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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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們都說，那個渡船的老頭有點兒傻。

他從不講話，卻又不是啞巴，坐船的人都聽過他那喑啞嗓子里哼出的戲文。他也不收錢，有人來他便渡。半生守著一條破舊的木蓬船，飄搖在浦口江面上，抑或泊於重重蘆葦中。

芙蓉浦不是水鄉，出行卻必經一條曲折清江。雨後水流多湍急，只有那老頭肯渡人。年輕的後生們性子急，急著出去打工，急著去外鄉看望未過門的媳婦兒，便都會來坐老頭的擺渡船。老頭看起來是有點兒傻，但他渡船自有分寸，一搖一晃間緩緩駛出江面，從沒出過事兒。

無人再問他的來處，他的存在彷彿已是芙蓉浦最尋常不過的事。篙竿撐出的水痕如同歲月的掌紋，這些年出去的人越來越多，外面的世界隨著來往的船，豐盈著人們的期盼。

渡口系著他的船，也系著芙蓉浦的夢。

2、

二虎子又惹事了。

老遠就聽到被他爹打得鬼哭狼嚎：「爹……我再也不敢了！我這就給他送回去！」說罷抓起地上散落的幾張零錢往渡口方向跑去。

要說這二虎子可是忒不像話，逃學不說，還拿了渡船老頭的錢。老頭倒是不在意，這些年人們坐完船總給他留下錢，他不計較這個。

「還不快賠不是！」二虎子他爹也趕了過來，手裡的笤帚疙瘩還沒放下，怒聲道：「你個混小子！人家可救過你的命！」

這話說得不假。渡船老頭看著一臉懊惱的二虎子，又想起了那個雨夜。

有十六年了吧，他笑自己記憶力還是這麼好，很多事想忘也忘不掉。

二虎子的爹那時候還沒這麼凶，抱著尚在襁褓的兒子跪在渡口求老頭送他們出去。村裡的土醫已經把二虎子的病耽誤了，為今之計只能去縣裡的醫院碰碰運氣。

二虎子生下來就沒娘，他爹委實不能再承受第二次打擊。可這夜雨不停，渡口無船敢行。七尺男兒就這麼跪在了老頭面前，一個響頭把兩條人命託付給了他。

老頭怔怔地，依舊靜默無語，卻將身上的蓑衣解下披在二虎子的襁褓上，轉頭回去拿起了篙竿。

烏篷前的油燈昏暗，在密集的雨簾中又如粲粲星繁。老頭自始至終未曾回望船里的父子，只使出了全身力氣一路向前。

飄進口中的雨水很咸，老頭抹了一把臉，跟自己說：不能。

是，他救了二虎子。

可又有誰知道，那個雨夜對他而言，也是救贖。

3、

「船爺爺…….我錯了！」二虎子的聲音把老頭從回憶中拉回來。低頭一看，手裡被塞了幾張零錢。

終究是個孩子。老頭望著眼前比他高出一頭的二虎子，擺了擺手。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二虎子是個好孩子，和當年的他不一樣。

「沈清安，腐化墮落，拒不認罪。」

尖尖的高帽子扣在文弱書生頭上，顯得是那麼滑稽。他的學生們一夜之間變成了魔鬼，生生將他反手鉗制在地，打出血來。

從此這一生，永遠背離了名字中「清平安定」的希冀。赤紅的大字牌掛在胸前，彰顯著他的滔天大罪——人民教師私通下九流戲子。

「不！不是私通！」

每反駁一句，他就少一顆牙齒。滿地鮮血淋漓的時候，他終於懂了，不是所有人都配他去解釋「愛」這個字。

他只恨自己連累了慧娘——那個如茉莉般純凈美麗的女子，到死還攥著為他繡的手絹。

4、

「一柄紙傘離人歸，風荷不減當年翠。清夢愈美人愈悲，天地空餘月色黑。」

這段戲文是他寫的，慧娘死後便再無人吟唱。才子佳人，成了當時莫大的禁忌。而構陷他和慧娘的人，卻平步青雲。

他不信報應，否則一個無才無德只會告黑狀的人怎麼就成了校長，還兒孫滿堂？但他信自己，那張惡毒如修羅的臉被他刻進每一寸血管，就算終生流淌著仇恨的血液，他也要讓那個人下地獄。

只是他沒想到，再見到那張臉，竟是抱著病重的孩子跪在他面前。

一瞬間，天旋地轉。

他那沒了牙的牙槽骨咬出了血，他那皸裂的雙拳指節攥得泛白。復仇的火焰似乎即刻能從胸膛中迸發出來，將這方天地燒個乾淨。

暴雨如注。

慧娘的骨灰流淌在奔涌的江水中，似無盡的恨意滔天。

一道閃電落下，亮烈的光照清了眼前的男子。

像，十二分的像。

卻不是。

不是如惡魔一般的眸子，不是陰鷙冷酷的嘴角。而是一個萬念俱灰抓住唯一救命稻草的青年，如他當年一樣年輕，一樣絕望。

5、

很多次，他都對著江面喃喃自語：慧娘，你會不會恨我？

他終究沒有對父子倆下手。他不信報應，卻信了輪迴，幾十年後讓那人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在他手裡有了決定權。

可他終究是不一樣的，有些人永遠不會變成魔鬼。

江水無語。

那個問題，其實他心中早有答案。慧娘拼著一死，讓他的罪名未能成立。刑台上的慧娘被枷鎖壓住，穿過鼎沸的人聲，艱難吐出的話語他聽不清。可那口型分明不是報仇，而是——活著。

懦弱如他，將仇恨編織成堅硬的鎧甲，抵禦著人世的悲喜。芙蓉浦里，他的仇人已然老死，一代又一代新鮮血液早已將罪惡滌盪，而他也在一趟趟擺渡中將自己救贖。

6、

人們發現，那個渡船的老頭好像真的傻了。

他開口說話，滿口無牙含混不清。咿咿呀呀唱著戲文，卻沒人聽得懂。也是，這把年紀了老年痴呆並不奇怪，外出打工的後生們出錢買了輪渡，漸漸地便沒人再來坐老頭的船。

只有二虎子，常來陪老頭說說話。

也是二虎子，在老頭跳江時救了他。

二虎子是個好孩子，和當年的他不一樣。

也和當年的他不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