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志·第九章·生而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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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看到這一棒的瞬間,孫悟空突然懂得了六耳。
什麼取西經,什麼大功德,他何曾在乎?
他的兄長,是通風大聖獼猴王。
他乃混世四猴之屬,生就六耳,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
但獼猴王聽不到菩薩心,他六耳亦解不得千古恨。
從一開始,他想要的就是襲殺如來。殺得三界震動,六道不安。非如此不足以慰亡者。
然而他一介妖身,用尋常手段根本上不了靈山。所以才有了真假孫悟空,才有了替代取西經。
他就是為了借著佛教東傳的機會,借著孫悟空被『招安』的身份,伺機給如來致命一擊。
即使今天孫悟空不跟他斗,來日他裹挾唐僧進了大雷音寺,依然會打出這一棒。
他所有的蟄伏和等待,就是為了這一棒。
畢一生於一棒,這瞬間綻開的燦爛芳華,使大雷音寺萬古不歇的佛唱都為之暫止。
而後如來探掌。
這一掌天翻地覆,這一掌日月分明。
這一掌有無窮之大,這一掌放無量之光。
他竟早已知曉一切,竟早有準備!
六耳獼猴威勢無敵的一棒,在無量光華中竟不得寸進。
這無量的光明也將撲近的孫悟空阻住。
而後一隻巨大的金缽盂從天而落,正正罩住六耳獼猴。
孫悟空停住了。
無量光華已逝,他卻再提不得一步。
如來佛祖揭開金缽盂,瘦小的六耳獼猴蜷成一團,哪還有半分威風凜凜的樣子?法力盡失,修為皆散。千百年苦修化飛灰,愛恨盡付彈指間。
眉眼間依稀,仍是當年躲在通風大聖背後,偷眼望向他們的小猴子。
「如來……」
孫悟空才張口便被如來佛祖打斷,洪聲如雷,「這妖孽破壞取經大業,罪不容恕!如今已現原形,你還不動手?」
佛殿之上,無限光明。
六耳獼猴撐起虛弱無力的身體,對著孫悟空呲牙:「來啊!殺了我啊!」
他恨道:「你這個懦夫!」
孫悟空咬牙,揮棒!
金箍棒划過一道沉重的弧線,線的終點是死亡。
從未有過這樣一刻,手中的金箍棒竟如此沉重。
他親手將六耳獼猴打成了飛灰。
孫悟空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踏出的大雷音寺,是怎麼離開的靈山。
來時一個跟斗須臾即至,走時卻步履艱難一步一痕。
他彷彿又聽到通風大聖桀桀怪笑,那怪笑聲就在耳邊繚繞,「原來,神仙也是會害怕的啊!」
五哥,你害怕過嗎?孫悟空在心裡問。
他不知自己怎麼走到了靈台方寸山下,斜月三星洞封山已久。
他獨自站了很久,才轉身離開。
西行雖然路遙,但總要走完。
那一年從東海回來,孫悟空提著金箍棒去菩提祖師面前炫耀。
「師父你看,這是徒兒新得的神兵!它重一萬三千五百斤呢!」
那時他將金箍棒舞得眼花繚亂,非常趾高氣揚,無比志得意滿。
而菩提祖師只是說,「當你明白它的沉重,才是你真正強大的開始。」
那時孫悟空並不懂,他舞動一萬三千五百斤的神針如舞燈花,怎麼不明白它的沉重呢?
等他真正明白了它有多麼沉重,他卻多希望自己能不明白。
太重了啊!!
11)
夕陽灑落餘暉時,師徒四人正在路上走。
是四人沒錯,馬是不能夠算人的。
可馬不算人的話,豬為什麼能算?猴子為什麼能算?
所以真正的問題來了。
什麼是人?什麼是妖?什麼是仙?什麼是佛?
在唐僧收藏的那本書里說,「有法力,但是跟神仙不一樣的,就是妖怪。被神仙承認的除外。」
但除此之外,神仙又是什麼呢?
書里沒有說,大概神仙們以為不必說,也不會有誰問。
但他們忘了,大凡有靈之類,生而有問。
生下來,就帶著對世界的好奇。
直至死去了,也帶著對另一個世界的好奇。
「我再也不念緊箍咒了。」唐僧說話還有點漏風。
孫悟空問,「如果六耳把你打死了,怎麼辦?」
「下輩子再來咯。」唐僧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你們活得挺長,會再來幫我吧?」
豬八戒驚異於他的坦然,又不屑於他的無謂,「佛法東傳,沒你不行嗎?」
「大約是非我不可吧。」唐僧很自然道,「論通識典藏,佛法精深,整個大唐也沒有勝過我的。」
「師父還有一個名字叫唐三藏。」沙僧在一旁說,「精通佛教聖典之經、律、論三藏者,才能被尊為三藏法師。」
「你知道的倒是多。」豬八戒瞥了沙僧一眼,又看向唐玄奘,「你說的是為什麼非得讓你去西天,而我問的是,你為什麼非得去西天?」
「取經之外,我自然也有事情要辦。」
「什麼事?」
「找如來理論吧。」唐僧說。
豬八戒險些被口水嗆住了,「跟如來理論?」
「對啊。」唐僧點點頭,「我在靈山的時候,與佛祖理論過三十三次。」
「師父還有宿世記憶?」沙僧在旁邊有些不安,擔心唐僧記起被他一次次吃掉的樣子。
「雖然別的記憶沒了,但這個不能忘。」唐僧說道,「忘了我又要從頭開始理論,多麻煩。」
雖有天地法則,轉世之迷。
但我不想忘記的,便不會忘記。
豬八戒第一次覺得這個便宜師父倒也有值得敬佩的地方,他好奇道:「你與佛祖是怎麼理論的?」
「他一次也沒理我。」唐僧說。
……
不理是否是一種論?
豬八戒沒有問結果,因為結果顯見。
如來佛祖依然安坐靈山之巔,而金蟬子黜落人間,已是第十世西遊。
白龍馬打了一個響鼻。
「我不懂。」他說。
師徒幾人都很驚異地看著他。因為他自化馬身之後,很少說話。
唐僧尤其明白,西海敖烈向以性情剛烈聞名,馬身狀態於他是莫大恥辱,所以平日是斷然不肯出聲的。
敖烈接著說,「如果所有的努力都不被認可,那麼努力有什麼意義呢?」
他是西海龍王三太子,練兵有方,法力高超,一心要與天河水師爭鋒。他為西海南征北戰,立下無數功勞,只為了得父王一聲讚許,卻從未聽到過。
西海龍王一生唯唯諾諾,不敢有鋒芒,也壓抑著他的鋒芒。他再怎麼努力也不被認可。他從來不被偏愛,即便大哥庸碌,二兄無能。
他不甘囿於一海之地,最後卻因緣種種,被困在鷹愁澗一隅之中。甚至為了躲避追殺,只能接受觀音的條件。
他想不通,他不懂。
而這個肉體凡胎的和尚,是哪裡來的力量,一次次出發?
「你朝思暮想的,即是你的道。求道的路上,只有你自己。」唐僧說話的時候,臉上似籠著一層瑩潤的光,「所以哪來的觀眾?哪裡需要認可?」
他一次次向靈山跋涉,追逐的是佛唱還是夢囈?
這一路走來失去了什麼,得到了什麼,又是因為什麼?
只有他自己明白。
而大道無邊,肉體凡胎的十萬八千里,自然是修行。
「不需要……認可么?」敖烈呢喃。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
「朝思暮想的,唯道而已么?」豬八戒問。
唐玄奘似明了他所思所想,反問道:「天然有情眾生,你以為什麼是道?」
譬如羽類,有求搏擊長空,亦有比翼而飛。雄心壯志是道,纏綿悱惻又何嘗不是?
豬八戒看著前方開路的那隻猴子,他從來只留下背影,他的道是什麼?
而沙悟凈默承仙罰之苦,平日里唯唯諾諾憨厚可欺,護唐僧時卻奮勇搏命,誰能說他心中沒有道呢?
那必然不是功德,不是權位,更不是那樽碎了一地的琉璃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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