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宅丨我的母親是個瘋子!
鬼宅丨我的母親是個瘋子!
1
阿鈞的家裡鬧鬼,是村裡人都知道的事。
村裡人還知道,這隻所謂的鬼,其實就是阿鈞死掉的母親。
這是當地人的思維邏輯,因為阿鈞的母親生前患有精神病,指甲彎曲,頭髮如藤。這般茹毛飲血的面相,死後自然要化作厲鬼為禍人間。最開始的時候,人們還只是懷疑,但後來時間久了,流言蜚語、沸沸揚揚,便有無聊的好事者找到阿鈞求證。
時年11歲的阿鈞說:「就是她。」
說完,阿鈞還會把衣袖和褲腿拉起來,向人們展示母親給他留下的傷痕。那些傷口的數量很多:有些細密而均勻,像指甲抓的;有些布滿齒印,像是咬的。
得到如此肯定且充滿新料的答案,詢問者自然高高興興地離開,爭先恐後地宣揚去了。然而,凡事都是如此:當某些不確定的事件被最終確定下來之後,當單一的談資被反反覆復講起之後,無聊者的閑話反而逐漸沉寂了。
當然,有時候人們也會這樣問阿鈞:「家裡鬧鬼,你難道不感覺害怕嗎?」
阿鈞搖搖頭,緊接著他會看向他的父親。
阿鈞的父親是村裡出名的壯漢,五大三粗,毛髮異常旺盛;兩隻黑紅色的眼睛能睜到渾圓,倘若發起狠來,很有些窮凶極惡的感覺。人們都說,像阿鈞父親這樣的人,連鬼神都要敬畏三分。
可能人們的猜想是正確的,阿鈞自己也深信不疑。
雖說對阿鈞而言,這種因深信而導致的無畏不過是狐假虎威,但與深不可測的恐懼相比,父親所帶來的安全感卻是真切存在的。所以每當暗夜降臨,阿鈞都會縮身到這個體形魁梧的男人背後,企圖用他的體溫來消融漫長的黑暗。
對一個孩子而言,他能做到的也許只有這些。可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冀望於他人的做法到底是非常危險的。果然,在某一天清晨,作為守護神的父親要離家出門了,而且還是一去三天。這當然是阿鈞無法阻止的事,畢竟人的生計是需要用奔波換來的。
阿鈞有些心慌。
父親似乎看出了阿鈞的膽怯,於是對他說:「作為一個男子漢,你的膽子應該更大些。」阿鈞敷衍地點點頭,表情上也故作鎮定起來。
送別持續了很長時間。
當極目遠眺的阿鈞終於回過身來,黯淡的光線正映在地面上,晨煙藹藹,彷彿整個世界都滿是斑駁。在可怕的寂靜之間,阿鈞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此時的房子尚且如此,不知到了晚上又當如何?阿鈞不敢想像,因為隨時都會襲來的恐怖讓他膽戰心驚。
不過在冥冥之中,阿鈞似乎能感覺到,在他的內心深處除卻恐懼的情緒之外,或許還殘存著幾分抹不去的悲涼。因為說到底他所懼怕的,不是其他的什麼無關東西,而是自己的生身之母。這種近乎矛盾的心理糾結,讓年幼的阿鈞有些不知所措。
阿鈞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開始檢視家裡的每間房子,這是他的日常習慣。恐怖久了的人,會把應對恐怖當做生活的一部分。儘管這種應對幾乎沒有什麼實際效果,但它帶來的心裡安慰卻是十分明顯的。
阿鈞家裡的房子共有三間,兩間能住人,一間放雜物。阿鈞檢視得很仔細,每一處角落都要把東西清空,再按流程嚴苛地分析物品的方位、灰塵的厚薄、空氣的味道等等指標。等到全部都檢視完畢,他才把那些亂七八糟的雜物,諸如鐵鏈、麻繩,甚至鐵釺回歸原位。
阿鈞的心暫時安定了,因為他覺得自己暫時是安全的。
然而,就在這時,阿鈞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他看向了窗外。
2
有時候,阿鈞會想起母親生前的樣子。
儘管母親的音容笑貌早已經隨她的死消失掉了,但阿鈞始終忘不了第一次見到母親時的場景。
因為從小被寄養在祖母那裡,所以直到四歲那年,祖母突然過世之後,阿鈞才回到自己家中,而真正見到母親,則是在之後的某天下午了。那天的天氣很好,天邊掛著如團如簇的火燒雲。紅色的雲朵隨風浮動,像極了帶血的柳絮。
母親的衣著十分破舊,長發覆面,偶爾露出的面頰上帶著污泥。阿鈞注意到,她的腳腕上鎖著一條長長的鐵鏈,而鐵鏈的另一端則延伸進漆黑的洞口——父親為她搭建的小房子。
她的嘴角總是上揚,卻不是笑,反而更像是旁人無法理解的痛楚。看見父親,她一臉敵意。不過,偶然看到阿鈞的時候,她那黯淡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以後離她遠點兒。」父親說,「她的腦袋不正常,有精神病!」
父親的訓誡不容置疑,如撼動大地的驚雷般震蕩人心。
因為母親身處屋外,所以阿鈞開始在窗邊遠遠的觀望。大多數時候,那個被叫做精神病的母親也會看向他,一次次的四目相對,但沉默無語。這樣的情境,若是有矯情的文人在,說不定要寫出對人生的某種慨嘆。
人在回憶的時候,時間便會匆匆。
吃過晚飯,坐在椅子上的阿鈞看著門外的陽光。他的眼神里似乎帶有虔誠,那是在祈求夕陽能否為他再等一等。可惜,夜晚終究還是如期而至了。阿鈞爬上床,並用密不透風的被子隔絕了外界與自己的聯繫。他沒有聽從父親往日「節約電費」的囑咐而關掉電燈,但是白熾燈所帶來的昏黃卻讓房間有了舊照片的氣質,陳舊而陰森。
阿鈞不敢把頭伸出被子,因此悶熱阻絕的空氣給他的額頭綴上了汗珠。他選擇用聽風的方式來判斷危險。這種恐怖片上的辦法於現實是否有效,阿鈞無從查證。
窗外的風聲很小,沙沙沙,樹葉與樹葉在互相碰撞,間或的蟲鳴清脆的如同旋律的節拍。
美麗的景緻往往曇花一現。等到阿鈞如此想的時候,突然尖厲的狂風已經席捲而起,順著窗戶玻璃間的縫隙一點點擠了進來。阿鈞屏住氣,全身上下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自己的一不小心便要招致死亡。
可是,當時間過去好久之後,大作的風聲卻漸漸緩和了。
阿鈞知道,這不過是鬼魂的一種策略——等到他禁不住好奇探出腦袋的時候,鬼怪絕對就會一瞬間出現,狠狠嚇他一跳。所以,阿鈞保持不動,以不變應萬變。果然,又過了一會兒,稍顯緩和的狂風繼續囂張起來。緊接著,一陣嘈雜傳入阿鈞的耳道,那中間夾雜著哭喊、咒罵、混亂。阿鈞不用費力分辨,因為那種聲音他每天晚上都會聽到。而且他也知道,這意味著母親就要來了。
樹木被風颳得左搖右擺,時而傳來枝條折斷的聲音,讓阿鈞更為心慌。
院子里的嗚嗚風聲有了某種規律,就像是一圈圈的空氣在做著圓周運動。旋風?阿鈞不敢肯定,不過他卻非常清楚,風所處的位置與鬼魂有著莫大的關聯。阿鈞想到了母親居住的小房子,那方伸手不見五指的所在,幾乎囊括了她的痛苦和悲哀,那是她化作厲鬼的根源。
若是復仇,她必定盤旋於此。
阿鈞小心翼翼地伸出腦袋,將目光投向小房子的方位。漆黑一片的世界,可能什麼也沒有,可能鬼魂同樣也在看著他。空曠無垠,一種神秘的力量正在彼處召喚著阿鈞。
阿鈞縮回被子,他並非一個喜歡冒險的人。
然而,險境之所以叫做險境,就在於它的不遂人意與無法逃脫。困頓於被子中的阿鈞聽到了上鎖的木門在輕聲開合,旋即是門口的椅子翻倒在地,然後又是地板與絲質物的摩擦。隨著漸次響起的聲音,阿鈞已然知道,冤魂正慢慢向他逼近。
一秒接著一秒,坐以待斃的境況讓阿鈞非常絕望。
鬼怪都是這樣,絕不一招奪命,他們要的除了殺人,還有那種恐嚇待斃者的快感。
3
有人說過,感受到恐懼的人不僅是因為孤獨,而且是因為害怕孤獨。
也許這句話有些道理,畢竟阿鈞就是這樣一個孤獨慣了的人。阿鈞不是沒有朋友,記得在上學的時候,阿鈞最好的朋友叫做阿明。
阿明是那種文人氣息濃郁的人,時常會對阿鈞說一些啰嗦的牢騷話,什麼「富人和窮人」了,什麼「自由和權利」了,什麼「愛狗和聖母」了,等等等等,他的話阿鈞雖都是似懂非懂,但在字裡行間阿鈞卻感受到了矯情。可能人們在自以為生存無虞的情況下都會變得矯情,譬如阿明。
阿明的父親是本地的一位中學老師,他們家儘管不及小康,但在村裡人看來,收入穩定就已是衣食無憂、令人艷羨的了。
阿明能與他成為摯友,除了一起長大的緣故,更重要的在於阿鈞的愛聽彌補了阿明的愛說。這段友情或許只是兩個人相處的權宜之計,不過倒也維持了較長時間。直到阿鈞被父親逼著輟學,只能與忙碌和掙錢作伴,而阿明跟著為妻尋醫的父親前往遙遠的遠方,異地求學,很久不能回到故鄉之後,他們才漸漸從對方的世界裡消失了。
人生就是這樣,說不定哪次的寥寥數語已是邂逅,哪次的匆匆相別即是訣別。
等阿鈞醒來的時候,太陽早已升起。刺眼的光線從門窗魚貫而入,傷感的氣氛陡然間變得溫暖可愛了。回想起昨晚的經歷,阿鈞心有餘悸,他不知自己該怎麼應對。母親生前印刻在他腦海中的形象久久不願散去,為的就是時時刻刻跳出來,給他以恐懼和不安。阿鈞感覺自己的腦袋好疼,隨便吃了一片葯,便來到了明亮的屋外。
今天的天氣不錯,萬里無雲。與空空蕩蕩的天空一樣,阿鈞家的院子里也空空蕩蕩的。以前母親居住過的位置早被父親鏟成了平地,只留下一片深色的陰影。有人說,那陰影是母親的鬼魂在徘徊。阿鈞有些無奈,雖然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母親鬼魂的存在,但是他知道的真相可能不盡如人意,因為那團暗色的形成源自那女人生前的排泄物。
經年累月,光陰不再,時間卻留下了她曾存在的標識。
每當阿鈞走到那裡的時候,他都會選擇避開。可能是父親對小時候的他說過:「那裡藏著吃人的魔鬼,所以你要小心。」然而,阿鈞比誰都清楚,這個理由不過是一種借口,他真正恐懼的卻是心理上的某種難過與悲傷。阿鈞用手背抹了抹額頭,冷冰冰的汗水岑岑冒出,他的頭痛又加重了。他小心翼翼地踩著陰影的邊緣行進,彷彿一不留意就要落入母親留下的陷阱一般。
「阿鈞!」
一聲久違的疾呼,嚇得阿鈞心中一驚,而腳下的步子已然出錯,他的左腳正踏在了瘮人的陰影之上。阿鈞有些生氣。等他回過頭準備發作,卻發現對面的人卻是多年未見的阿明。
「你回來了?」
「對!」
「什麼時候走?」
「三天之後。」
阿明注意到阿鈞腳下的陰影,那是他離開故鄉時所沒有的。阿鈞知道他的疑問,也知道他想問的問題,所以沒等他開口,阿鈞已經說道:「人是三年前死的,房子是兩年前拆的。」阿明的臉上滿是震驚,不過隨即又淡然下來,畢竟那女人的生死跟他是毫不相干的。他能做的也只有感慨,這是阿明作為文人的本職工作。
久別重逢,阿鈞把阿明讓進房間。先是沏上一杯淡茶,緊接著是一陣噓寒問暖。阿鈞的這一連串程式化行為,讓阿明不禁錯愕。他由衷地感嘆,在歷經了長遠的歲月之後,年紀輕輕的阿鈞已然老成世故了許多,相比之下,自己卻還是當初的那般幼稚。
阿明環顧四周,房間里的東西擺放的井井有條。在柜子的頂上,他看到一把短短的木刀。那是小時候,阿鈞到他家玩兒時,阿明父親做好並送給阿鈞的,目的是讓怕鬼的阿鈞勇敢起來。想到這裡,阿明在心中忽然一笑,他不自覺間問道:「阿鈞,現在你還怕鬼嗎?」
阿鈞被阿明的問題搞得一愣。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那裡就有鬼。」他看向了院子中的斑斑陰影。阿明隨著阿鈞的目光看去,但他看到的只是陽光照耀下的空曠。阿明回過頭,偶然發現了桌子上散落的幾粒藥片。
「你該不會是被藥物——」阿明的疑問未及說完,阿鈞那無奈的眼神已經投射過來。阿明顯得十分尷尬,畢竟現實的事情最好不要與恐怖片上的情節相聯繫。
阿明的家裡打來電話,讓阿明回家吃午飯,阿明告辭而去,但轉至午後,阿明卻又早早來到阿鈞家中。他說他今天要住在這裡,以驗證阿鈞的「有鬼」是否屬實。阿鈞無可奈何,雖說有人與他共患難自是求之不得,但這種自尋死路的做法還是讓阿鈞尤為不解。也許真正的文藝青年皆有股堅韌的倔勁兒,無畏無懼,勇敢的似乎真能視死如歸。
時間走得很慢,在漫長的下午時光里,阿明與阿鈞說了很多話——各自的生活或是村子的未來——但大多數都是無聊且無趣的話題。可當阿明提及自己母親因求醫不得早已過世時,阿鈞的確滿腹感觸,不過之後兩人的沉默,卻又把那久違同理之情淹沒過去。阿鈞十分清楚,他們的友誼源於同鄉的偶然,可是在闊別之後,那份情必然是暗淡掉了。
這樣想可能很悲觀,但事實就是如此。
終於捱到晚上,阿明和阿鈞草草吃了飯。陽光退去亮色,村子也退去喧囂,周身的空氣開始逐漸轉冷。阿鈞的眉頭皺如山巒,即便有曾經的摯友站在身旁,他的心跳依舊加快了好多。而阿明卻顯得十分興奮,他激動的摩拳擦掌,像是準備與那鬼魂大幹一場。
阿鈞嘆著氣搖搖頭。
視線來到窗外,阿鈞似乎能感覺到,隨著夜晚的來臨,院中的那片陰影也在隨之增大。黑色蔓延,一點一點地往他們這裡進攻著、吞噬著。阿鈞顫抖地坐回床邊,只留下阿明一個人還在門口認真地張望。
4
阿鈞是一個性格懦弱的人。
這是父親對他的評語。可能他的父親並不完全了解他,如此評價也有失偏頗,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除了與他父親一樣的沉默寡言外,其他的一切都不一樣。記得小時候,阿鈞被同村的孩子嘲笑,阿鈞想逃跑,他們就邊追邊喊:
「你媽是大精神病,你是小精神病。」
「你個外地人,在我們村做什麼?」
「婊子生傻子,傻子生婊子。」
鄰里街坊們都出來觀戰,雞飛狗跳,好不熱鬧,而阿鈞的父親則只是在旁默不作聲。他在喝酒,喝酒的時候無暇他顧是父親的原則。阿鈞躲到不遠處的阿明家裡,阿明讓他反鎖上門,自己則來到門外,與那群氣勢洶洶的小孩們周旋。
當然,所謂周旋,其實就是對罵。又是一陣腥風血雨,不過,最後還是以阿明的完勝作結。
但回到家之後,阿鈞卻被喝得爛醉的父親狠狠打了一頓,原因是他沒有用拳頭還擊。暴力持續了三十分鐘,與阿鈞被追罵的時間幾乎相等。
之後,父親又把阿鈞帶到母親跟前,併當著他的面強姦了母親。母親聲嘶力竭,衣服隨風而起,骯髒的長髮也輕輕散落。阿鈞注意到,她的眼睛中涌動著淚水。母親忽然看向他,帶著絕非精神病人該有的神情,沉沉的哀求。阿鈞有些訝然,但他無能為力。他別過頭去,望著深不見底的夜色不停地哭。阿鈞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雷雨大作,就像世界末日般的恐怖。
等人們再次見到阿鈞,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了。可能阿鈞並沒什麼變化,但有人還是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異樣的信息——他抑鬱了,也神經過敏了。這自然是預料之中的情況,因為村裡的老者早就說過:「有其母必有其子。」似乎他們已經從某處得到了阿鈞被疾病遺傳的秘密。
阿鈞的膽子越來越小。在人群中,他害怕人們的議論;在孤獨時,他害怕略過耳畔的風聲。他不敢靠近母親的房子,甚至不敢在窗邊遠望。他開始怕鬼,即便他從未見到過鬼。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裡充斥著荒誕,但他卻不敢悲觀。矯情的阿明曾對他說過:
「窮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尼採的這句理論被阿明化作了一道兇殘的咒語,把阿鈞困在當場。說實話,阿鈞十分厭惡這句話,因為它是那麼的真實。
時間一晃那麼多年過去,已然物是人非。阿鈞再次看向阿明,此刻的阿明較之彼時長高很多,也胖了一些,嘴角眉眼藏著笑意,一如小時候那樣樂觀。
窗外的風聲愈加震耳,呼嘯中彷彿帶有冤魂的哀鳴。阿鈞急忙回過神,思緒卻有些恍惚,他不敢相信在面臨此等危機之時,自己竟還能神經懈怠。也許,有旁人在身邊真能讓人放鬆警惕吧。阿鈞這樣想著,突然,左腳一陣發麻,他恐懼極了,因為他清楚的記得,左腳正是他踩在院中陰影里的部位。
阿鈞不用低頭去看,他眼睛的餘光已瞥到了腳上的那束黑色。黑色絲絲縷縷,顯然是頭髮的模樣——母親的頭髮。阿鈞的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他很明顯能感覺到,頭髮們一點點刺入他的肌膚,沿著血管順流而上,來到他的小腿、大腿、腰腹,甚至心臟、大腦。他的每一個細胞彷彿都被充滿,越來越膨脹,整個人的皮膚開始隆起。
阿鈞慢慢意識到,那些頭髮是想從他身體的其他部位鑽出來。果然,須臾之後,阿鈞的全身開始難受起來,那種感覺可能是神經撕裂帶來的疼痛,也可能是死亡降臨之前出現的幻覺。此時此刻,阿鈞已經分不清真實還有虛妄了。他想呼喚阿明,但為時已晚,如樹藤般的黑髮早就貫穿了他的喉舌。他啞了。他殘存的意識告訴他需要噁心,並作嘔吐狀,可他無法照做,他幾乎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權。
他快速移動尚未完全僵硬的雙腿,艱難了良久,終於來到阿明的身後。他拍了拍阿明的肩膀,但阿明不為所動。他用力讓阿明轉過身,然而,他卻看了一張長滿黑色絨毛的臉。阿明那雙依稀可辨的眼睛正看向阿鈞,帶著無聲的笑意,如同阿鈞母親死掉時的那副模樣。顯然,阿明已然是鬼魂的化身了。阿鈞拚命地想要逃跑。可惜,他的腿卻被深深植根於地面,他再也不能動了。
他閉上眼睛,想要逃避這些恐怖,但他的觸覺十分可靠的告訴他,那些細密的毛髮正縱橫於他的額頭、面頰,乃至脖頸。
5
當阿鈞的意識轉醒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看著仍身處門口的阿明,他又有些恍惚。他已經不記得,這個夢已在他的腦海中重複了多少回,但翻來覆去的情景卻總能讓他宛如初見。阿鈞慢慢坐起來,頭痛欲裂。
這個時候,他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絲曾經的記憶,那是一樁發生在母親死掉前的往事。
那天上午,父親早早出了門。村裡的孩子們跑到阿鈞家中,說要跟他一起玩遊戲。阿鈞十分詫異,猶豫再三,最終才答應下來。他們的遊戲很簡單,比跳遠,勝者獎勵,輸者懲罰。阿鈞在第一局便敗下陣來,他自甘受罰,但懲罰的項目卻是去脫掉母親的衣服。阿鈞感到震驚——也許這不過是他們的一場騙局。阿鈞想拒絕,然而話未出口,一個孩子的拳頭已經落到了他的嘴角。
血痕清晰,不容阿鈞再做辯駁。
剩下的孩子們一擁而上,跑到母親的所在。母親掙扎著,滿身的污泥也掩蓋不住她的驚慌失措。「一個精神病還怕脫衣服嗎?」有個聲音說。眾人哈哈大笑,像在讚許這句話的觀點。阿鈞被拉到懲罰母親的現場,並逼迫他笑。
剛開始阿鈞還面帶悲色,不過漸漸的,阿鈞似乎已被連綿不斷的笑聲感染,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看著眼前骯髒可恥的女人,阿鈞的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厭惡。
她是他的母親嗎?
阿鈞在心中拚命地否決,她不過是一個精神病人,沒有正常人的思維,也沒有作為人與生俱來的善良,只會莫名其秒的哭喊與落淚,行屍走肉般令人恐懼。想到這裡,阿鈞忽然笑出聲來,響度甚至比其他人還要大。這是阿鈞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放肆,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強者的隊列里。
父親回到家的時候,孩子們的遊戲已經結束。當父親看到母親飄落在地的衣服時,勃然大怒的他順手拿起鐵釺就掄了上去。而且一邊打,一邊還嚷嚷著:「當初買你花了多少錢,身子被人看了還活著做什麼?婊子!婊子!……」父親越打越狠,站在遠處的阿鈞甚至聽到了肉被撕裂的聲音。
阿鈞閉著眼,他討厭這種血腥的殘殺。
可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腳踝處的一抹溫暖。他睜開雙眼,卻看見一片帶發的頭皮——髮絲烏黑,血跡殷紅,正好落在阿鈞的腳踝。他想用力踢開,頭髮卻像長在了他的皮膚上似的,分毫未動。阿鈞有些驚慌,蹲下身體,仔細拆解母親的亂髮。不知過了多久,阿鈞終於掙脫開來。他跑到水邊,把有血痕的地方清洗了三四十遍。
…… ……
「真他媽野蠻!真他媽該死!」
阿明的聲音突然打斷了阿鈞的回憶。阿鈞看向門口處的阿明,沒想到阿明也在看他。
「發生什麼事了嗎?」
阿明搖搖頭:「就是想罵一罵。」說完又把頭轉向了門外。
阿鈞的精神又恍惚了,雖然阿明的話沒有言明,但是所謂野蠻,所謂該死,顯然也把他罵了進去。看著阿明的背影,一股凜凜正氣悄然生髮,而回望鏡子中的自己,阿鈞看到的,分明已滿是罪惡。
屋外的黑色逐漸轉淡,在經歷一場噩夢之後,厲鬼顯然不會再來了。這樣想著,阿鈞的神經暗暗鬆弛下來。他重重呼出一口氣,還有一天,父親就要回來了。
「要不咱們請個法師來驅驅鬼,超度一下吧。」阿明說。
阿鈞一愣,沉默了良久後,他輕輕點了頭。
6
阿鈞始終認為,所謂超度,不過是活人演給活人看的把戲,冤魂是否轉生活人又怎能知曉?幼年時,祖母雖常常跟他講一些虛無縹緲的暗黑童話,來警告他切勿調皮搗蛋,但在更為久遠的時間中,素來不信鬼神的父親卻主導了阿鈞的思考方式。
這兩種完全割裂的邏輯使阿鈞經常不知所措。
然而即便人生這般複雜,做出選擇卻也十分簡單。比如這次阿鈞選擇的「驅鬼超度」,就算那只是活人之間的無功徒勞,可阿鈞需要的也只是心理上的某種安慰。
近中午的時候,阿明從鄰村請來一位道士。
因為阿鈞不知道母親的姓名,甚至年齡籍貫,實際上,父親也不知道。所以當裝神弄鬼的道士詢問母親的生辰八字時,阿鈞竟然啞口無言。道士冷哼一聲:「你們村怎麼都這樣?」
阿鈞不敢還嘴。道士搖搖頭:「你這可得加錢呀!」說著雙手一輝,黃符左右飛舞,如同一陣晃人眼睛的紙雨。緊接著道士又把蠟燭燃起,小小火焰燒起符紙,濃煙繚繞,阿鈞禁不住咳嗽了幾聲。
驅鬼活動進行了兩個小時,等黃符最終都化為灰燼之後,道士將之放入一盆清水。他囑咐阿鈞,把水倒在院中的陰影之處,阿鈞照做了。道士又說:「她被埋在異鄉,不能魂歸故里,你們需要帶一塊她的骸骨遠離此處,才能最終消除鬼患。」
阿鈞送道士離開,剛出門卻遇到了早歸的父親。父親臉上的橫肉跳動著,嘴裡不斷散發著酒氣。看見道士,那個男人有些生氣,他抓住了道士的衣領。道士左右掙扎,卻無法逃脫。男人重重將道士摔在地上,一聲脆響,顯然道士的某處骨骼斷裂掉了。阿明想上前阻攔,被輕而易舉地推開了。阿明看向阿鈞,阿鈞只是低著頭。
道士怒火中燒,揚言要用道家秘術殺死眼前的男人。可是,未及他的咒語說完,男人的巴掌已經打過去,又一聲脆響,道士側翻在地。
男人還不解氣,在道士的身上啐了三四口唾沫。
鬧劇結束的很快,因此來看熱鬧的人們不得不悻悻而歸。下午的時候,道士的家人們蜂擁前來助陣,可看到父親兇狠的表情,他們卻又膽怯了。這似乎也正好印證了在父親面前,鬼神都要敬畏三分的名聲。
阿鈞因私自讓道士進門,被父親鎖在家裡。站在窗前,看著遠處正用水泥把院中陰影封存起來的父親,阿鈞忽然感傷起來。因為此時此刻,生活的形式雖與往日如出一轍,可心境心情自然已大不相同。不過可惜的是,就算不同,他又能怎麼辦呢?說到底,他只是無能為力,學著阿明暗自悲憫罷了。
然而,就在阿明要離開的那一天,泥淖般的生活發生了變化。
二叔找到阿鈞的父親,說阿明盜取了阿鈞母親的一些屍骨,正準備離開村子。
父親相當震驚,因為事態緊急,所以父親召集本家的幾個兄弟,並叫上阿鈞,一同去追截阿明。阿明乘著自行車,很快就被幾輛摩托車圍在路上。
男人把阿明的全身上下扒得乾乾淨淨,最終只在他的背包里找到幾塊白骨。那男人用石頭將白骨砸碎,撒於路旁的土壤之中,白光點點,就在這個時候,清風吹拂,那白色已然無蹤。
男人冷笑著說道:「她生是村裡的人,死是村裡的鬼,就算是冤魂,也休想跑出去!」
阿鈞注意到,裸身的阿明蜷縮在地面上,眉頭如山,他也許是在矯情地想:人生之中的很多東西即便可以被質疑,也無法被改變。阿鈞看著此時的阿明,眼睛忽然模糊起來,但他看向阿明的眼神始終沒有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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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重新見到他父親的時候,那個一頭花發的男人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面容平和,一如阿明遠歸老家前與他分別時的模樣。他看到阿明,便笑著問:「怎麼樣,事情還順利嗎?」也許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問,因為阿明的臉上寫滿了沮喪。
阿明搖搖頭,站到父親身旁。父親示意他坐下來,他卻故意忽視掉了。
看著身邊的這個男人,阿明忽然有些恍惚。這個男人優雅,乾淨,待人溫和,顯然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阿明輕聲說:「我和我媽都很幸運。」他口中「幸運」自然是與阿鈞的處境相比較的,畢竟一樣的人生劫難,結局卻有天壤之別。
阿明第一次知道母親與阿鈞母親如出一轍的遭遇,是在母親病逝的前一天。那天下午,這個優雅的男人坐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向阿明一字一頓地講述那段血痕斑斑的歷史。隨著故事情節的快速推進,阿明的情緒也從震驚變為憤怒。
阿明不禁吼叫:「你們這些社會的敗類、人渣,拐賣婦女、可惡至極!你們不僅強姦了她們,也強姦了整個人類社會!你們都他媽該死!該死!……」
阿明罵了很長時間,而且越罵越生氣。他來到窗邊,對著窗外高樓林立的城市嘶喊、詛咒。所謂書生意氣,也許就是這般。罵聲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最後,疲憊不堪的阿明蹲坐在地,他的手撫摸額頭,紛紛墜落的汗珠讓他作出決定,他要返回老家把阿鈞的母親解救出來。
然而,及至今日,心緒猶在,但現實無情。身旁的這個男人嘴角微揚,像是在嘲諷阿明的稚氣未脫。阿明無心理會他,而是把目光投向更遠的遠方。他的眼神中帶著十二分的堅定,此刻若阿鈞在旁,決計會認為這不過是文人的矯情吧。
那天晚上,阿明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見到了母親,也見到了阿鈞的母親。形單影隻的她們踏上了各自的歸途,她們笑著朝阿明揮手作別,阿明卻不由得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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