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捉一枚語文老師,給他布置了作文題… | 竊食記
來自專欄葉偉民寫作內參6 人贊了文章
由於做寫作諮詢,收到不少習作,《竊食記》便在其列。看筆法有老者之風,實則來自一位中學語文老師。此課後習題為:重述童年。
文章不長,卻極具哲思雅趣,有點民國小品文的遺風,落筆從容不迫,心有版圖,更偶現微言大義。要說最欣賞處,還是其行文的簡潔和節制,通篇都是短句。短句是原生態漢語的精華之一,利利落落的主謂賓,如珠子落盤般鏗鏘清脆。余光中在1979年就批判過「中文惡性西化現象,國人的書寫越來越化簡為繁,以拙代巧。今天,如何把這個坑回填一點,是再重要不過了。
竊食記
文 | 陳青龍(中學教師,業餘寫作愛好者)
我以前讀故事「梁上君子」的時候,常感慨故事中竊賊的辛苦:
夜潛入室,止於樑上,腳下烏泱泱一群可能要了自己性命的壯漢,心悸之餘還得聽陳老先生「人不可不自勉」的教訓。[1]
我不知梁上君子所竊為何物,饑荒年代,想必不過錢財或吃食。拿人錢財的勾當,我自是不敢;偷食物的壞事,我倒干過兩件,哪有這般辛苦!
第一次,是在自己家。中秋節時,從城裡來了幾個親戚,他們帶來的「探親禮」中有一瓶罐頭。亮晶晶的一瓶雪梨罐頭。
梨,我是見過的,外婆家就有好幾樹。秋風吹黃稻子的時候,青橙橙的梨也染了顏色,一口咬下去,也甜。但黃褐色的皮並不好看,個頭兒又小,並不多吸引人。
我們只叫它「梨子」。但著一「雪」字,就與「亮晶晶」「甜膩膩」產生了某種聯繫,況且玻璃瓶里的那一塊塊,個頭那麼大,相互簇擁著浸泡在糖水裡——實在誘惑人!我的目光被它牢牢地鎖住。
但我媽是不准我吃的,說是過幾天給外公外婆送去。
我不吃,我不吃,可我聞聞它的味兒可以嗎?
於是,趁我媽上田的時候,我悄悄打開了藏罐頭的柜子。它就在最上面一格放著,端端正正。我把鼻子湊到瓶口處,使勁兒吸一口氣,什麼也聞不到。
我拿起來用力搖,汁水衝擊著瓶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清亮的汁水中湧出些許細碎的小氣泡,浮上來又碎了;可是,還是聞不到絲毫香甜味道。何不撬開一點口子呢?
我跑出去看看日頭,估摸著我媽沒那麼快回家,於是找來尖頭剪,對準豁口一撬,「啪!」開了!那香味兒迅速躥出來,果然甜膩膩,果然比「梨子」好聞得多!
要不要嘗一塊呢?只一塊,父母應該不會發現吧?我的心砰砰直跳,擰開蓋子,舌頭在口腔里上下攪動,唾液直往舌根處涌。
可我終究沒敢吃,一塊也沒敢吃,只是抿了一口汁水——甜膩膩的汁水,比糖水好喝多了,於是一口接一口,直到底朝天——雪梨,我是一塊也沒敢動。
那一天,我的心被鎖在了罐頭瓶子里,一整天,喉嚨里都是那個味兒,心頭卻一直忐忑。
後來,當罐頭再一次出現在我眼前時,罐頭瓶里竟奇蹟般又是汁水盈盈。母親說:提上,去看外婆。說話的時候,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母親也許終究沒有發現吧!要不然,怎麼不大罵我一頓呢?
第二次竊食,是青天白日里。我和表弟,互相慫恿著去偷外婆鄰居家的沙果。
這東西並不好吃,咬一口,又面又沙,還帶著澀味。可是它長得好看,像個兩頭略扁的湯圓丸子。
成熟了,果皮朱紅間白,略無青色,總讓人聯想起二月的映山紅,三月採茶女的淺笑。秀色更可餐,況且方圓二十里,沙果唯有這一棵——它稀奇得很!
我們的目光緊盯著樹上的果子,但行動間,完全沒有打家劫舍的瀟洒。
我們怕什麼呢?一是怕狗,這棵果樹的主人養了一隻黃狗,也不純黃,脊背上雜著烏青的毛塊。夏天那狗常躲陰涼處不出來;一到秋天,哪兒陽光足,就地一趴,就不挪地兒了。
人影相遠時,它少有弓背豎尾的緊張,偶爾抬起頭,也只把一雙眼睛半瞧不瞧地向著我們。走近了可不行,它會站起來——雖也不會吠叫,但我們幾個膽小鬼終究還是怕!中華田園犬防「賊」的本領也是赫赫有名的。
還是表弟有辦法,他把舅媽蒸的肉包子拿了兩個扔過去,那狗算與我們和解了,嚼著包子一眼也不再瞧我們。
我們還是不敢大膽地偷,怕鄰居大媽發現。
樹有些高,又夠不著。我們找來一根竹竿子,一竿子下去,果子倒是掉了兩三個,卻驚動了那狗,狗的吠聲夾著鄰居大媽的「嗚屋」聲(狗主人為過路人趕自家狗的時候常發出這樣聲音)傳了過來。慌亂中我們撒腿就跑,一個果子也來不及撿。
鄰居大媽也許並沒發現我們偷了她的果子吧!因為下午,她居然給我們送來半籃子沙果,說是「給她餵了狗」云云。
只有舅媽一個勁兒重複著——「不像話!不像話!」哪裡不像話?不就吃她幾個果子嗎?又沙又澀,實在難咽,我們還懶得吃呢!後來,我們果然不再打沙果的主意。
竊食兩次,履於平地,都沒能感受到久候樑上的焦灼與辛苦,更沒有產生「自頭於地,叩頭歸罪」的悔罪感。[2]至今想起,心頭倒有幾分得意。為的是什麼?
不善之人未必本惡,童心偶爾蒙塵罷了;窮山之側,農田之中,也常有陳寔誨人[3]的善意;而良善之人,也有拂去蒙塵的本事。
大抵如此罷!
* [1]、[2]、[3]皆出自典故"梁上君子"。原文:陳實(一說陳寔),東漢人也,為人仁愛。時歲饑民餒,有盜夜入其室,棲於樑上。實陰見之,乃起整衣,呼命子孫,正色訓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惡,習以性成,遂至於斯。」兒孫曰:孰也?實指樑上盜曰:『『梁上君子是也。『』盜大驚,自投於地,扣頭歸罪。實徐諭之曰:「視君狀貌,不似惡人,宜深克己反善。」然此當由貧困,乃令人諭之絹二匹。自是一縣無復盜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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