裡來的膽子,敢與金蟬子論法?
眾佛皆靈覺通透,因而才有這鴉雀無聲。
因而理所當然的,於無聲處起驚雷。
「放肆!」釋迦牟尼佛的聲音在靈山滾過,無數羅漢、伽藍伏地不起。
「金蟬子不聽說法,輕慢大教。當打散修為,貶下凡間!」
如此嚴厲!
眾佛心內驚懼,不敢做聲。
倒是金蟬子,仍似沒睡醒般,還伸了一個懶腰。
佛法無邊,佛卻不是。
他仰頭看著那高大偉岸的金身,只雙掌合十,微笑道,「你是佛祖,你說了算。」
話音方落,法身如煙而散。唯有一點真靈,遁空而去。
竟是自散了修為,還轉人間。
4·2)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以為我是大千世界的中心。
我睜眼時,方有花開花謝。我路過時,才有人來人往。
年歲愈長,愈知自身渺小。
沒有哪個人是因你而在,沒有哪個地方,是缺你不可。
你自然有你的意義,但是這個世界,或許並不在意。
人世如海,人如滄海一粟。
我漸漸知道,這滄海中的每一滴水,都有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
誰不是大千世界的中心呢?
涓滴意念匯聚,億億生靈的海。
誰又能是大千世界的中心呢?
在我成佛以後,我不敢說眾生渺小。
我不坐在雲端,我常於小溪凈足。
我不虔聽說法,我願只手撐頷入眠。
我喜歡風吹晚霞的黃昏,我喜歡裊裊的炊煙。
我愛人間的風景。
我來自人間。
我不適合佛,或者說,佛不適合我。
我決定離開。
有些答案,靈山上沒有,佛陀不肯說。
我只能自己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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