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夢?空中華》

《故夢?空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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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夢?空中華》

(一)

又是一年盛夏時,這蟬沒完沒了的叫個不停。

崔夫人是最講面子的人。

往年的七月初八是崔府最熱鬧的日子。每年的這一天崔老爺都會早早的備好禮物,下帖子,宴賓客。

今年是崔夫人四十四歲的壽辰。今天是崔老爺走後崔夫人過得第一個壽辰。

「還不快去服侍小姐梳洗打扮。」今天是她們崔府的好日子,她當娘的也只能做到這個份上了,這孩子什麼時候也能自己上點心呦!

崔夫人是盼著鏡明好的。就這麼一個姑娘,姑娘家一生就這麼一件大事,她家姑娘又生著這樣一副好皮囊,她家先時又是那樣的人家,她家老爺往日里又是那樣的教養著。她是希望她好的。他是希望她們好的。她們是會好的。

想到這裡,崔夫人昂著臉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左看看,右瞧瞧,她還是那個崔夫人,南陵崔氏崔家司馬唯一的正房夫人。鏡中流光溢彩,守得雲開見月明。她拿起她前些年被封夫人時老爺花重金託人從東都求得的仿宮中時興樣式的刻有鴛鴦戲水紋路的寶石簪子,想把高高聳起的髮髻再壘得高一點,誰知道這一瞧真是了不得了,偏偏就看到一撮銀絲挑釁似的冒了出來,跟老爺頭七時拴在墳頭的白布條子一樣,陰森森的,讓人心裡頭髮涼。她抑制不住得在內心尖叫著,又下意識得想趕緊把這不可告人的驚世醜聞給按住,可眼前似起了水霧,怎麼也看不清楚。梳了幾次,來來回回,反反覆復,怎麼都會漏出幾根,怎麼都是徒勞,怎麼都藏不住了。她低垂著腦袋看著自己往年制的大紅繡鞋,可能是在柜子裡頭擱久沒穿了,上頭粘了一點白布毛,正拿著手絹想彎腰去擦,只覺得腳尖一濕。

「娘?」

崔夫人聽見女兒喚她,顫微微得把腳往裡略收了收。

「來了。來,到娘這兒來。」崔夫人看著女兒,心裡忍不住得發酸。這是她的女兒啊。這是他和她的女兒啊!她就是化灰化煙,也要給他們的女兒燒出一樁好姻緣來。想到這裡,剛收回去的酸意又往喉嚨裡頭冒。她知道,這世道終究是變了。打他家老爺沒了的第二天,她就知道。

鏡明看著她娘這樣,心裡頭恨不得殺死自己一百回,一千回,一萬回。她恨自己,恨自己不是個男兒身,考不了科舉,當不了官。

「今天是娘的好日子。一切皆已經準備妥帖,娘無需多慮。」

「娘知道。娘三十歲才有的你。老爺沒了,你是我們崔家唯一的血脈了。娘想著你明年就是及笄之年了,心裡頭高興。」說著攏了攏鏡明的髮髻,輕輕的插上才剛攥在手裡的寶石簪子。看著女兒日漸出落的模樣,輕聲愛責道:「外頭人多,你莫要亂走動,壞了規矩。再者,叫別家下人瞧見了,傳出去不好聽。我知道你不愛自己悶在屋子裡,這幾日後頭花園湖裡的荷花開了,我吩咐下人們隨意不許去那裡,這會兒也沒什麼人,你自己玩去罷。」

「知道了。」鏡明略福了福身,便退下來。

崔夫人看著女兒起來,轉身,出了門,直至背影也一點點的消失,不禁想起十幾年前,鏡明剛出生那會兒。

(二)

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

下雪的時候倒不覺得冷。雪停了,最後一絲煙火氣也被抽幹了。

冬日裡頭的雪夜本是最安靜的。聲音像是被凍住了,隨著雪花飄落下來,被壓在地上,嵌在地里。

她打進府里來,侍奉公婆,照顧夫君,管教下人,打理家事,都是樣樣不落別人口舌,讓人雞蛋里挑不出骨頭來。唯有一件事,是她心裡久久無法被拔除的一根刺——她崔家的正房夫人懷不上孩子。為了這事,葯也吃了,佛也拜了,可就是不見半點動靜。後來心也涼了,也是沒辦法,聽了娘家人的話,想著等過了這年下,開了春,再從外頭給崔老爺討一方側室。

本來都打定主意認了命,誰承想人算不如天算,這萬年的老鐵樹竟然開了花!

她有身孕了!

本來就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給抬進正門的大夫人。他們夫妻二人這些年也一直是相敬如賓,從未紅過臉。這又懷上了他們崔家的獨苗。一時間,那可謂是眾星捧月,真真跟書裡頭寫得似的,正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

有了這孩子,正月的天也好似艷陽天。

日子過得比往日快了許多。

崔夫人記得鏡明是在深秋的夜晚出生的。

那時已是深秋,又值寒夜。深秋的風不比冬日裡頭的風來得猛烈,但一絲絲,一點點滲入指甲尖上,滲入骨頭縫裡,刺得人發麻。

孩子怎麼也出不來。

老爺在外頭低著頭,轉來轉去,只是不說話。就聽得接生的婆子一個勁的大喊:「要出來了!要出來了!」後來,默默得也不做聲,顫微微的往屋外端水,一盆又一盆,紅得晃眼。

眼見著是沒有希望了。

這時,也不知是從哪裡傳來一陣誦經聲,隔著這高牆深院,假山鏡湖竟然也聽得格外真切。崔老爺縱是見過不少市面,此刻心中也是覺得驚訝不已。忙吩咐小廝把那和尚請了進來。說來也是好笑,定睛一看,這誦經人竟是一年輕道士。只聽得他遠遠的對著崔夫人的屋子,口中喃喃念道:

「痴兒,前世情根深種,孽緣難料,勸你早日斬斷情絲,忘卻紅塵。你又何苦執意再墜入這苦難因果循環,此生此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難以回頭?!何苦來哉?何苦來哉!罷了,想你終是肉體凡胎,六根不凈,情根難斷,心拂塵埃!鏡明,且讓你在這紅塵中再走一遭罷!」話落,只聽見一陣巨響,室內頓時火光四起,一時間天旋地轉,讓人睜不開眼睛。

少頃,待眾人回過魂來,只見崔夫人早已昏死過去,懷中不知怎生冒出一嬰孩,白皙似雪球,紅潤如櫻桃,定睛一看,竟是一玉孩兒般的女娃娃。

後來,崔夫人聽家裡人說,那年輕道士臨去的時候再三吩咐說,她家女公子命里打娘胎中帶出來一股熱毒之症,最忌夏日酷暑,雖不大能痊癒,但日後少動些心思,多看些道家佛教的典籍,把心性壓一壓,倒也無大礙。

崔夫人想著那日所見所聞,料得此女必不等同於她等凡胎濁物,日後想是靈巧不凡。又一想,那日種種終是太過蹊蹺,如不是親身經歷,萬不敢想,也不知日後是福是禍,或好或歹。想此種種,一時思緒百轉千回,竟然心生煩惱起來。轉念一想,她已人到中年,日後怕再難生育,這一輩子也就這一個女娃娃了,她自傾她所有,疼愛便是。人活百年,也不過是朝夕之間,世事難料,今日何須為明日之事所累。想來至此,約莫記得那道士來時口中一直念著什麼「鏡明」,怕是這孩子前世的名字,私下裡讓奶媽婆子也這般喚著孩子,心裏面總想著日後萬一遇上什麼事情,也能逢凶化吉,化險為夷。

(三)

池子里的荷花開得正盛。

人說:「願生西方凈土中,九品蓮花為父母。花開見佛悟無生,不退菩薩為伴侶。」

這處的蓮花倒開得別具幾分妖冶媚態。

鏡明看著這處的荷花覺得心煩。

也不做聲,悶悶地拿了一卷書,摸了塊石頭,自顧自地坐了上去。

書上寫:「定惠猶如何等?猶如燈管,有燈即光,無燈即暗,燈是光用,名雖有二,體本同一。此定惠法,亦復如是。」

心下覺得有趣,不禁仰頭喃喃念道:「定惠一體,不是二。定是慧體,慧是定用。即定之時慧在定。若識此意,即是定惠等學。」

念著念著,見岸邊的柳樹長得好。信手摺了一支,便在地上隨意描畫了起來。先寫了一個「慧」字,覺得不像;又寫了一個「定」字,更覺不好。心下不經煩惱起來,又似往常般覺得空空的,便丟開了手,朝湖的另一邊走去。

湖的這一邊不似其他地方。

早年間栽了不少名花奇樹。正值初春,桃花盛開,雀兒在枝頭打架,叫嚷個不停。鏡明想起近日種種,只覺喘不過氣來,撿了塊石頭就往水裡丟。

石頭落水,一時激起千層浪。

水面一圈圈放大,又一圈圈縮小。

丟了一塊又一塊。

看著湖面泛起一層一層的褶子,又一層一層被燙平。

待湖面回歸平整。

忽得看見水面上竄出一個人影。

嚇得鏡明不經往後縮了縮。定睛一看,真的是一個人。

但見這少年身著鵝黃圓領袍山,個頭比鏡明高出許多,長著一雙彎彎的笑眼,倒 不讓人害怕。

鏡明略遲疑了一下,只見這男子慌得上前,忙說:「好些年沒見,表妹愈發標誌了。」忽覺得辣辣的,又接著說:「姨母說表妹一個人在這裡,她不放心,叫我來瞧瞧。」說完,站在原地,定定的看著鏡明,也不做聲了。

鏡明心裡疑惑,又不敢做聲,忙欠了個身,說:「表兄幸苦了。」見來人也不做聲,又頓了頓,補了一句:「這湖邊的風,最涼,表兄快些隨我出去吧。」

來人似微微笑了笑,沒說什麼。

兩人便一前一後出了園子,一路無話。

(四)

宴會上觥籌交錯的聲音最是有趣的。

你若眯著眼睛看,該看見的, 不該看見的,你都能看見。

你若側著耳朵聽,該聽見的,不該聽見的,你都能聽見。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痴男怨女在台上哭笑罵唱,卻不自知。

局外人自以為能獨善其身,卻身陷悲歡離合,難以自拔。

這便是宴會。

看見的是紅緞高懸,歌舞昇平。

看不見的是算盤珠子,撥得飛快。

「娘,女兒剛在園子里見著表兄了。」

「娘知道。」

「這婦道人家,到底是頭髮長見識短。她家老爺才沒了幾年,這金山銀山白白得就真能給造沒 了?」

「女人終歸不比男人。」

「你們這話兒說的是也不是,崔夫人再是個能耐人,那崔老爺走了之後也是人走茶涼,人去樓空。你今兒沒了,明兒誰還記得誰?!朝廷里哪個不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主兒,你家老爺今兒沒了,那以後該交的房稅地稅還能短半分?這還是碰上有良心的,要是碰上其他個黑了心的東西,那逢年過節還不得狠敲上你一筆?!不交就讓你連屋帶人的空空如也。」

「這話在理。現而今,別說是朝廷里的人了,就是親戚朋友,見你家沒了人,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還指著人家雪中送炭,別做春秋大夢了!」

「話是這麼說,你們也別太把人家小瞧了去。那老話不還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九足之蟲,死而不僵』嗎!先時那麼大的家業,人家也未必說倒就倒,指不定還藏著後招哪,你們就等著瞧吧!」

「還是你知道的多。我們可要瞧仔細了,那嫁妝錢,棺材本,紅白喜事,一個都不能放過!」

「你喲,積點德吧!」

「你們懂什麼,沒聽說過『生前身後名』嗎!這叫意境!」

「快別說了,要笑死人了!」

「我笑我的,你們笑什麼!」

「表妹。」

「表兄。」

「崔夫人保養的真是好呦。跟鏡明小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呦。」

「是呦,倒是鏡明出落成大姑娘了呦。這小模樣,我看日後就算是給皇親貴胄作夫人也般配!」

「她爹在的時候也跟我提過幾次,說我們是詩書人家,比起豪門貴戚到底清貧了些,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們小門小戶的。強扭的瓜不甜。說鏡明日後還是找個從讀書人家挑一個才般配。我心裡也是這樣想。老爺還說,婚嫁是女兒家一輩子頂了天的大事,若是能找個知根知底的人家,那是再好不過了。」

「是了是了,古往今來,帝王將相,上至皇室,下至布衣,都繞不開一個遠近親疏的『親』字。依我看,還是『親上加親』的好。」

崔夫人倒不言語了,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一時間,台上台下,鑼鼓聲,杯盞聲,細雨聲,說笑聲,映得屋裡的人個個紅光滿面。窗下琉璃燈里的紅光好似搖了幾下,看不真切。

(五)

夏天最怕的就是風。

夏日的風最是毒。

鏡明本是最怕暑熱的。

但更怕人多話多餿主意多。

屋外的蟬叫個不停。

一陣風吹來,吹的人氤氳著睜不開眼。

她逃也似的往花園裡跑。

那是她的一方天地。

那裡她做得了主。

她努力的睜開眼睛。

眼前的那一幕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她看見月光下湖水邊站著那個她漸漸熟悉的身影。

鵝黃的月影里鵝黃的衣角微微揚起。

他背對著她。

他看不見她,

她看得見他。

不知道花叢里是什麼響了一下。

他忽然轉過身去。

他看見了她,

像夜晚塞北雪山上的月亮,

寒冷的遙不可及;

卻又生著一雙如同春水般的眼睛。

溫暖的讓人想溺斃其中。

她亦看見了他。

像是夏夜天空中的一星星,

渺小的讓人看不清楚;

卻又像黃昏時的太陽,

虛弱的讓人只覺溫柔。

「表兄?」

「表妹!」

一陣風吹來,樹梢上的花直打顫。

鏡明清楚的記得一片紅花落在他的肩頭,久久不願離去。

佛說:「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大人聞所說說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

(六)

她再見到他已經是三年以後的事情了。

這三年以來,她娘有意無意地說了不少關於他的事情。

這三年以來,她有意無意地聽到了不少關於他的事情。

他打小便聰穎好學,詩詞歌賦,無所不通;

禮義廉恥,忠孝仁義,為人最是謙和;

尚是束髮之年,便以明兩經擢地,一時傳為一樁美談;

原來,他同她想的不一樣。

他家祖上也曾是是詩禮傳家,也曾有人封侯拜相;

他幼時也是父親早亡,寡母含辛茹苦地養他成人;

原來,他同她一樣。

話分兩頭:

今年的日子,太不太平。

外頭人心惶惶的,說大將軍沒了,監軍沒糧沒餉正抓人哪;

還有的說,帶兵的開始搶百姓的了,官府也作睜眼瞎不管;

更有的說,怕不是朝廷出了事,皇帝又要西狩了吧!

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說什麼的都有人信。

崔夫人也怕啊,怕亂軍真是摸了進來,刀劍無眼;更怕她一個深閨里的婦道人家,再帶上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萬一出了點什麼事,說不清了;最怕旁人以訛傳訛,謊報軍情,她們前腳還沒走,後腳亂軍就太平。她們這一大家子,這裡里外外,又是小姐僕婦,又是金銀細軟,又是宅子園子,錢財一時也難以安置,黑燈瞎火的,要是有人手腳不幹凈,乘火打劫,就算是平安回來了,往後該如何度日?!她倒無所謂,可憐鏡明尚小,日後用錢的時候還不多著哪!一時間,左想右想,東想西想,七想八想,胡思亂想,就是不敢拿主意!

「娘,你也莫要慌,我們素日沒少跟姑母走動,咱們先去姑母那避一避,姑父以前當過武衛大將軍,就是真出了點什麼事,想必外面的人一時也不敢怎麼樣。」

崔夫人想著覺得實在沒辦法了,就叫管家崔忠抓緊給姑老爺送信,又反覆交代路上饒遠些,揀小路走。再者,把這包銀子也一併送過去,就說是讓姑老爺費心了,娘們幾個過去不安全,煩請派幾個兵爺來接。想了想,還是覺得不放心,又遣心腹崔實帶著銀子去找平日交好的王夫人,就說是崔府現在也不安全了,想去她那裡避上幾日。

待管家小廝前腳剛走,她後腳就命奶媽婆子抓緊收拾好房契地契,珠寶字畫等一干貴重物品,盤算著待來人來接,便即刻出發, 趕緊出去避一陣子再說。

「娘放心,就算王夫人那邊的人一時來不了,姑父姑母也不會不管我們的。」

這心註定是放不下了。

從天亮等到天黑,就等著崔實一個人跑了回來,說見著王夫人了,銀子倒是收了,還說她老爺說了,外頭現而今就是小打小鬧,官府的人馬上就來了,也就是這幾天的事,讓再等等,別自己亂了陣腳。

又從天黑等到天亮,可怎麼著也沒盼回崔忠。

「夫人,現在可怎麼辦啊?!萬一亂軍闖了進來,總不能在這裡等里死吧」

「再等等,她姑母看在她沒了的爹的面子上也不會不顧她的。」

「怕不是信沒送到?」

「不會!」

「叫人再去!」

「娘,不能再等了!叫上看門的家丁拿著傢伙,咱們先去后街的佛緣寺里避一避,那裡是出家人的地方,就算是亂軍真殺了進來,一時也不至於想到那裡,就算是真摸到哪裡,想必也不敢往那裡硬闖!」

在寺里住了幾日,也沒聽到什麼消息。

這關口,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鏡明這樣安慰著自己。

她不知自己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也不知道外面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更不知道貿然出去了會怎樣。

佛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她告訴自己,

這也是一場夢,一場噩夢。

正在她極力說服自己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時,門外似乎傳來一陣陣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重,越來越急,忽然: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敲門聲給嚇懵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耳邊充斥著敲門聲,從耳邊直直的衝進嗓子里,撞進心裡。

在所有人都沒有作好準備,也沒有時間想好應對之策的時候,「砰」的一聲,門竟然自己開了!

鏡明扯著崔夫人的袖子就往裡跑,頭也不敢回,心裡想著來時在佛像後面藏了刀,想著如若萬一,如何保住她們崔家的百年詩禮人家的臉面,如何如何。

慌亂間,和母親生生得被人流擠散。待她喘過氣來再去尋時,和迎面的人直直撞了個滿懷,撞得她疼的眼前黑黑的一片。

「表妹!」

恍惚中,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她,她聽不真切,看不清楚。

「表兄?」

她也不顧得許多,慌得拿袖子擦眼睛,恨不得把袖子擦破。

「表兄?!」

「表兄!!!」

她記得他,

她沒有忘記他,

她知道會再見到他,

但她不知道,

會在這裡,

以這樣的姿態見到他。

她哭了,

他笑了。

(七)

「如若不是你表兄及時趕來,這次我們家就完了,你也完了。」

「我知道。」

「你記住,這次來的不是王夫人,也不是你姑母,是你表兄。」

「我知道。」

「做人要有良心。」

「女兒知道。」

從她見他的第一眼起,

她便知道他的心,

她何嘗不知道他的心。

可是,

他似是全然不知。

是夜,他挑燈夜讀直至三更天,方熄燈就寢,與往日無異。不知過了多久,輾轉反覆,燥熱難安,只覺今日月色不比往日溫潤如水,反倒添了幾分妖冶艷麗之態,忽而想起她白日里見著他時那盈盈一笑,眸似春水,唇若桃花。

自是: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扶檻露華濃。」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真是:自古紅顏多薄命。

再一細想:世間多有風流有情種,英雄貴胄,帝王將相,皆難逃脫一個「有情」的「情」字。

轉念一想:愛恨嗔痴,聲色慾淫,究其根本,乃心性薄弱,亦迷戀塵世繁華繁花而忘卻本性,雖有治國的氣魄,卻不曉鏡中花,水中月的道理,以至於身份體面,家國天下也愈發顧不得了,實在可嘆!可悲!

想來至此,又見表妹盈盈笑眼,垂鬟接黛,雙臉銷紅,只覺一時間身子里冷熱交替,激得人輾轉難眠,不能入睡,一宿不曾合眼。正是:

簾起晚風寒,花落暗香殘。

心有千千結,一一不得解。

(八)

又是一年夏天。

又是一個連微風都喘不過氣來的季節。

崔夫人想報恩,

想替鏡明報恩。

也想著她女兒的好前程,

她們崔家的好日子。

為此,

她特意置辦了一場酒席,

宴請賓客,

以示感激。

她現在不知道

日後多少煩惱恨事,都由此而來。

她現在只知道,

這場宴會,

她看到了,

她想看到的。

他悶不做聲,一飲而盡。酒入愁腸,面上火辣辣的,心裡只覺寒冷:

她的貌美,他從來都是知道的,

然而,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這樣的美麗,讓他覺得難過。

他總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難過,

是因為不能經常看見而難過,

還是因為總能看見而難過。

似乎,見了她之後,

他便不似之前的他了。

後來,他叫隨行的丫鬟偷偷送了封信給她,紅色的信箋上寫滿了紅色的相思: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辦緣修道半緣君。」

後來,丫鬟又偷偷的送了封信給他,上面依稀還有她宴會上脂粉的氣息: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那一夜,他安然入睡。夢裡,他看見她向她走來,在月光里,在湖水邊,在繁花下,笑吟吟的看著他,喚他「表兄」。

簾起東風暖,花開暗香來。

心有千千結,拿來一一解。

(九)

夏天的風是曖昧的,

因為他們都聞到了蝴蝶的味道。

那個晚上,

她在他的身下,

化作一汪溫柔泉水,

吸幹了他身上每一寸皮膚。

那個晚上,

他在她身上,

像是漫天繁星,

溫柔得照進她的心裡。

她看見檯子上的並蒂蓮開得正好,

他看見玻璃缸里的魚兒游得十分自在。

她問:你愛我嗎?

他說:謝謝你。

他好像沒說,

她好像沒聽見。

她又問:我等你回來?

他說:你放心。

他說了,

她聽見了。

那個晚上,她在他懷裡,做了個夢: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怎麼也看不清楚。

拿著手絹去擦,越擦越亂。

她又做了個夢:

佛堂前,梨花下,她的脖子被白綾緊緊地勒住。

所有都想她死。

所有人都看著她死。

他穿著明黃的衣服,

也看著她死。

那個晚上,他在她身後,只做了一個夢:

長安街,朱雀台,他身著紫袍,腰系金魚袋,騎著高頭大馬。

後來,他果然走了。

走的那一天,剛入秋,天漸漸涼了。

她來了,來送他。

她不做聲,

彈了一首《霓裳羽衣曲》序。

他好像哭了,

他沒看見她哭。

他走了,

他沒回頭,

她看見他沒回頭。

再後來,他果然中了書判拔萃科第四等,當上了校書郎。

再後來,他又上當了韋夏卿的女婿。

再後來,他寫信送去,叫她放心。

等了大半個月,也沒見著回信,他不放心。

他派人去打聽,來人也沒打聽到她的下落,

只打聽到,他走後沒多久,他這表姨母就弔死了。

不知道為了什麼。

(十)

再後來,他果真身著紫袍,腰系金魚袋,騎著高頭大馬,

在長安街上,在朱雀台前,

被同僚簇擁著,

被風流雅士吹捧著。

他們說,

他寫文章是一把好手,今天非得叫他也附庸風雅一回。

他笑了,想了想,寫了一篇。

來人旁的倒記不清了,只記得一首詞: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空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來人皆大笑不已,說他騙人,世上哪裡就有這樣美麗的女子。

他看見他們笑,也笑了,說他就見過。

只是,笑著笑著,便再也笑不出了。

再後來,又快到了一年夏天,

他衣錦還鄉,榮歸故里,

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了那間寺廟。

佛堂前,梨花下,

他竟看見了她,

他真的看見了她。

她也看見了他。

他自己倒沒怎麼變,

她好像有點變了。

他略遲疑了一會,

就箭步走上前去,

已然想好了該如何安慰她。

只聽見她好像問了一句:

「施主,可是來上香的?」

他驚得說不出話來。

直到她轉身離開,

他也呆在原地,不曾開口。

良久,

他想起他們上次重逢時,似乎也是這般情景。

那時,她撞在他懷裡,連喊他三聲「表兄」。

那時,他們都以為芳華已逝,而剎那永恆。

他心裡忽然明白了,

只覺得有什麼東西落在了腰間的金魚袋上,

濕濕的,尚有溫度。

再後來,聽說舊時崔家的老管家在南陵最是奢華的戲園子里了認出那小道士了。

聽說別人在那裡品茶聽戲,他喝酒寫詩。

這崔忠瞥見那打油詩了,還給抄了下來:

佛前蓮花下,瑤海雲之端。

有一持鏡使,值鏡醒世人。

被遣下凡去,化身鏡明女。

本意曉世人,鏡明心自靈。

偏生思凡意,六根不曾凈。

難辨真和假,不分虛與實。

情愛亂人心,鏡碎心自滅。

鏡明終不悟,結魂於明鏡。

轉世至南陵,結此凡塵緣。

仙人尚不悟,遑論爾凡胎。

愛恨嗔與痴,機緣因與果。

世人偏不醒,冷暖不自知。

有書名故夢,意欲曉世人。

緣起緣落間,人生夢一場。

情深身不壽,愛濃心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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