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同一顆星的我們,卻有60億種孤獨丨科幻小說

仰望同一顆星的我們,卻有60億種孤獨丨科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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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里的狐狸說,「(儀式感)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儀式感讓我們感到自己歸屬於一個更大的整體。

渴望著用儀式感建立聯繫,歸根結底是因為太孤獨。

來源:Juliana Pion,https://www.behance.net/ukrainelet6934

在蘇民的小說《綠星》中,人類因為綠星文明發射的射線而失去了互相聯結的能力。主角就像其他無數人一樣,在定期觀測綠星的儀式感里獲得了溫暖——卻仍然被封閉在每個人各自不同的孤獨中。

沒有儀式感的撫慰,孤獨如此難以承受。但是,直面我們的孤獨,也是走向互相聯結的開始。

【 綠星 】

作者 | 蘇民

1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與世界建立聯繫了?大概是某天同事聚餐時,部門經理講了個笑話,我們一邊吃一邊哈哈大笑起來。經理,經理助理,小王,小林,前男友小余,每個人都笑到快流出眼淚來。我笑著笑著,突然感到一種空洞,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那一秒,世界在哈哈大笑中靜止,我像一隻飄走的氫氣球,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

來源:梁廷暘 Daniel Liang,https://www.artstation.com/danielliang

我回到家,合租室友正在衛生間洗衣服,與我友好的相視一笑,說了句「回來了呀」。我報以微笑,說了句「洗衣服呢」。話音一落,兩人在一瞬間都恢復了冷漠。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關上門,想好好休息一下。但我完全不能進入床的舒適感中,也不能在桌子前安坐上一小時。家中的每一件傢具、茶杯、枕頭,都與我毫不相關,就像外出旅行待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拘謹的躺在床上,心想,這是怎麼一回事?恐慌在我心裡蔓延,我翻了一圈手機通訊錄,最後還是點開了前男友小余的微信。

「在嗎?」

過了一會兒他冷冷的回了一句:「什麼事?」

「我感覺自己和所有東西都隔著一層,像被包在塑料袋裡。」

「分手總會有一段難過的時期,實在不行去看個心理醫生吧。」

我把手機舉在臉上方,愣愣地看著屏幕。

「沒什麼事還是不要聯繫了,我有女朋友了。」

手機砸在了臉上,疼痛感也假假的。我與世界建立聯繫的最後一個嘗試也失敗了。

2

或許我真的病的不輕吧,竟報名了一個社交障礙的團體心理輔導,和其他十一個認為自己有問題的人坐成一圈。

「大家好,我是新加入的小賈,還請多多指教。」

黑壓壓地一圈人臉沒有任何反應,只有一個人的身體不明顯地顫了一顫,並迅速低下頭去。那身影我太過熟悉,不用看臉我也知道,那是小余。

接下來,諮詢師讓我們輪流述說自己的感受。每個人都自說自話似得,像分別裝在青蛙卵里,小余也不另外。但我還是儘可能認真聽他說話。

「好像不管是和誰,父母也好,同事也好,女友也好,都沒法體會或分享相互間的心情了。」小余說。他跟我提分手時,倒也說過類似的話,說無法再和我共情,沒有心與心的聯結了。

接下來是一個眼鏡片像啤酒蓋一樣的男孩。他用食指顛了顛沉重的鼻架,說道:

「大家有沒有覺得,我們團輔的人越來越多了,社交障礙的人在變多。」

幾個人木偶般的點點頭。

「其實社交障礙是一種假象,實際上是外星人向地球發射的一種射線,正慢慢摧毀人與人之間的聯結能力。」

我吃了一驚,但其他人都顯得很淡定。諮詢師說道:「小日,你還是和剛來的時候一樣。可以嘗試放下你的觀點,開放心扉去聽聽其他人的想法嗎?」

「我聽了,我聽得越多,就越覺得我是對的。」

諮詢師不悅地說:「也許你爸媽不該送你來這兒,我會建議他們帶你去精神科看一下的。現在請下一位成員講述。」

叫做小日的男孩並沒有氣餒,不動聲色地推了推眼鏡。

3

團輔中間休息時,小余站在走廊上抽煙。見我走過來,就背過身去,想假裝沒看見我。但我沒有放過他,直截了當地問道:

「和你的新女朋友怎樣了?」

他見躲不過,便說:「還行。」

「那你在這兒幹嘛?」

他被我嗆到,沒有吭聲。

啤酒瓶眼鏡男孩走過來,對我說:

「願意和我成為同盟嗎?一起抵抗外星人分化地球計劃。」

「為什麼要加入你呢?」

「根據我的調查,外星人用射線摧毀人與人之間的聯結能力,就是害怕這種聯結力,所以我們應該加強聯結,形成同盟。」

小余說了一句:「別管他,每次來新人他都要販賣他的理論。」

我抬杠道:「不是挺有意思的嗎,搞不好你跟我分手,也是外星人的緣故呢。」

「你是第一個沒有一次否定我的人,謝謝。所謂同盟,要真正相信共同的信念。如果你不真心認同我,我是不會強求你加盟的。」男孩推了推眼鏡,「那麼我來正式介紹下自己。我是科學院天文系的博士,研究天體行星。」

「你,博士?你也就十八九歲吧?」我詫異道。

「是的,我是中科院天文系最年輕的博士。我研究外星射線的問題已經好一陣子了,我的父母和老師都認為我瘋了,但我的研究是有理有據的。根據我的調研,每個月月亮最暗的夜裡,東南角會出現一顆綠色的星星,這顆星星從沒有被觀測到,也不一定是真的行星,也有可能是UFO,只有每月月亮最暗的一天會出現,但自從發現它,我已經連續觀測到他5次,5個月里每月一次。根據我的預測,後天晚上它會第六次出現。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觀測,這樣你才能完全相信我的話。」

我爽快地應道:「好,我跟你去。」

小余說:「那我也去吧。」

我有點驚訝:「你難道是不放心我?」

「別誤會,」他冷冷地說,「我只是好奇,想親自驗證一下。」

來源:Juliana Pion,https://www.behance.net/ukrainelet6934

4

到了後天夜晚,小日帶扛著望眼鏡,帶我們去爬城郊的一座小山。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山頂的空氣清涼,天上沒有月亮,雲層卻泛著一種透氣的淡藍色,有幾顆不太亮的星星點綴其間。

「這裡就是最佳的觀測點。」小日在空地上支起望眼鏡。

「那顆星星什麼時候出現?」小余問。

「這我不能預測了,只能等。」

小日將鏡頭沖向天空的東南角,一隻啤酒瓶眼鏡瞄著鏡頭,細細調試。

「天氣真好,」我說,「早知道帶個帳篷來露營了。」

「我們有可能跟著個瘋小孩在瞎搞,虧你還這麼輕鬆。」

「來都來了。」我說,「你不也很喜歡露營嗎,以前總去爬山露營。」

「可惜你不喜歡戶外,一次都沒跟我去過。」小余臉上流露出一絲惋惜。

「是因為這個你要跟我分手嗎?」我問。

「不是。」

「那為什麼要分手?」

「我說過了。」

「因為感覺不到和我的聯結了?」我問,「如果這是外星人造成的,你還會跟我分嗎?」

「都無所謂了吧,我現在和任何人都感覺不到聯結,你不也一樣。無論誰跟誰在一起都無所謂吧。小日,你說是嗎?」

「理論上說是的,」小日還在調望眼鏡,「如果人類的聯結能力繼續弱化,家人也好戀人也好,在一起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人類會變成徹底的獨行動物。」

小日說的對,失去聯結能力後,我對分手這事的感覺其實相當麻木,既不難過也不孤單,只是理智上有點兒不甘,總想問出個所以然來。或許是因為被分手的是我吧。現在和小余坐在山坡的草地上,狀態和分手前那一陣子很像,平淡的,空乏的。

「我好像都想不起以前和你相互喜歡的時候了。」我說。

「我也是,很遙遠了。」

「有段時間因為可以從早到晚看到你,覺得很幸福。後來就有點膩歪了。但還是喜歡在同事面前秀秀恩愛,別人羨慕的時候又會覺得幸福。」說這話時,我有一種奇怪的錯位感,好像曾經這麼做,有這麼多小心思的女孩不是我,是別人。

「是嗎。我記得早上一起在家吃早餐時感覺很好,可惜後來你不做早餐了。」

我僵硬地笑了笑,「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我還以為你不太喜歡我煮的粥。」

小日突然喊起來:「來了!」

我望向望遠鏡對著的方向,那裡有一顆比其他星星更暗的星,發著淡綠色的微光。一道不明顯的光束從那顆星星那裡射出來,像一道快消失的飛機雲。

「望眼鏡里能看清楚形狀。」小日說。我們輪流透過望遠鏡觀看,很難說清它到底是什麼,那發出幽幽綠光的物體,是菱形的,像紙片一樣單薄,怎麼看都不自然。

我看著那顆星星,心裡的孤立感又增加了一分,覺得自己也快薄成了一片紙片。

小余顯然很震驚,他半張著嘴,右手甚至抓住了我的手腕。

天亮後,我們往山下走去,一路上都沒說話,彷彿心事重重。這份沉重和神秘橫亘在我和小余之間,我有了一種與他之間很久都沒有過的連接感。

「現在你們相信我說的了吧。」

「是看見了,但它怎麼能影響人類的聯結能力的呢?」我問。

「我猜是通過抑制催產素的產生,降低了人類的催產素水平。」

「催產素?」

「恩。催產素是人和人之間對視或交流時產生的,會讓人感到愉悅和幸福,從而加強聯結。」

「那我們要怎麼辦?」

「我的想法是先成立聯盟,然後擴大,提高影響力,增強公眾對這件事的認識。因為外星人最害怕的就是人類的聯結,所以我們要儘快製造足夠強的聯結。」

「好,我加入。」小余眼神堅定地說道。

「我也加入。」

5

那天之後,小余和他的新女友也分手了,雖然沒有和我複合,但我們之間的聯繫比以前多了些,我偶爾會給他發一條「今天月亮真好」這樣的微信。他回我「是啊」。畢竟一起見證了如此怪異的綠星星,擁有共同秘密的人很難關係不變近。小日成立聯盟的思路是對的。

下一周團輔的時候,我們又來了一個新成員,竟是公司的同事小王。他看到我們倆也在這兒坐著,非常尷尬和彆扭,就像小余剛看見我時一樣。

我微笑了一下,說道:「經理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吧。」

他愣了一秒,說:「是啊。」然後我,小王,小余,三人一起大笑起來。

我們帶小王一起看了綠星的第七次出現,小王震驚之餘,也加入了聯盟。我們幾個又分別遊說了更多團輔的成員,都說是可親眼驗證的,帶他們去看綠星。所有看過綠星的人都加入了,很快我們的聯盟就達到了一百多人。

每個綠星出現的夜晚,我們手拉手坐在山坡的草地上,一起仰望綠星,感受心底的那一份薄涼與寧靜,期待更加緊密的聯結。

在一次529人的集體綠星觀測後,我們的聯盟終於引起了公眾的注意,政府和科研機構都投入了綠星的研究,小日作為最早發現綠星的人成為了綠星科研組的負責人。在官方正式發布承認綠星的存在及射線分化人類計劃後,公眾媒體呈現出極其充沛的感情,明星,歌手,各界公眾人士,都聲淚俱下地號召人類的聯結,一起抵禦外星人對地球的分化。

儘管如此,日常生活中的無聯繫感如故,只有每月一次的觀測儀式讓我感受到自己與他人的聯繫,我變得依賴綠星儀式,很多人,也和我一樣吧。每月一次的綠星觀測,成為了全人類的儀式。人們成群地站在山坡上、街道上、樓頂上,相識或不相識的人都挽著手,一起抬頭仰望,一顆顆乾枯的心靈,都在此刻得到撫慰,每一個孤立的靈魂,都在此時獲得溫暖。

來源:Holo Moon,https://www.artstation.com/holomoon

6

儀式持續了兩年之久,人類已經習慣了綠星及綠星儀式的存在。有些人甚至忘了綠星原本是企圖分化地球人的邪惡外星星體,崇拜起綠星來,成為了綠星教派,由此衍生出一堆教義和花樣繁多的聚會。

有一天,小日告訴我說,他們組的科學家已經找到了摧毀綠星的辦法,不久之後就會實施,人類再也不用忍受綠星射線之苦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不舍,「那,以後還會有綠星觀測儀式嗎?」

「就不需要了吧。」小日說。

不知為何,我首先感到的是焦慮。我和小余說了我的感受,說了我對綠星儀式的依賴。他說:

「不要擔心,等綠星炸毀了,人類的聯結能力恢復,聯結會變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不需要靠儀式來聯結了。」

「那,我們也可能複合嗎?」我問。

小余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很有可能。」

他的話讓我安定了下來。

過了幾天,官方正式公布了綠線轟炸計劃,轟炸將於一周后綠星出現的夜晚執行。公眾又騷亂起來,有人歡呼,覺得勝利在望,更多人跟我之前一樣焦慮不安,最不開心的是綠星教的人,他們組織了反對轟炸綠星的遊行,支持轟炸的人則鄙夷他們,吵成一團。

轟炸計劃還是如期到來。那一天,所有電視頻道從早上就開始直播綠星轟炸基地的情況。無論大人、小孩,還是老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我看到小日出現在電視上好幾次,面帶拘謹的微笑向人們介紹,說這次轟炸使用的氫氣導彈速度可達到三倍光速,能在一小時內抵達綠星,他們已經準確預測出綠星將於凌晨12點15分出現。一旦出現,導彈就會發射。

凌晨12點,毫無意外的,所有人都涌到了房子外面,最後一次仰望綠星。我和小余和最早的一批聯盟成員也聚集在山坡上,緊緊地拉著彼此的手。城市西北邊的基地震顫了一下,發出衝天的火花。一顆橄欖狀的導彈飛出地面,像流星一樣拖著長長的尾光飛向太空。

這次的仰望長達一個小時。1點15分,綠光爆發出一片巨大的綠光,因為遙遠,沒有半點聲響,像湖水盪開的波紋。綠光擴散到四周的雲,將雲也照綠了。人們被這神跡般的光景驚呆了,然而這是神跡的毀滅。不少人失聲痛哭,人群發出一片低低的哀號聲。我的眼淚也不可遏制地順著臉頰流下來,心裡有什麼東西消失了,又有什麼回來了。是人的氣息,小余的溫潤的手心,潮熱的呼吸,人們眼中的淚水,都變得真切起來。這是這兩年里不曾體會過的。

我想起了昔日對小余的愛,像一股暖流。我看向小余,他的臉上也有了淚痕。目光相觸的瞬間,我們又尷尬地各自轉回頭去。

「我們複合了嗎?」我問小余。

他沉默了許久,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想我們的分手,和綠星沒有關係。」他鬆開我的手,獨自朝山下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原來,不愛,就是不愛了。一種酸脹的哀愁填滿了我的胸腔,是久違的孤獨。

7

綠星消失之後,很多人說體會到難以忍受的孤獨,心理諮詢的人數一時間暴增。

小日卻和原來一樣理性而淡然,每日忙於科研事業。我對小日說,我徹底失戀了。他明明一副孩子樣,卻極為成熟地說,即使人類擁有聯結能力,也會在某些時候主動選擇放棄聯結。

我問他,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被孤獨折磨,他卻完全沒有受影響?

他回答道,因為我是真正的社交障礙,從小就情感淡漠,只依靠理性行事。

我說,真好,我都羨慕你了,我甚至有點懷念有綠星時候的麻木感了。小日卻說,孤獨是聯結的一部分,只有當感受到孤獨,人類才會尋求聯結。孤獨是存在必須面臨的課題,因為它是聯結的代價。

來源:Sara Tarr,https://www.artstation.com/tanastari

FIN.

責編 宇鐳:

人們常常傾向於將自己遭遇的挫折和失敗歸因於外在的事物,越是遙遠和未知的,就承載著越多的解釋。天文探索如此,情感生活也是如此,似乎只要那些事物的謎底還沒有被揭開,我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帶著希望生活下去。科幻小說最善於提供遙遠和未知的事物,但是在寫作和閱讀科幻時,我們在希冀什麼,又在逃避什麼呢?這大概是《綠星》這篇小說帶給我們的思考。

責編:宇鐳;校對:東方木

作者:蘇民,科幻作者、科幻編劇,心理學專業,前產品狗。現實感薄弱,人格破碎,想要成為理想讀者眼中的理想作者,即《寒冬夜行人》里的寫作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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