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hone離不開的中國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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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特朗普發推特說:蘋果手機如果要避免進口商品的徵稅問題,就應該在美國境內生產產品。
沒過兩天,富士康與和碩的股價都下跌了。
投行美銀美林認為,蘋果可能會要求富士康母公司鴻海集團與和碩集團轉移「一小部分」iPhone生產線回美國。
北京時間今天凌晨一點,在美國的喬布斯劇院,蘋果舉辦了新品發布會。
跟之前媒體曝光的性能差不多,新款iPhone手機首次支持雙卡雙待功能,這是蘋果專為中國設計的版本,它第一次為一個國家改變硬體。凌晨,超過一百萬的中國人在線觀看了這場「雙卡雙待」直播。
中國人在看iPhone,iPhone也離不開這個中國村子。
2014年春節的時候,我看了BBC電視台全景節目組推出的新聞紀錄片《Apple』 s Broken Promises》。片中,Richard Bilton帶著針孔攝像機拍到了為「蘋果」服務的人。
在印度尼西亞最危險的礦井上,童工正在幹活,蘋果產品正是用兒童們挖出的錫製造的;位於上海郊區的蘋果手機製造工廠「昌碩」,工人每天要工作16個小時,不停喊著「困死了」,甚至累到在工作時睡著。
手機發布之際,這些背後的製造工人又在過什麼生活?為此,我去了一趟位於上海郊區火箭村的「昌碩」工廠。
「昌碩」3668這是計程車司機都知道的暗號
已經分不清是「昌碩」在火箭村,還是火箭村在「昌碩」。
「火箭村」這個地名,源於1958年人民公社大生產時成立的「火箭突擊隊」。本地居民有五千名,自從2004年,和碩集團來這裡開辦昌碩科技有限公司後,高峰時期能有十萬工人,可以說,「昌碩」已經是火箭村的代名詞。
在蘋果手機製造這片天下,「昌碩」是能跟「富士康」分一杯羹的。
2016年,上海迪士尼樂園開業,從「昌碩」打車過去只要十分鐘。工人之外,又來了大量遊客。
從浦東機場下飛機,跟計程車司機說:「『昌碩』3668」,司機立馬明白。3668是「昌碩」的門牌號,這似乎已經成為一串密碼。
我住在離「昌碩」走路十五分鐘的地方,399元一晚,酒店裡住的都是來迪士尼樂園遊玩的家庭,坐三次電梯有兩次能看到拉著氣球的小孩。
在我們住的酒店和「昌碩」中間有條河,隱隱地成為了一條生態圈分割線。分割線內,街兩旁的底商是果多美、肯德基等商鋪,飯店餐廳的招牌層層疊疊,北京大悅城有的餐廳,那裡都有。
分割線外,底商變成了網吧、中介和旅館,小小的門臉一家挨一家,在這住一晚旅館,最便宜的是40元。
至於本地居民,大多因為拆遷住進了樓房,這裡靠近迪士尼和上海野生動物園,是浦東新區的重點規劃地區,火箭村附近的周浦鎮西社區,正在做拆遷的收尾工作。
我們碰到一位阿姨,她說自己要搬到樓房了,好開心,終於不用走著都是青苔的路去上廁所。
火箭村裡除了「昌碩」,還有一些小型的輕工業工廠,工人年齡在三十至四十歲。我問剃鬚刀廠的門衛:
「年輕人呢?」
「都跑『昌碩』去了啊。」
工廠歡迎你
早七點和晚七點,是「昌碩」工人早晚班的交接時間。工人們會忽然從廠子里湧出,五分鐘之前還空蕩蕩的街道,一下子被人流填滿,汽車經過需要按喇叭才能通行。
其他時間,除了在工廠招聘處轉悠的人,幾乎看不到人影。
我們遇到了剛剛結束應聘的東北小伙小侯。他皮膚略黑,濃眉大眼,在一眾細眉細眼的南方工人中挺顯眼的。
小侯有一個文藝夢,號稱「只要能考上瀋陽音樂學院,給我清華北大都不換」,但他只是個中專生,離自己的夢想有點遠。
這是他第二次出門闖蕩。第一次是去北京,2008年奧運會時整天聽《北京歡迎你》,小侯覺得北京肯定歡迎自己,坐著火車就去了。
到了北京找不到工作,他看到路邊電線杆上面寫著「招酒吧駐唱」,小侯的文藝雄心瞬間被點燃,按照地址去試試。
面試先交兩百塊錢,他上廁所的時候才發現這是一家有小姐的KTV,察覺不對,謊稱哥們要來找自己,錢也不要了,出門一溜煙跑了。
第二次是面試群眾演員,對方要小侯先交押金。有了前車之鑒,再加上前輩說一切要先付錢的工作都是騙子,他沒去,但同行的朋友沒聽勸。
朋友遇到了懷柔黑劇組,每天睡在20人的大通鋪上,偶爾扮演屍體,還得跟劇組去要債。
小侯被巨大的落差感摔得粉碎,他決定找份正經工,在網上搜索時知道了「昌碩」。
小侯告訴我,進入工廠一般有三種方式:直接去工廠的應聘處面試,通過內部推薦,還有一種是中介介紹,這是唯一能夠拿到返費的途徑。
大部分工人都是沖著高返費來「昌碩」。為了大量招工,工廠會給勞務派遣公司一筆招聘費用,勞務派遣公司為了完成招聘任務,就會與中介和求職者分享這筆費用,這叫返費。
一般是35~45天內不請假,不遲到早退,就能在收到工資後,額外多拿5000元,比一個月工資還高。
面試很簡單,準備好紙筆,身份證和學歷證明,身上沒有明顯紋身,就算有大半隻腳踏進「昌碩」了。
小侯已經通過面試,可以隨時上班。
我問他,那你的文藝夢呢?小侯用《致青春》里的趙又廷自比:上大學時別人都在玩,趙又廷努力學習,是很自律的人,不過他後來學會抽煙自己就不喜歡了,小侯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但我理解他,小時候我們都想改變社會,等長大了社會改變的是我們。」
所以小侯準備好好上班。
有人帶著十幾萬來「昌碩」找媳婦
從工廠走路十分鐘的地方,有個昌碩夜市。這裡有飯館,紋身店,手機店和賣日用品的攤位,能滿足工人在工作之外的需求。
夜市消費很便宜,檔次最高的是有空調帶玻璃門的餐廳,三個肉菜加主食和酒水,一共才一百塊。
七點開始熱鬧,晚上九點,夜市正喧囂呢,我們走進一家「高檔餐廳」,裡面有幾桌工人喝得臉都紅了,聽意思是在吃散夥飯。
我們跟其中一桌攀談了一下,獲得了對方的拍攝許可。剛架上機器,幾個戴著頭盔,穿著黑色保安背心的人出現了。
「你們幹嘛呢!把機器都給我收起來!」,阻攔拍攝後,保安又把我們「請」出了夜市,還是親自送到門口,看我們走了才撤退。
在旁圍觀的工人偷偷告訴我,前一陣夜市發生打架事件,所以保安看著很緊。為了把傷害減到最少,現在夜市規定不許販賣白酒和瓶啤,只能喝聽啤,省的打起來往人腦袋上砸酒瓶子。一次性餐具也換成了軟塌塌的塑料。
工廠里都是二十齣頭的年輕人,怒氣衝到腦門容易不管不顧,發生口角是常有的事兒。為情所傷,更是難免。
袁開喜的"振宇紋身"在這開店12年,什麼事都見過。他對一個男孩印象很深,這個男孩喜歡工廠里的一個姑娘,約人吃飯卻被搪塞,結果晚飯時看到女孩正跟別人約會,男孩一氣之下跑到振宇要紋滿背。
滿背七千塊,男孩一次給不了那麼多錢,分期紋,每次給一兩千,老闆就紋一兩千,花了五次才紋完。
在「昌碩」,有人來廠里就是為了找媳婦。一個工人說自己的室友,隨身帶著十幾萬來,找不到媳婦就不走,理由是這裡女工多,性格吃苦耐勞,跟相親比,廠里能做到日久生情。現在這人已經帶著媳婦回老家了。
「只要長得不磕磣,口才好,別對女孩太摳,沒有找不到對象的」,工人通過室友的例子,總結出了男女相互吸引的真諦。
來找媳婦的人都有特徵,他們通常會把加班的時間改去約會,一月有幾天不住宿舍,錢花得也快,工人給我算賬:「開一次房299元,你總不能帶姑娘去幾十塊錢的旅館吧。吃飯要錢,女孩想買的東西要錢,在『昌碩』談戀愛很貴」。
所以那些專門奔著找媳婦的工人,家裡直接撂下話:只要你能討個媳婦,家裡給你打錢都行。
工廠里最嚴厲的懲罰是「不許加班」
工人中間流傳著一句話:流水線流走了我的青春,靜電環鎖住了我的自由。
為了防止泄密,車間里沒有窗戶,空調恆溫,工人不知外面天到底藍不藍,只能感受空調吹在身上的風。在那裡幾百台機器同時開動,齒輪轉動,鏈條替換,人被淹沒。
工人對這個工作環境是滿意的,比工地強,風吹不到雨淋不著,只是容易產生倦怠心理。
人要是沒點兒惦念,干倆月准走。這裡流動性極大,每個月都有幾天是在吃散夥飯。
河南人小遠依然留在「昌碩」的原因,是為了老婆孩子。
今年他23歲的小遠已經是兩歲孩子的爹了,媳婦是在老家談的,談了兩年對方意外懷孕,小遠選擇馬上結婚。
農村結婚很費錢,小遠的父母都還在打工,一個月加起來就掙五六千,娶媳婦包括結婚蓋房子,一套下來花了二三十萬,家裡為了他已經負債,「自己再不努力,指望著誰呢。」
他來「昌碩」兩年了,進工廠之前曾經干過包工頭,賠了,開了公司,又賠了。剛二十齣頭的小遠,心態崩了兩次。他自嘲說年紀是二十多,但心態像四五十的人,害怕一敗塗地,現在只想安安穩穩的掙錢。
現在小遠每天工作八小時,可以申請加班兩小時,周末還可以加一天。工人喜歡加班,能掙到錢,底薪2500,算上加班一個月能掙四千多。有返費的季節,掙個八千那就是過節了。
所以在「昌碩」,最嚴重的懲罰是「不許加班」。工人最怕不能加班了,「時間就是金錢」在這裡得到完美體現。
小遠說,每天只有抽煙時的五分鐘是屬於自己的,在吸煙區,不想說話,想一下靜一靜。「但回到宿舍,回到流水線上,你就不是你了,面具戴久了撕不下來,就變成臉了。」
太憋屈了,他就去外灘邊上吼幾嗓子。
自己已經是孩子他爸了,一定不能惹事,要好好工作,這是小遠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最早的一家紋身店
「昌碩」少有心存目標的人,賺四千工資已經耗儘力氣了。
工人安蘭在「昌碩」呆得很孤獨,這裡流動性大,還沒交上朋友對方就離開了,一個月總有幾天是在吃散夥飯。
他說這裡的工人,說好聽點是生活過得隨意,難聽點就是沒有目標,不去思考。
這個想法也得到了紋身店老闆袁開喜的側面證明。
「昌碩」在2004年進駐上海浦東新區康橋工業園,第二年,袁開喜就來到了火箭村的創業路開紋身店,夜市建立了,他沖著這邊都是年輕人,來到這裡開了第一家紋身店。「昌碩」不招身上有大面積紋身的人,年輕人都是入廠之後紋身,多紋在短袖能遮蓋上的地方。
「昌碩」年輕人紋身跟城裡年輕人紋身截然不同。
圖便宜,工人多紋小圖,花費在一兩百左右。女生是英文和小花兒,男生的紋身貴點,多是狼頭虎頭和般若。紋對象名字的有,不會英文的就直接紋拼音在身上,袁開喜說,分手了,洗紋身的也不少。
最大的不同就是不講究,圖痛快。城裡人紋身,多小的圖案恨不得都有寓意,「昌碩」的年輕人紋身像是買份麻辣燙,很多人是逛夜市時看到了紋身店,進來翻翻圖案,好看就紋了,不好看就洗了或者做遮蓋。
不光是紋身,掙錢也要圖一時痛快。
所以「昌碩」的工人,大多掙完返費就走,哪有錢去哪,城市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個能掙錢的廠子的名字。
安蘭來到「昌碩」是為了離開「昌碩」。
在這兒,他報告了成人自考大專,專業是安全生產,每周周末上一天課,不算累但依然沒有人跟他一起報名,到了報考地點只有十個工人。
下一步他打算再考專升本,因為沒學歷永遠逃不開這些廠子。
「昌碩」里擠滿了過客,當初很多工人抱著勇闖上海灘的念頭,想在這開創一番事業。沒工作兩年就放棄了,他們對上海沒有絲毫的歸屬感。
有個工人離開上海時,終於去到城區。他看著路邊的燈光,心裡認定了,這裡永遠不會成為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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