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 第100天

來自專欄湖

第100天

我脫掉了靴子。

靴子黑色的皮革上有泥土、碎草葉和模糊的灰塵。我沒有穿襪子。赤腳踩在地上，我感覺腳下的草地有點濕，殘留著昨晚的雨水。除了泥土，和空氣中若隱若現的清澈的水汽味道，森林已經完全消化了這場雨。陽光透過高大的杉樹枝丫灑在我的臉上，溫度還好。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身邊這些樹的名字。杉樹是個好名字。所以我叫她們杉樹。我的森林裡的杉樹高大挺拔，樹榦並不太粗，現在葉片是柔柔脆脆的嫩綠，之後夏天也許會變成混沌的深色。她們現在在風裡窸窣，聲音好聽。

我把靴子系在身邊一棵杉樹上。往前走。更確切地說，是往我的湖走去。

湖就在我的身前，是柔和、乾淨、清澈的一大片。天氣好的時候，能看見湖底細細的沙石。我不知道湖是怎樣保護自己的，因為附近沒有任何溪流。也許湖底有暗渠，通向大海。然後晚上有死去的海魚飄上來，像派在小島上遇到的。但是我寧願沒有。

我希望湖獨一無二。

湖邊是獨木舟。我來的第一天她就在這裡。最開始我不敢接近，猜測可能是別人帶來的。但是一直沒有人來接她。

解開系在杉樹上的繩子，我小心地把獨木舟推進湖裡，盡量不發出聲音。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越來越遠。

我坐在獨木舟里，隨著她晃，到了湖的中心。雖然湖很大，但是我的頭頂依然有樹蔭。這些杉樹太大，有些又彎曲著，我很感激。世界上不總是有這麼好的樹的。

有風吹來，帶著乾燥的沙土味。不知道來自哪裡。但我肯定不是屬於森林的風。森林的風總是帶著莽撞生澀的樹和湖的味道。我一邊細細嗅著，一邊慢慢躺下。

躺在我的獨木舟里。

世界就是在這個時候靜止的。一切都乾乾淨淨的。全世界都在溫柔的凝視我，和我的湖。我眯起眼睛看向天空，天是白藍色，閃著淺淺的金色光芒，絲絲縷縷的雲是天上的小舟。我打了個哈欠，聽到湖水的聲音，一波一波，永遠有耐心。

我妄圖讓自己的大腦在這一刻徹底放鬆甚至空白，像之前千百次那樣。但是我還是失敗了。眼前的森林是完美的，我是開心的，但是我的大腦還是亂的。我凝視著天空，覺得太陽的光亮像是要把我融化。

融化成湖裡的一灘黃油。

我喜歡黃油。

有這樣一個廚房。裡面的柜子廚具是什麼顏色，我一點都記不得了，彷彿廚房是我記憶中的一幅畫，然後有人往畫上澆了水，色彩暈染開來，畫面變得模糊不清。

但是模糊的廚具不影響我的黃油。就在那兒，那個盤子里，有小塊小塊切好的黃油，沒有融化。一雙手端起盤子，拿走了我的黃油。

畫里的我伸出雙手，急切地向前邁出一步，想要討回這盤黃油。但是那雙手沒有理會我。我聽到哼小調的聲音，過了很久之後是烤箱打開又關上的「砰——」的一聲。也許會有蛋糕。我等了很久，沒有聞到任何香味。

那雙手也許是把黃油盤放到烤箱里防著老鼠。

我希望沒有老鼠。又希望有。然後我就可以看著老鼠爭論誰是誰多拿了一塊黃油。

這幅畫就這樣沒有了。

我睜開眼，身邊的一切彷彿沒有任何變化，時針也沒有走動一刻。我聽著湖水的聲音，覺得有點口渴。陽光彷彿突然閃爍了一下。也許我剛剛又睡著了。

反正森林裡只有這麼一個人，我抬起微微發麻的右腳，搭在舟上，獨木舟微微搖晃了一下，但還是很穩當。風大團大團地吹來，帶著一些樹葉和花瓣，花瓣是碎碎的粉色。我伸出手想抓住一瓣粉色，她們躲開了。

風吹了很久，彷彿有十分鐘。等一切終於歸為安靜的時候，我的身上已經落了一些杉樹葉片。我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放進湖裡。在湖裡的樹葉顯得老了很多。清理了所有的落葉，我再次躺下去，抬起自己的胳膊，手掌遮住太陽。

我看著自己的掌心，就像之前千百次一樣。好像沒什麼變化。一雙年輕的，掌紋極淺的手。手指肚上有薄薄的繭，我很喜歡，它們是我的盔甲。

太陽又閃了一下。

我知道我該走了。坐起身，我把槳放到水中，一下一下搖著，有些重。湖水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澀。

就像畫里烤箱門被關上時的聲音。

（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