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邦達:依憑筆法的特點鑒別書畫的真偽,是最為可靠的
?書畫創作中的筆法問題
文/徐邦達
筆法就是有方法、有規律地用筆鋒劃、頓出來的線和點的具體表現法的簡稱。每一個人執筆、下筆的方式方法,執筆的高低、豎立、側斜、懸臂、懸肘、懸腕或手腕著紙,以及下筆時輕、重、緩、急等等,都有著不同的習慣。這些不同的習慣,必然在筆鋒著紙時有著不同的表現,顯出不同的筆法特點。
徐邦達先生
筆法形式的特點,大致有正中、偏側、圓轉、方折、虛筆、實筆、順鋒、逆鋒等。同一類型的筆法形式,不同的人還有各自的具體特色,不盡相同。同一人的作品,從早歲到晚年,又總有些變化,有的人甚至變得比較厲害;但屬於同一人的作品,也總還有一線貫通之處。例如,吳偉早年作品有較為工細的白描人物,大異於晚年的潑墨粗放之作;如果仔細捉摸他早年和晚年不同風格的作品,還能看出他的筆法始終是具有跳躍躁動的形式,即使局部比較工穩,也不能完全變成含蓄渾穆。因此依憑筆法的特點鑒別書畫的真偽,是最為可靠的。
筆法對模仿的人來講,又是最不容易學得像的東西。每個書畫家,不管技巧高低,經過幾十年的操練而逐步形成凝定的筆法特點,換一個人要在一朝一夕之間就把它完全接受過來變為已有,是不大可能的。除了比較工整刻板的繞、點還容易摹得像以外,稍為放縱流露作者個性的筆法,刻意臨摹,必然死板;取其大意,又不能和原作相像。同時,作偽者自己的一套筆法上的習慣特點,在臨摹中極容易露出本相來。相反的筆法特性——樸拙和精工、滯重和飄逸等等,也不可能出於一人之手。作偽者如果勉強去臨摹和自己的習慣筆法相反的書畫,失敗更是註定了的。所以,筆法對作偽者來講,是最難突破的一關,不像下面所說的其它方面那麼容易作偽。因此我們在鑒別書畫時,把筆法放在首要注意的地位。
要鑒別筆法,必須有個「樣板」作為依據。每個作者早年、中年、晚年的筆法總有些變化,掌握了某人一生中不同時期的筆法特點,才能認識某人作品的全貌。所以,還要有不同時期的樣板。但如果碰到孤本無證,那就難以依憑筆法來鑒別了。因此,筆法鑒別也有一定的限度。不過,古畫的時代風格(共性),筆法究竟是在其中起主導作用的。南宋李唐、馬遠、夏圭等一派作品,筆法大都比較渾穆。明代王謬(當時號稱『冷之馬遠」)、吳偉等人雖承襲他們的筆法,但一般多見飛揚尖薄了,因此比較起來,仍然各有各自的時代特徵。鑒定筆法,即使斷人比較困難(如孤本),斷代還是有可能的。當然,如果碰到一幅摹得與原本較像的複製品,僅僅看筆法,還是看不出它究竟是哪一代的作品。不過,摹總有摹的破綻,還可以從破綻中去識辨它們的時代差異的。
筆法的特點,同表現筆法的工具——毛筆的製作特點和特性有關。明方以智《通雅》中說道:「筆有柱、有被、有心、有副。」毛筆大約從漢晉以來基本上都是這樣製作,現在有考古發現的漠「居延筆」為證。各時代當然還有一些變化,如不同的筆毛—有硬軟之分,以及製作方法稍有進展等等。宋葉夢得《避暑錄話》中說:「熙寧(宋神宗年號)後始用無心散卓筆,其風一變。」這裡說的筆的有心無心,值得加以注意。
我們現在看到的晉王殉《伯遠帖》,用的是一種吸墨不多轉側不太靈便(折筆處往往提起再下)的勁毫,為後世書法中所沒有見過的,是最為特異的了。又陳法極(智永)《二體千文》,頓筆處往往有賊毫直出,也是當時毛筆有特種製法——有心的緣故。唐孫過庭《書譜序》,懷素《苦筍帖》,顏真卿《祭侄文稿》,杜牧書《張好好詩》等,看來大都是使用一種堅硬而吸墨不太多的有心筆。
唐代《萬歲通天摹王帖》中有些粗肥的字,還現出開叉的筆劃,就是因為諸王書原跡也是用硬筆又吸水不多;如果用無心軟筆,定然不致如此(其中晉與唐也還有一些不同處)。這顯然和宋中葉以來如米芾等人寫得豐滿、肥潤、圓熟的書法所用較軟的筆是不大一樣的。
我們曾辨明清內府舊藏,並曾記載在《庚子銷夏記》、《石渠寶岌三編》的晉王羲之《大道帖》,又《石渠寶岌初編》的王獻之《中秋帖》等不是晉人之筆,理由之一就是因為此二本的筆劃都特別豐潤圓熟,筆頭含墨很多,所以肥厚處不會開叉,如果用晉代的有心硬筆是寫不出來的。這就是利用工具——毛筆的特性作旁證,來解決真偽是非問題的很好的例證。
可以這樣推斷:北宋中期以來,開始出現豐肥圓熟的較軟的兼毫(狼、羊合一)或羊毫筆。在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卷自題中就說是「羊毫作字」云云,可為旁證。但硬毛的筆(與六朝人慣用的也不一樣),書法墨跡中則仍然可以較多看到。用極軟的純羊毫作字,大約要到清代乾隆帝、翁方綱、梁同書等人之後,才逐漸形成普遍使用的風氣。
工具——毛筆對筆法的影響,拿繪畫來講,清同治、光緒朝以前,畫山水大都用鼠須、狼毫等硬筆,只在渲暈時才用軟的羊毫。晚清以來,才見到全部用羊毫畫的山水,形成一種比較肥軟的繞條。現在如果見到一幅說是清中期以前的全用羊毫畫成的山水畫,就很有偽品之可能了。
有些人寫字用特種筆,如明陳獻章有時用一種茅草做的筆,名叫「茅龍」,寫出來的字不會光俊。清代有人用絹卷代筆來寫小篆書,取其容易圓、直等等,但這都是不常見的特例。筆禿了會變硬。新筆鋒尖,禿筆鋒圓。有人長期喜用新的尖筆,如清悍壽平較早期畫山水;也有人長期慣用禿筆的,如明沈周中晚年畫山水我們看習,隕了,也就以此為標準。他們偶一變換不同特性的筆,在筆法上就會大起變化,反使我們覺得眼生;如果「刻舟求劍」地捉摸它,往往會產生疑竇,或誤真為假。對此,必須隨時加以注意。
用好筆和壞筆寫字作畫,也可以使筆法上出現大不相同的效果。例如,元鮮於樞行楷書《李願歸盤谷序》卷,他在自跋中說,用的筆極不好,因此寫得大為失步。我們如果不從用筆方面去考慮,而以他的傑作標準去要求此卷,必然會把它否定掉的。繪畫也可以類推。尤其是蘭、竹畫必須用好筆才能得心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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