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越活越是寶,父母越活越像草
1
那天,她像往常一樣出現在衚衕口,看著我和母親來了,臉上綻出笑容。母親遠遠的叫了聲「娘」!
姥姥經常站在衚衕口等著我們。母親和她說定,隔三兩天就去看她。但是,她都80多歲了,連錢都不認識,更不知道三兩天是多少天。於是,她就每天早上去衚衕口等。她幼年纏過腳,小腳走起路來極慢極慢,到了衚衕口,她倚在牆上,支撐著身子,盯著我們的來路,一直等到中午。
我攙著她回到家裡,母親把在路上買的蔥花餅拿出來,姥姥香甜地嚼著,眼睛眯起來,嚼幾下就發出一串「嘿嘿」的笑聲,看來她是真喜歡吃蔥花餅。
我拿起梳子,幫姥姥梳頭。她的頭髮細細軟軟的,略微捲曲,我幫她盤成一個花白的小髻,垂在她脖子後面。小髻里裹的盤發板,是姥姥用黑布條和鐵絲手工纏繞的,那髮型,她已經梳了60餘年。
她是一個非常愛美的老太太。她的衣服沒有太多色彩,卻乾淨利落得很,她總是穿一套深藍色的衣服,還有一套黑色的衣服。上衣都是斜衣襟的,褲子都是沒有鬆緊腰的,褲腿用一根細布條紮緊,鞋子永遠是那雙黑色的小布鞋。
她的無名指上常常戴一枚銅戒指,不知道誰不想要了給她的。她在我家暫住時,喜歡挑選一對小夾子,把鐵環拆下來當做耳環戴。
那時候我十四歲,看了怪心疼,我說:「姥姥,等我長大了,我要給你買一對金耳環。」姥姥止不住地「嘿嘿」笑起來,眼淚都擠出來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她嘆了口氣對我說:「不要你買金買銀,有空來瞧我一眼,就跟穿金戴銀一樣美。」。
2
有一次,姥姥來我家小住。我放學回家,到處都找不到姥姥。最後在放舊傢具的西屋裡找到了她,她正雙手合十,跪坐在堆滿雜物的舊床上,默默地念著什麼。
見我推門進來,她立即坐起來,把一塊毛巾從頭上取下來,塞到屁股底下,彷彿要掩飾什麼秘密,然後「嘿嘿」笑起來。
晚上,我問母親,姥姥為什麼要跪在西屋。母親說,姥姥年輕的時候,生過7個孩子,只養活了3個,神婆給算了算,說姥姥留不住兒子。生我舅舅的時候,神婆給舅舅戴了長命鎖,還要姥姥每日祈禱,不吃葷腥。
「40年,不吃肉?」
「不對,是50年!」母親說。
即使現在已經80多歲了,身體不是很靈便,但每日祈禱已經成了習慣,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必不可少。
姥姥和舅舅住在一個院子,那院子里一共有兩間卧室,姥姥住正屋,舅舅舅媽住偏屋,眼看著舅舅50歲了,還擠在偏屋,舅媽不幹了。
舅舅很怕舅媽,舅媽容不下姥姥。舅媽每天的任務,就是去正屋罵姥姥,我們去看姥姥的時候,舅媽還收斂點,在門外嘟囔幾句就走了。這時候,姥姥就會笑著說:「活久了,招人嫌棄。」
姥姥已經很久沒和舅舅說上過一句話了。但她依然每天為舅舅祈禱。她總是對著舅舅的屋門口,嘟囔著:「兒女越活越是寶,父母越活越像草。」
3
姥姥在我家住的時候,我和她睡在一個屋子。睡前,她總是把一副假牙從嘴裡取出來,泡在茶缸里,不知為什麼,我特別害怕那副假牙。
她睡覺的時候,會打呼嚕,開始我難以入睡,後來就習慣了。
她每天醒的特別早,醒來就這麼看著我,給我搖著蒲扇。一直等到我睜開眼睛,看到她笑呵呵的模樣,聽到她不兜風的嘴說:「醒了,妮兒。」
我被姥姥的舉動嚇了一跳,我都這麼大了,有人看著自己睡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揉著眼睛,聽姥姥一連串的說教:「我老了,睡覺又打呼嚕了吧?耽誤你睡覺了吧?
可得好好上學,不然跟姥姥一樣,不認識錢。上次我去藥鋪子,人家說我帶的錢不夠,我還跟人家犟。那是給你舅舅買葯的錢,我聽說,你舅舅腳上長雞眼了。」
過了大約一年,姥姥突發腦溢血,在醫院睡了三天,沒有意識。然後,母親沒了娘!
我在靈堂里看見了她,她僵硬地挺直在靈床上。母親倔強地趴在她懷裡,像個孩子一樣抽噎。舅舅跪在靈棚里,紅著眼睛說:「如果我能多陪陪她,她就沒有遺憾了。」
如果有如果,就不會有這種遺憾,就會有另一種遺憾來腐蝕假設中的完美。我們總是在失去的時候後悔,卻不懂在擁有的時候好好對待。
4
十四年過去了,我遠嫁了,為人母了。母親被歲月催白了頭髮,催生了皺紋,模樣越來越像當年的姥姥。
有一次回娘家,我幫母親梳頭,母親將梳子遞給我,我第一次端詳她的手。那隻手竟是那般扭曲,那般粗糙,無名指上戴著姥姥留下的銅戒指,我說:「媽,等我有了余錢,給你換個金戒指。」
我突然覺得這句話好熟悉,當年我給過姥姥類似的承諾,現在我又給了母親。那麼母親要等多少年,我才有富餘,她才能戴上我的金戒指呢?於是,我立馬到附近的金店,為母親挑選了一枚合適的戒指。
隔日,母親拿出一疊錢,塞進我手裡,說:「拿著,好好過日子。戴那個浪費錢,改天我去退嘍。」
我走的時候,她送我到家門口,又送到衚衕口。她的眼睛微微濕潤,扯住我的衣角,像個害羞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問:「妮兒,什麼時候再來?」
車緩緩地駛開去,我看著她依然站在衚衕口,望著我離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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