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3)
3.1灰燼
「前面就是灰地,我已經不能再往前了。」戴面罩的男子恭敬地說。「當然當然,我本來就是要自己去的。」碎河的眼眉完成半圓,「你跟著我也只會添亂的。」碎河狡黠地笑了笑,向面罩男道別。
碎河衰老得很快。如今的他看起來已經像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人。從雨鎮到灰地,碎河耗費了整整二十年的光陰。碎河清楚,自己離答案越來越近。什麼的答案?碎河已經忘了。他生來就知道自己必須追尋答案,卻從來沒有問過答案的意義。在碎河看來,這與吃飯睡覺一樣,其意義便是生存。
灰地與沙漠一樣,百里之內一片荒蕪。但灰地又與沙漠不同,因為腳下的塵埃隨時會燃燒。灰燼碎屑在碎河身邊飛舞、旋轉,擦除一瞬即滅的火花。空氣相當乾燥炎熱,但碎河並不覺得口渴。
碎屑很細小也很脆,碎河的每一腳都能踩出「咔嚓」的聲響。碎河的眼睛空洞無光。他並沒有看著眼前的路——眼前的路四面八方都是一樣的。碎河知道,肉眼在灰地毫無用武之地。他任憑自己的肉體自由前進,但他也知道,在自己的精神找到方向之前,肉體無論怎麼走都是徒勞。
「居然還是你……」碎河有些驚愕地說道。然而,他的精神中到底有什麼,我們無從得知。碎河的雙腿仍然機械地邁進。「是的,我的確經過了時之沙,不過很可惜,我一無所得。」碎河和看不見的人說著話。「我當然認識你,從沙漠開始你就一直在監視我吧。不不不,你騙不到我,那雙眼睛絕對不是你,這個我敢肯定。」碎河的臉上出現了不屑的表情。「別說笑話了,把風給你了,我還有什麼籌碼去換取答案?你不會真的以為,沒有你,我就走不出灰地吧,恐怕你太低估我了。我雖然一無是處,但是既然能到圈內,自然還是有那麼一點本事的。」碎河有些不耐煩,接著便是長久的沉默,碎河的表情也開始變得冷漠。「我想我並不需要你的幫助,我知道你是誰,我也知道你和那個把我帶入圈子的東西有一定的聯繫,甚至於,你就是它本身。但我不需要你,你不要忘了,這並不是它的恩賜,而是我見過最惡毒的詛咒。我對它並無任何感恩。是的,它的確實現了我當初的願望,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方式。你走吧,我不會把風給你的。」說罷,碎河靈魂入鞘,緩過神來。
碎河笑得有些苦澀。現在自己的確是孤立無援了,雖然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怎麼說也感覺到一點沮喪。「罷了罷了,嘴硬的下場就是這樣的,你早該想到了」碎河稍稍自嘲了一會,又把目光看向遠方。
灰地並非一無所有,四周也並不是完全相同。碎河清楚地知道這一點。至少,灰地會有碎河想要的東西,而這個東西只要存在,敏銳的人就能有所察覺。不過碎河並不算是多麼敏銳的人。
「難道要困在這裡了么……」距離出發已經過去了很久,碎河已經無意識地漫遊到了灰地的內部,要想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了。碎河感到頭皮發麻。自己的時間恐怕要在這裡停止了。
此時,碎河突然發現了地表的一些異樣。
「那是……痕迹……」地面上有一長串十分細微的痕迹,那痕迹劈開了灰燼,彷彿一隻蠕動的小蟲。
這一定是足跡了,碎河心想。灰地沒有生物,能留下這樣痕迹的,恐怕只有抱著和自己相同目的的另一個人了。痕迹很微弱,說明那人已經離開了一會兒,至少,放眼望去,直到地平線都是一片平坦,碎河看不到任何凸起的東西。
不管怎樣,先順著這痕迹前進吧,碎河想。就算他的確是競爭者,誰勝誰負還說不準呢。
想到這裡,碎河甚至感受到了一絲興奮。恐怕那個人也和自己一樣去過沙漠。原來自己並不孤獨。碎河被這個結論驚到了。一直以來,碎河都遊離在人群之外,不帶感情,更無交流。
碎河難以控制自己現在的情緒。「我應當高興」碎河想到。但他卻有些想哭。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圈內的人是不能有繁複的情感的,因為「答案」不喜歡情感,擁有情感的人將被答案拋棄。
但現在碎河有些想哭。「哭」還是碎河在圈外的時候乾的事。碎河知道這是多麼不理智。僅憑一串痕迹,難道就能夠斷定那是自己的同道者嗎?碎河在進入圈內之時便放棄了圈外的絕大部分記憶,只留下了一些實在難以消除的東西——但這並不包括他進入圈內的目的。是的,碎河連目的都遺忘了。但他清楚地知道,圈內的人是孤獨的,碎河不知道圈內是否還有其他人,但從當時「它」的語氣來看,應當是沒有的。想到「它」,碎河感到有些複雜。自己當初的確是把這些當做了「它」的恩賜,但現在自己竟感到十分厭惡。一方面,這加速了碎河的衰老,碎河已經看上去是一個接近40歲的人。另一方面,它只是把碎河丟入圈內,然後離去。碎河在墜入圈內的過程中丟失了一切,最終孑然一身。
沒有方向,碎河靠自己的直覺尋找方向。沒有情感,碎河靠理智來填充情感。對啊,理智,碎河終於想起了這一點。自己應當冷靜下來,別去想「它」,也別去想「她」。(奇怪,她是什麼……)
碎河終於還是忍住了令人不安的衝動。他理智地分析了一番,認為自己待在原地的確不是什麼好辦法,何況再不出發,痕迹很可能將被時間抹去。
於是,碎河清醒地邁開步子。他走得很輕快,既不飢餓,也不幹渴。事實上,碎河也許永遠也不會飢餓或者乾渴。也許他先前的進食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慾望,可是沒有情感的他真的有進食的慾望嗎?旁人不得而知。
和沙漠一樣,灰地的太陽永不下落。
3.2 神殿
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對的,碎河有點慶幸。灰地已經開始發生細微的變化。細碎的灰塵里,小塊的沙礫開始出現,而腳下的痕迹仍然在向前綿延。灰地也不再是平坦的一片,開始出現起起伏伏的山丘。這一切的跡象都表明,自己越來越靠近灰地的核心。唯一讓碎河感到不安的,是被監視的直覺。碎河有些不自在,他清楚地知道,有一雙眼睛注視著自己,它們的目光穿透了一切,彷彿從地球的另一端射來。
碎河稍微感到有一點疲勞。當然,碎河的疲勞不會是肉體的乏力。他攀上一個小山頭——並不在意自己雙手因此沾滿灰燼——坐了下來。灰地的太陽仍然在頂頭上,這裡,永遠是正午。
碎河有些隨意地看向四周。指引自己的痕迹還沒有消散,他看見這足跡向遠處延伸,翻過幾個小丘,又再次出現。
碎河的瞳孔驟然縮小。
遠方,地平線下,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身影。
碎河不知道現在自己應該是什麼感情了。他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情況。
「怎麼可能……」碎河蹲坐到地上,「圈外的人是不可能踏入灰地的,灰燼的溫度能夠直接摧毀他們。」碎河知道只有一個可能——那是另一個圈內的人。
想到這裡,碎河首先感到的是疑惑,而非慶幸。碎河也曾無數次思考過這個問題,圈內到底有沒有其他人。後來碎河想通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圈內有多個人,那也一定是在不同的圈中。如此一來,不同圈中的人絕不會相互接觸。
難道是它說了謊?它這樣的存在,恐怕也不會以捉弄自己為樂。碎河的思維有些混亂。推論與事實相悖,那就說明推論需要修正。然而碎河的已經沒有精力去想這些了。灰地的跋涉固然不會消耗他的體力,但是他的精神因此已經疲憊至極——這個時候繼續思考無異於自殺。
碎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隔得很遠,僅憑一個黑色的身影,也不能判斷那一定是另一個人。而且就算是人,他也不一定注意到了自己。
現在距離過於遙遠,那人的動向根本無法看清。那一團黑色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似乎是保持著和自己不變的距離。
碎河能想到最壞的結果,便是那人捷足先登,搶走本該屬於自己的答案。「那我必須加快腳步了。」碎河暗暗想。原本的驚疑散去,碎河強打起精神,加快前進的速度。
不知道過了多久,碎河仍然未能接近地平線。碎河知道,那個黑影恐怕並不簡單,它確確實實粘在了地平線上,唯有靠近地平線,才能追上那個黑影。
碎河這樣想時,黑影消失了。
就在那一瞬間,黑影落入了地平線下。用常識來看,碎河被黑影甩開了。碎河注意到了這一點,並且他也因此注意到——地平線並非遙不可及。
地平線似乎被固定住了,碎河每走一步,都能發現自己離地平線越來越近——這在圈外的世界是不可能的。
灰地對精神的消耗是巨大的,不過好在有痕迹的指引,碎河避開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痕迹!碎河這時才想明白——痕迹是黑影留下的足跡!
那就更加坐實了黑影圈內人的身份。先不論是敵是友,至少碎河不再孤獨。
或許過去了幾天,又或許幾年,地平線已經出現在碎河面前。
事實上,碎河也不清楚自己的時間是否和他人一樣。如果通過自己的衰老程度來看,碎河身上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至少一年。但或許換作另外一個人,他的時間僅僅走了幾分鐘。而對於時之沙里的沙粒,它們的時間則根本不發生任何變化。
每個人的時間都是獨立的,碎河深切的明白這一點。這並不是物理分析的結果,而且這也和物理上所說的時間完全不同——碎河堅信這一點——因為自己正是這一理論最好的體現——而這一切當然都是拜「它」所賜。
碎河並不想用「他」來稱呼,縱使它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個男性的形象。碎河知道這樣的存在都能夠隨意改變自己的形態,它不過是屈尊變成人類的樣子讓自己便於接受罷了。
或許這便是代價吧,碎河有些悵然。是怪自己當初的貪婪嗎?
——或許吧。
眼前的地平線越來越近。碎河突然停下了腳步,稍作調整後開始試探性地向前緩慢邁步。當他終於挪動到地平線的邊緣時,碎河終於看到了夢寐以求的景象——所謂的地平線其實是斷崖。如同被刀鋒切開一樣,斷崖外側平整光滑。
而斷崖的下面,便是灰燼神殿。
3.3 切點
碎河稍作思考,決定冒這個險。
一方面,碎河感知到答案就在神殿內部。自己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再退縮實在是不太像話。另一方面,一些新的問題也拷問著碎河的好奇心。比如,黑影和痕迹到底有沒有聯繫。比如,自己知道了答案之後會如何。
碎河小心地從斷崖上滑下。出於某種外人不知的原因,碎河可以毫髮無傷地從懸崖上滑下,即使這懸崖陡峭如刀尖。
碎河稍稍穩定自己的身姿——神殿已經近在眼前。
神殿外表金黃,在灰白的灰地中相當顯眼。說是神殿,其實展現出來的只是一扇小小的門——一個入口。神殿的主體隱藏在某個未知的空間。
或許是另一個維度——碎河這樣想。碎河快步走近神殿,右手輕輕握住門把,稍稍一擰,入口便完全暴露出來。
碎河向內張望:
那裡面空空如也,包容萬象。碎河看見了虛空,碎河看見了世界。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碎河彷彿在一秒內過完了一生。入口將海量的信息告訴了碎河。
碎河之所以稱自己為碎河,是因為自己的記憶支離破碎,如同漂浮在時間之河上浮冰。不過那是過去的事了。如果一定要形象地比喻的話,碎河現在是在時間之河的水面之下。
碎河咬了咬嘴唇。自己的身體在迅速的腐朽,如果不快點找到答案的話,這一輪的努力恐怕又是一場徒勞。
何苦呢,碎河。當初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現在知道艱辛也來不及啦。碎河這樣想,習慣性地自嘲著。
他大步跨入了入口。入口將碎河的身軀完全吞噬,接著入口也進入了未知世界,變得和神殿的其他部分一樣不可見。
碎河感到頭痛欲裂。上次捕捉的那陣風,似乎想要碾碎碎河的思維。碎河雙眼充血,視線模糊——他幾乎要被時空撕裂。
過了不知多久,腦內的風聲慢慢平息。碎河的視野也逐漸清晰起來。碎河站在一扇門,不,是無窮多扇門面前。雖然看上去就是一扇門,但碎河知道那是不同的門的疊加。
碎河目標明確,他打開了自己最想打開的某一扇門,向內看去:
畫面中,一個男子背對著門,跪坐在地上,顫抖的身體表明他在哭泣。
碎河仔細觀看,發現男子懷中似乎抱著什麼,男子的腳邊似乎還有一攤鮮鮮血。
是因為自己身上的傷痛而哭嗎?真是個懦弱的傢伙。碎河心想。
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哭過了?至少到圈內後就再也沒有哭過了吧——但圈內的時間是難以計算的。
碎河還想看的更清楚些,企圖再靠近一點,卻立馬感受到了門的阻力。碎河知道自己被「法則」約束。
碎河關上了門。碎河又打開了門:
畫面中出現的是兩個男子。
先前的那位依然跪坐在地上,但是他現在是側面對著門。碎河依稀能看見他懷中的東西——應該是個人,看服飾恐怕還是個異性。鮮血來自懷中人。
碎河恍然大悟——這男子恐怕和懷中的異性有著某種關係——某種碎河不知道的關係——碎河其實不知道人之間的任何關係,或者說他忘了。
恐怕他是為那異性而哭,碎河想到。這並不懦弱,但同樣可笑——人死不能復生。碎河彷彿在看一場喜劇。
另一個男子漂浮在半空中,嘴巴一張一合。碎河離得太遠,什麼也無法聽見。
地上的男子似乎在向浮空者祈求些什麼。
碎河隱約猜出了浮空者是誰——恐怕和「它」是同一個人(人?)。
想到「它」,碎河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過去的自己估計腦子不太好使,否則現在的自己也沒有必要接受「它」的玩弄。
地上的男人同樣愚蠢。碎河知道,他的祈求要付出不小的代價——和自己一樣。
碎河感覺有些乏味。如果這些就是自己追求的答案,自己的半生算是荒廢了。
碎河並不是不知道,他當然是知道,地上的男子恐怕就是過去的自己——先前裝作無知不過是增添一點趣味——但這也並不妨礙這成為一出喜劇。
碎河知道自己早就沒有心了。他感受不到任何應有的感覺。按照自己曾經學習過的知識,在面對過去的自己時,多少會有懷念的感覺。在面對死去的那個女人的時候,多少會有和過去一樣的悲傷。
但那是對有心的碎河而言。
碎河從不難過。會難過的碎河早已經死了。
碎河打了個哈欠,感覺身體一下子變得空虛乏力。這些時間以來,自己一直靠追求答案的精神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但現在,答案已經揭曉,身體的弱點也就暴露出來了。
罷了罷了,能從時間之河的下面瞥見水面,已經相當不容易了。碎河知道,自己的心是一點一點的消失的——就像冰的融化。
若是雨鎮的自己看到這兩扇門內的場景,也許還會大哭一場。但自己已經是灰地的碎河,自己的心已經一點兒也不剩。
碎河一回頭,發現神殿的出口已經出現在背後。出口和入口不大一樣,碎河能清晰地看見出口外的世界——那是風城。
還有無數的門自己沒有看過,但那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在看過兩扇門後,自己失心的事實已經確定下來。再看下去,和看電視也沒有什麼區別——何況自己的過去,比電視里的故事要無聊的多。
毫不猶豫地,碎河大步邁進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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