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與蘇軾(二)丨成熟的代價

賈寶玉與蘇軾(二)丨成熟的代價

引言:書里的賈寶玉和書外的曹雪芹,究竟要經歷怎樣,才能獲得真正的成熟呢?成熟的代價又是什麼呢?蘇軾能給我答案嗎?

脂硯齋對林黛玉的評語是「情情」,對賈寶玉的評語是「情不情」。只因對黛玉來說,對寶玉的愛情就是她的宗教;對寶玉而言,除了黛玉,他還熱愛與美有關的一切事物,包括紅樓里大大小小的小姐丫鬟,比如也喜愛襲人的嬌俏,晴雯的潑辣;體恤平兒的不易,惜香菱的憐人。更不要說經常讓黛玉含酸吃醋的寶釵,哪怕是劉姥姥胡編出來的抽柴燒火的小姐,賈寶玉還信以為真,派人尋找供奉她的廟。這也是賈寶玉身上的「真」,對「情」的執著。

也正是這份靈魂質地的接近,所以哪怕賈寶玉娶的是寶釵,他始終把黛玉引為內心知己,所謂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賈寶玉是早慧的,因為早慧,有一天會意識到「各人只得各人應得的眼淚罷了」。因為早慧,以及對情感的投入,他能夠理解黛玉《葬花吟》中「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痛哭在地。

他想:「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

「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

當美好轉瞬即逝,寶玉觸摸到生命荒涼的底色,體驗到情感受到壓抑摧殘的個人痛苦。憂傷漸起,這屬於少年人的憂傷。

寶玉一生並未並建功立業,繼承祖業,哪怕就是考取功名,掙耀門楣都是從未有過的想法,連讀書都讓父親大人頭痛。這樣出身的人,這樣 的做派,天生就註定是個反叛者,在情理之中沒有逃身的空隙,寶玉本是一塊補天之才,在他的時代,卻是一個多餘人。長大也只會痛苦地長大,成長也只會扭曲地成長。如果他成人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像曹雪芹這樣的嗎?

應該如此。那曹雪芹是什麼樣的呢?

曹雪芹始於榮華,終於沒落。才藝廣泛,對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均有所研究,《紅樓夢》中就有充分的展示。紅樓學者周汝昌說曹雪芹有老、庄的哲思,有屈原的《騷》憤,有司馬遷的史才,有顧愷之的畫藝和「痴絕」,有李義山、杜牧之風流才調,還有李龜年、黃旛綽的音樂、劇曲的天才功力……

「他一身兼有貴賤、榮辱、興衰、離合、悲歡的人生閱歷,又具備滿族與漢族、江南與江北各種文化特色的融會綜合之奇輝異彩。」

而他這樣經過人生歷練的大天才,晚年終於北京西郊。前些年在北京的時候,我一直心心念念要去看次曹公的故居,可每次看到北京糟糕的路況,始終沒有成行,很是遺憾。

可是書中的寶玉最終是逃塵網,歸大荒,遁空門,用極端決絕的方式和曾經熱愛過的世界說再見。也或者說寶玉曾經生活在一個「烏托邦」,那並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未成年的男女生活在一個被「消毒」「滅菌」後的世界,叫大觀園,也因為一開始的太美好,所以後來的跌落也更痛苦,更難以接受。

其實仔細想來,世界上並未有什麼真正的「空門」,除非死了。畢竟和尚也要穿衣吃飯,怎麼都會有煩惱。

書里的賈寶玉和書外的曹雪芹,經歷讓人唏噓,但讓後世讀書人有深切共鳴的是另外一個人,他的名字大家耳熟能詳,帶著親切嚮往,那就是蘇軾。後世更習慣叫他的號——蘇東坡。

不知為何,真正遁世的是賈寶玉,而給我們感受更深的是蘇軾,所謂大隱隱於市,所謂在俗世中修行,說的就是他吧。

蘇軾年少成名,名滿天下,折服一眾文壇前輩,被政界大佬認為有宰相之才,可蘇軾這一生坎坷不堪,始終都未有進入北宋核心政治圈。可這又怎樣,他依然是那個快活的人,樂觀寫在了他的基因。

但蘇軾也並不是一開始就是蘇東坡的。這還要從「烏台詩案」說起,經歷了生死界限的掙扎,以及從未開口談及的牢中折辱後,蘇軾攜一家老小來到了黃州,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為了生計問題蘇軾開田自耕。田在東坡,自稱「東坡居士」。精神上處於困頓,接觸泥土、腳踏實地的勞作讓他換一種眼光打量世界,再照見自己。他收穫了喜悅。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

蘇軾後來多次寫詩談及遭遇貶謫後的處境,引摘幾處: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比起賈寶玉,蘇軾詩中對人生淡淡的淡漠、厭倦、疏離更深入人心。他從未想過從政壇隱退,而他的詩中常常流露出對政壇、對生活、乃至對人生的懷疑及警醒,直至歸於平靜。

蘇軾不僅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還是一個在關鍵問題上處處充滿矛盾的人。王安石當政,大力推行變法的時候,蘇軾體察生活,觀察入微,認為風俗教化積累日久,不可輕易摧毀變更,認為王安石的變法對民風民俗民生的大刀闊斧的改革,未免不切實際,操之過急。遂被貶。等到王安石退休歸隱,司馬光一夥兒上台,要全部推翻王安石的新政,蘇軾又站出來,堅持保留部分新法,又被貶之。

蘇軾一生漂泊,行動與選擇上堅持儒生「修身、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致死都未有更改,結交僧侶友人,又談佛論道,領悟禪機。思想之複雜在他的前後赤壁賦中都有體現。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蘇公也應是一個多情之人,多情之人也曾被他熱愛的世界所創傷,直到用藝術去療養,用生命去問道,為自己尋求一個意義,超凡入聖,成為幾千年來儒家文化凝練出來一種人格化身,一種精神榜樣,一個後世楷模。

所謂與生活和解,所謂看清而不看空,保有最初的熱情與元氣,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

而中間的這一段,我把它稱之為「成熟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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