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評論》訪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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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翻開了《巴黎評論》,果然還是男神的訪談最舒坦最赤誠,最讓我受益匪淺。因體力有限(純手打……),只選了前半部分的一些片段來分享。過後得閑了放後半部分。
巴黎評論:我們的談話我要錄音,您不反對吧?
博爾赫斯:沒事,沒關係,你弄好那玩意兒吧。錄音對交談有所妨礙,但我會假定那些東西不存在,照常說話,告訴我,你從哪兒來的?
巴黎評論:紐約。
博爾赫斯:噢,紐約,我去過,我很喜歡那裡——我對自己說:嗯,我創造了這個,這是我的作品。
巴黎評論:您是說那些高樓大廈,街道組成的迷宮?
博爾赫斯:對的。我在街上閑逛,第五大道什麼的,後來迷路了,好在紐約的人總是那麼友好。那些靦腆的高個年輕人問起我的作品,我記得我回答了很多問題。在德克薩斯時,他們告訴我紐約很可怕,結果我卻很喜歡那裡。紐約客,你準備好了嗎?
巴黎評論:好了,機器已經開始錄音了。
博爾赫斯:好的。開始之前,你告訴我你要談哪類問題?
巴黎評論:主要是關於你自己的作品,還有那些你曾關注過的英語作家。……
巴黎評論:如果允許我把話題轉移到你自己的小說上,我想問問這個,你曾經說過剛開始著手寫小說時,你很膽怯,無自信?
博爾赫斯:是的,我很忐忑,因為年輕時我以為自己是個詩人,所以我就想:「如果我寫小說,所有人都會看出我是個外行,我是在闖進一片禁地。」後來我在一次意外中受傷——你可以摸到這裡的疤痕;如果你摸我的頭,這個地方,你就知道了。摸到這些坑坑窪窪了嗎?凸起的鼓包?然後我住院治療兩周,做噩夢,還失眠。治療期間,醫生告訴我剛入院時的情況危險,生命垂危;很幸運的是手術成功,真是運氣。我擔心自己的腦力和神志——我自語:「也許,我不能再寫作了。」那樣的話,我的生活實際上就完蛋了,因為文學對很重要。並不是因為我認定自己寫的東西特別好,而是因為我知道不寫作自己就沒法對付下去。如果我不寫作,我會覺得,怎麼說呢,會相當懊喪,不是嗎?然後我就想我可以先試試寫篇文章或一首詩。但是我又想:「我已經寫過幾百篇文章和詩歌。如果我現在突然就不能寫這些東西了,那我將立刻明白我是廢掉了,我所有的一切都完了。」所以我想到應該去嘗試某種我以前沒寫過的體裁;如果我寫不了這個新東西,那也沒什麼奇怪的,因為我沒寫過短篇小說啊——我幹嘛要寫?這樣的嘗試可以讓我準備好接受那最後的毀滅性打擊;明白自己已經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我寫了個小故事,叫做,什麼來著……我想一想……叫做《吉訶德的作者比埃爾·梅納德》,結果每個人都很喜歡。這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因為腦袋受傷昏迷過,或許我永遠也不會去寫短篇小說。
略……
博爾赫斯:有一本書我必須要講一講,而且是毫不意外的,那就是《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我完全不喜歡湯姆·索耶。我以為湯姆的出場毀掉了《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的最後幾章。瞧瞧那些愚不可及的笑話,都是些無謂的笑料;我猜測大概是馬克·吐溫以為他必須要表現得有趣,責無旁貸,即使他並無玩笑幽默的心情,但還是要通過某種辦法把這些笑料加入作品。根據喬治·摩爾的說法,英語國家的人總是這樣想:「再糟的笑話也好過沒笑料。」
略……
博爾赫斯:我以為馬克·吐溫是真正偉大的作家之一,但我猜他自己對這一事實幾乎全無感覺。也許,為了寫出真正偉大的作品,你必須對這樣的事實不以為意。你可以埋頭苦幹、勤奮寫作,將文中用到的每個詞都斟酌再三,甚至一一嘗試替換;但如果你能避免一些錯誤,那你就有可能寫得更好。我記得蕭伯納說過,關於風格,一個作家確信自己能達到什麼風格,那便是他所能有的風格,不會有更多可能。蕭伯納以為那種可把風格視為隨意遊戲的念頭是相當荒謬,相當無意義的。舉例來說,他以為班楊是個偉大的作家,因為班楊對自己所說的話抱有確定的信念。如果一個寫作者對自己所寫的東西都不能信任,那也根本不能指望讀者會相信他的作品。不過,在阿根廷這個國家,有一種傾向把任何一種寫作——尤其是詩歌寫作——都看作是一種風格遊戲。我認識很多詩人,他們寫得很好——都是很雅緻的東西,情緒氛圍細膩精巧,如此等等——但如果你和他們交談,他們跟你說的所有內容無非是些淫猥的小故事;他們或者也談論政治,但說法或觀念跟街頭白丁並無二致,所以他們的寫作被證明是某種閒情逸緻的小雜耍、餘興節目。他們學習寫作的方式類似於人們去學下棋或打橋牌。他們根本不是真正的詩人或寫作者。他們學到的只是一種機巧花招,並且學得很徹底、很充分。整個事情在他們那裡只是一種手指尖上的遊戲。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但有四到五個除外,我應該這麼說吧——看起來完全不認為生活有什麼詩意或神秘的地方。他們以為世界就只能如此,一切理所當然。而他們明白,當他們必須要去寫作時,那麼,他們就不得不突然變得相當悲哀,憂鬱或者冷嘲熱諷、憤世嫉俗。
巴黎評論:也就是說戴上作家的「帽子」【擺出寫作的偽姿態】?
博爾赫斯:是的,戴上作家的帽子,醞釀出恰當的情緒,然後寫作,寫完了,再投靠到現世政治的庸俗懷抱。
略……
巴黎評論:你說過寫作者永遠不要被自己的理念裁判和操縱。
博爾赫斯:是的,不要,我以為理念不重要。
巴黎評論:那麼,該用什麼來裁判和評價作者?
博爾赫斯:應該用他所能提供的樂趣和讀者所能體會到的情緒來評判。至於理念,一個寫作者有沒有什麼政治觀點或者別的主張畢竟不是很重要的事,因為一部作品將會無視這些理念而存在下去,就像吉卜林的《吉姆》那樣。
巴黎評論:那麼,那些形而上的理念,又怎麼說呢?
博爾赫斯:哦,形而上的理念,是的。這些理念可以整合進作品,用寓言之類的形式。
巴黎評論:讀者經常把你的小說稱作寓言。你喜歡這種說法或描述嗎?
博爾赫斯:不,不喜歡。這些小說沒打算寫成寓言。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它們是寓言……(長時間的停頓)……就是說,如果它們是寓言,那它們是恰巧成為寓言,但我的意圖從來不是去寫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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