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自然,靈魂就有家可歸了嗎?

六自言要「回到從前」,因為

「經濟富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和舒適,但人反而變得更忙碌、更焦慮,喪失了思考和休息的時間,心靈變得貧瘠,最終失去生活目標」。

而「如果內心富足,無論遇到什麼問題,接受起來都不難。」他最想讓人們思考的就是如何實現「內心與生活的富足」。

他願意遵從自然的法則,在季節循環里理解本性和命運,在風吹稻浪的節奏中感受生命的脈搏,從容,恬淡,平安,隨喜。

我們曾在不同的意象中漫遊,但漫遊的盡頭都是回歸。20世紀「垮掉一代」從公路情結到山林情結的生成,60年代嬉皮士們由反叛走向某種退守,格林尼治村的盛衰興廢等,都多少反映了這一趨勢。除了自然與生活本身的吸引,很大程度上還有對於自我流放的懷疑,比如馬爾科姆·考利在《流放者歸來》里所質疑的:

「我感到我們所受的全部訓練都是不自覺地在消滅我們在泥土中的那一點根,在消除我們鄉土和區域性的特點,在使我們成為世界上無家可歸的公民。」

那麼,人為何一直有逃離、有漫遊的渴求,又為何一直有安頓、有還鄉的渴求呢?又或者,不是逃離,而是尋找。

新京報書評周刊9/29專題微信推送

首文:《一個日本人千里迢迢,跑到大理去種菜》/ 二條:《我想寫下他的故事,為自然賦予句子的形狀 | 書寫者蘇婭》/ 三條:《回歸自然,靈魂就有家可歸了嗎?》

撰文 | 李彬

回溯

自然被作為靈感之源和反叛武器

六的生活,與中國古代文人

「採菊東籬」「悠然南山」

的桃花源情結如出一轍。

不久前的一部日本電影《生存家族》,也闡釋了與六同樣的生活理想。影片講述了全國範圍內的停電所帶來的現代社會危機。陷入困境的鈴木一家人想要躲到鹿兒島的外公家,因為在那裡生活能夠自給自足。曾經厭棄的外公家代表著幸福寧靜。影片結尾,電力恢復,但是一家人卻並不想回到都市,他們已經晒成了黑黝黝的鹿兒島人,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末日題材轉變成治癒故事,創作者讓一家人一路之上經歷磨難,最終完成精神救贖。影片就像一個寓言,告訴你逃離廢墟一樣的現代都市,回歸自然才是生命真章。

《生存家族》(2017)

早在100多年前,詩人奧登在其詩作《焦慮的年代》中就對現代社會進行過批判,描述過一種

「向崇尚商業與機械價值的世界靠攏的壓力」。

在現代文明高度發達的美國,將自然視為對抗人性異化的烏托邦來自於美國傳統文學。作家往往從荒原中獲取靈感,把荒原理想化,將它描繪成擺脫社會限制的理想王國。因此荒原意象成為整個美國文學的母題之一,並發展成為其民族文學的傳統。

原始的森林孕育了美國超驗主義哲學。19世紀30-40年代,在美國最早進入工業化時代的東岸新英格蘭地區,以愛默生為首的超驗主義思想家,對越來越唯利是圖的社會狀況非常不滿。受愛德華茲的影響,他們把自然界看作一個充滿靈性的客體,認為只有在大自然中,個人對自然的崇拜才能使人與自然達到真正的和諧統一,指出

「田野和森林給予的最大快樂是人和植物間玄妙關係的暗示」

《愛默生演講錄》)

,這種觀點恰恰迎合了浪漫主義時期人們渴望遠離塵囂,回歸自然的思想,進而將浪漫主義文學思潮推向高潮,甚至被稱為是美國的「文藝復興」。

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生於波士頓。美國思想家、文學家,詩人,是確立美國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

愛默生和梭羅等超驗主義奠基人都曾親身實踐與大自然的融合體驗,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體悟到哲學的真諦,並寫成《瓦爾登湖》,向人們宣稱:

回歸自然,沉入大自然的懷抱,你就會覺得你的靈魂又完整了。

庫柏、馬克·吐溫、福克納、菲茨傑拉爾德等等,也都曾通過書寫過森林意象,抒發對自由的嚮往,希冀可以通過它掙脫社會羈絆,超越物質世界,從而撫慰心靈,並達到精神上的自由。

惠特曼的《草葉集》通過對大自然的讚頌,抒發了詩人熱愛自然,回歸自然的思想。惠特曼認為自然是人的精神支柱,詩人從大自然中汲取力量,癒合身心的創傷,使詩歌成為人們與大自然進行溝通,並融入精神世界的媒介和通道。藉由讚美自然來讚美生命力,讚美自由精神和獨立人格。

《草葉集》

作者:沃爾特·惠特曼

譯者:鄒仲之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

此外,東方哲學從自然之中汲取智慧的傳統也深刻影響了現代西方文化。禪宗於南宋時傳入日本,20世紀初,日本禪宗大師鈴木大拙撰寫了《禪佛教論集》,將其傳入歐美,此舉被認為是人類文化史上的大事,意義如同文藝復興時期對古希臘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著作的譯介。

在書中,鈴木大拙指出:

「禪本質上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藝術,它指出從奴役到自由的道路」

,對沉溺於物質享受和慾望誘惑的西方世界的確有當頭棒喝的作用。

鈴木大拙

20世紀30年代,在美國工業化進行得如火如荼時,一些學者和作家也曾集中火力轟擊科技和機器對人與自然和諧關係的破壞。斯圖爾特·蔡斯在比較了美國和墨西哥社會之後,認為鄉村化的墨西哥比城市化的美國精神上要幸福得多,內心要寧靜得多。

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垮掉派」成員之一,美國詩人加里·施奈德譯介了24首寒山詩歌。來自中國的中唐詩人寒山及其作品開始了在美國翻譯文學史中最具傳奇色彩的文學之旅。「佯狂似癲」的寒山那超塵絕俗的生活方式,對精神自由的追求,以及他那從山林中汲取精神力量的「荒野情結」在「垮掉的一代」的心靈深處引發了強烈而深刻的共鳴。無論是生活言行、文藝創作,還是對待人生和自然的態度,「垮掉的一代」都表現出與寒山之間的傳承關係與精神契合。

《寒山拾得圖》局部。寒山,唐代詩人,出身於官宦人家,多次投考不第,後出家,三十歲後隱居於浙東天台山,享年一百多歲。他以樺樹皮作帽,破衣木屐,喜與群童戲,言語無度,人莫能測。

「垮掉派」以及後來的嬉皮士們憎惡物質享受,將回歸自然作為戰鬥的武器,來反對保守的主流價值觀,反對冷戰文明,成群結隊到山林曠野見追尋心靈的依託。

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中就有大量對主人公薩爾融入自然之後其精神世界的詩意書寫,而他的另一本小說《達摩流浪者》就闡發了作者關於背包革命、自然精神、生命思索以及禪之道的深刻認識,並詳細敘述了他對佛教的頓悟過程,即通過對本性的孤獨沉思,在自然中發現強大的精神力量。

《達摩流浪者》

作者:傑克·凱魯亞克

譯者:梁永安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

直至上個世紀60年代末的美國,中產階級的逆子們化身嬉皮士,騎著哈雷摩托車,在《逍遙騎士》中,行駛在山間公路上,高唱著自然的讚歌,開創了迥異於經典好萊塢的反叛類型影片——公路片。影片中的年輕人遠離都市,集體生活在原始公社中,過著吉普賽人一樣的生活。

這種對自然的歡呼雀躍在西恩·潘2007年創作的影片《荒野生存》中更為突顯。比起《逍遙騎士》用張揚的機車之旅與浮光掠影的景觀體驗來展示一種革命的姿態,《荒野生存》的徒步之旅更符合歸隱山林的禪宗氣質,into the wild也更加實至名歸。

電影《荒野生存》(2007)劇照,影片講述主人公克里斯托弗去往荒野尋找自我的故事。

影片中充滿了對都市所代表的現代文明的批判,控訴病態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充滿虛偽、冷漠和隔膜。影片中對主人公的荒野生活描繪得激情澎湃,波瀾壯闊。從北加州叢林生活中的廣袤、靜謐、和諧開始,特寫的小蟲,飲水回望的小鹿,潺潺的流水,泰山一樣的主人公——一幅超然的畫卷就為自然賦予了一種倫理色彩和強烈的審美色彩,自然是道德的、溫暖的、自由的、友好的,陽光從樹頂灑下,猶如聖光,自然之子歡快地擁抱著自然母親。

影片不厭其煩地美化著主人公的流浪生活,夕陽西下,主人公在海邊讀書,對面的海島,群鳥起舞,高速鏡頭將飛舞的翅膀和巨浪與群鳥的嬉戲塑造得詩意盎然。登高遠望,極目遠眺雪山的震撼,鏡頭盤旋俯拍,歌聲響起,主人公張開雙臂,盡情陶醉,閉目感受自然的力量。這種打起背包走天涯的「背囊文化」,與其說是一種逃避,不如說是一種背離,對體制和所絕望的一切的背離。

在路上

入世的成功,與出世的嚮往

旅遊人類學家特納曾經說過:

當知識分子在尋求一種個人孤獨中的野性時,他們也在尋求一種物質的本性,一種生活的源泉。

在60年代的喧囂過後,對於大多數平民有機會受到高等教育的大學畢業生——那些曾通過「在路上」來反抗主流文化,踏入社會進入主流開始生活之後,這些曾經激烈反對資本主義,否定「美國夢」,否定世俗成功,蔑視物質財富的嬉皮士,如今作為「憑自己的實力脫穎而出的精英分子」,發現必須先改變自己對金錢的態度。

1980年,芝加哥大學的勞動市場專家墨菲指出,大學畢業生的平均薪資比高中畢業生高出大約35%左右。但是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大學畢業生的平均薪資比高中畢業生足高出70%,擁有博士、碩士學位的更高出90%以上。大學學位的薪資價值在15年中增長了一倍。

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是,如何爬到權力的頂端時仍表現出不屑;如何在富裕的生活和自尊之間取得完美的平衡;如何在他們的成功和心靈之間、他們的精英地位和平等主義的理想之間取得調和。所以,20世紀90年代的高學歷精英分子的最大成就,就是創造一種生活方式,既可以讓人享有富裕的成功,同時又不失叛逆的自由靈魂。

於是,追求物質文明的布爾喬亞主流文化與源自於20世紀60年代的反文化價值觀念合而為一,波西米亞人和布爾喬亞階級彼此吸收,並由此產生了所謂的布爾喬亞式的波西米亞人,也就是「布波族」

(BOBOS)

。布波族要在追逐世俗成功的同時,關注內心成長。

於是乎,布波族的「英雄們」用拋棄肉體的方式來凈化心靈,他們——

把大自然變成了一處獲取成就感的競技場,成了一連串他們可以去克服的煎熬和障礙。他們用最不自然的態度進入大自然……地球上超過海拔一萬英尺高的地方都擠滿了穿著鮮艷登山服的百萬富翁在稀薄的高山空氣里和大自然搏鬥……體驗嚴酷的大自然那種提升心靈的壯麗。

——大衛·布魯克斯

《布波族:一個社會新階層的崛起》

《布波族:一個社會新階層的崛起》

作者:大衛·布魯克斯

譯者:徐子超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社2002年

原本充滿反叛姿態的公路故事,漸漸轉變成為一種治癒之旅,在旅途中投身大自然,尋找自我。旅遊人類學家曾專門論述過旅行作為宗教儀式的升華作用。人類學家特納將基督教教徒的「朝聖」行為看作一種「生命禮儀」。在朝聖過程中,在神聖力量的驅使下,所有人都經歷著共同考驗,同吃、同住,體驗群體的團結、不受社會等級結構約束的本性的聯繫,體驗無拘無束地不帶世俗「人格面具」交往的本真,過著暫時返璞歸真的生活,建立起超越一切的、團結一致的人際關係。

近年來,很多關於西藏的影片都在描寫「一個人在自然環境下自我反省的過程」,講述人與自然的生存交流。作為一個著名的文化意象,西藏的神聖化書寫由來已久。這種書寫最早來源於西方。1933年,詹姆遜·希爾頓在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中,就將西藏描述為

「一個遠離塵世和現代生活喧囂的世外桃園」

,成為予人無限憧憬遐想的香格里拉。

《消失的地平線》

作者:詹姆遜·希爾頓

譯者:陶曚 

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

2017年,影片《岡仁波齊》引發觀影熱潮。電影描寫了十幾個藏地平民,一路艱辛磕長頭朝聖的故事。拍攝過程中,導演張揚也將拍攝之旅視為自己的尋找之旅,認為拍攝過程也是他對電影的一種朝聖。

影片中,藏民的虔誠堅定成為紅塵俗世中現代人的鏡像,照見了人們靈魂的空洞,因而,《岡仁波齊》的英文片名就叫《靈魂之路》。西藏已然成為一個神聖化的精神空間,擁有著現代文明中令人渴望卻已經遺失了的一切美好,成為心靈的歸屬地。

《岡仁波齊》劇照(2017)

高速發展的現代生活給人們帶來極大便利的同時,也滋生了無數煩惱。有人總結了中國中產階級的十大焦慮,指出社會轉型期,人們內心的空虛和焦慮已經吞沒了他們人生出發的原點,

「每個夜晚,城市中產者的靈魂在機械生活暫時結束後,就不安地作出空虛的飄蕩」。

(《中國中產階級十大焦慮症》)

這樣的撕扯與糾結成為一代人的集體困擾。

六曾疑問:

「經濟的富足與精神的富足難道不是成正比的嗎?」

他發現,金錢的積累並不是幸福的積累,反而

「生存的智慧和生活的場景漸漸消失了」

,更多人得了「現代病」。中產階級往往「一邊馬雲,一邊星雲」,「一邊是入世的成功,一邊是出世的嚮往,人們在撕扯中掙扎著前行」。不過,與很多人只是通過上路來獲得短暫的心靈提升不同,六的鄉野之居更有炊煙裊裊的煙火氣息,更有生活,也更從容達觀。

2005年廣受好評的美國獨立電影《杯酒人生》中曾有一段精彩的獨白,女主人公娓娓道來從葡萄到葡萄酒的生命歷程,將對酒的理解融入自己獨特的情感和生命體驗。男主人公也在葡萄與酒的生命故事中,得遇真正的心靈知己,慢慢治癒了離婚的傷痛,開始新的情感篇章。然而,影片真正打動人心的其實是流動於影片中,故事裡和情感間的一種人生態度,一種對生命的真誠體味。

這種真誠與六的選擇異曲同工。將自然界和自然界中的事物賦予智性和靈性,並與自己的生命情懷相碰撞,相提升,從而獲得心靈的滿足,修復鋼筋水泥的現代社會對心靈的禁錮和壓抑,這正是現代人的治癒之道。「從容達觀」可以說是很多人久違了的心境。六在自然法耕田的過程中悟出諸多人生真諦,在異國他鄉,找到了治癒的良方。

本文整理自2018年9月29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3版。撰文:李彬;編輯:李妍、安安。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9月29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1版~B12版

「主題」B01 |  

田園將蕪胡不歸  我們的漫遊與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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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在大理:是「嬉皮」,不是「嬉皮」?

「主題」B03 |  

書寫者蘇婭:他對生活的不同看法,讓我們放鬆

「主題」B04 |  

回歸自然:曾是反叛,終為治癒

「文學」B05 |  

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偉大劇作家不只莎士比亞

「思想」B06 | 

《何謂「現代的超克」》 日本思想史上的難題,只是自欺(上)

「思想」B07 | 

《何謂「現代的超克」》 日本思想史上的難題,只是自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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