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後,我誤入了催債公司的「捉鬼隊」

退役後,我誤入了催債公司的「捉鬼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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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主任」,就是業務員;所謂的信用卡催收,完全就是幌子;而當我聊起底薪,他們的回答都是:「杜哥啊,你不要這麼天真好嗎?」

作者:杜尚

1

2015年,我從邊防部隊複員後,先是和未婚妻一起開了家甜品店,結果因不懂經營,賠了幾萬塊,只好關門大吉。

未婚妻回原單位上班,我則打算跟著潮流,做做金融業。考到了「證券從業資格證」後,我在親戚的介紹下進了一家證券公司。很快就發現,公司長期拖欠員工工資、提成和五險一金,我毅然辭職,並把公司告上法庭,雖然討回了部分工資,但他們也將了我一軍,讓我「以後別想在證券業做了」。

我只能在廣西人才網上群發簡歷,很長時間一直都處於「面試——踩雷——排雷」的狀態。

2016年底結婚後,生活壓力更大了。2017年2月初,我接到一個電話,聽聲音是個30多歲的女人。

「您好,是杜先生吧?我們這邊看了您的簡歷,對您在部隊和派出所的經歷非常感興趣,而且您也有一定的金融從業經歷。我們想邀請您來我公司擔任主任一職,您有興趣嗎?」

回想起來,讓我降低戒心併產生興趣的,正是「主任」這個職務:「請問你們是哪個公司?做什麼業務?」

「我們是一家香港公司,在南寧這邊的分公司,主營業務是信用卡尾端服務,算是金融業尾端。我們這邊的業務員,每月輕輕鬆鬆就可以薪水過萬。」

我有些動心,不過之前「踩雷」太多,還是很懷疑:「你們到底是哪個公司?不說我掛電話了。」

「是高X企業資產管理有限公司。您先別急著回答我,我過兩天再給您電話,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等您的答覆。」

那邊著急要掛電話,我知道這是欲擒故縱的伎倆,於是直奔主題:「工資待遇怎麼組成?」

「主任級別的底薪是3600元,提成福利另算。」說完她就掛了電話。

我在派出所時,收入不過4300元,這個女人說的薪資對我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把情況跟妻子講了之後,她很高興,一天之內就讓兩邊的家人都知道了我「被高X分公司錄用」,職務還是「主任級的」。親戚們輪番打電話恭喜我,全然不顧我的糾正和解釋。

我還是留了個心眼,查了下這家「高X」公司,發現信息十分有限,聽起來挺「高大上」,本質上就是個追債公司。我在派出所工作的時候,接觸過很多這個行業的人,印象十分不好。但我知道,自己離開部隊的決定讓父母十分不滿,這兩年飄來飄去的狀態也讓他們一直如鯁在喉。

做著試試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自己暗自決定。


兩天後,那個女人果然又打來電話:「我們領導商量了一下,如果您覺得(做)主任壓力過大,可以選擇副主任級別,底薪3000元,業績壓力也小一些。」

「主任吧,我喜歡迎難而上。」

那邊的語氣波瀾不驚:「那麼請準備最近6個月的體檢報告、學歷證明、離職證明、中國銀行銀行卡,還有徵信證明,下周一來公司面試。」

「我是部隊學歷,學信網查不到;離職證明之前單位不給開,這些有影響嗎?」

「沒影響,離職證明我們可以給你開一個,主要是徵信報告。」

我這個從不貸款、不借錢的人要去中國人民銀行開徵信報告,本身就挺諷刺了。更讓人無語的是,直到現在,我仍能每天精準收到「借貸騷擾」。

2

按照之前的職業習慣,我在面試之前的周日先去踩了個點。

那家公司在老城區一個破寫字樓的二十幾樓。出了電梯,裡面光線昏暗,一股霉臭味。電梯正對面是一家已經倒閉了的西服公司,玻璃門碎了一扇,廢棄布料也撒了一地,前台旁邊還有一個發臭的魚缸。再往裡走,就是這家「高X」公司,一個不起眼的鋁合金牌子,玻璃對開門,大概100多平米,裡面有幾個人正在玩手機。

周一一大早,我就到了。快9點的時候,一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叼著煙走了過來。按照之前的職業習慣,我肯定會上去盤問,但如今,我已經不是警察了,我也就是個找不到工作的打工仔。

「丟,你新來的啊?我姓農,叫我農哥。」

他這個開場白讓我很不爽,但我還是笑著說道:「農哥好。」

「你以前幹嘛的?」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

「最早當兵,後來搞過金融。」

「我們這兒當兵的挺多,一組組長以前就是。」說完,他遞給我一支煙。

「我不抽。」

「丟!不給我面子是吧,你們當兵的不都是抽煙喝酒嗎?」

「我真不抽,那是個別人、個別現象。」他又一次遞煙給我,我還是拒絕了。

「你他媽不給面子是吧?!」他推我一下。

「我他媽的是真不抽煙!」我力道比他大,皮笑肉不笑地推了一下他。

他本想挑釁,但被我這麼一推,馬上變了態度:「老哥果然是部隊出來的,有力氣啊。哥你貴姓?」

「杜,今年30。」

他愣了一下:「哎呦,杜哥啊、杜哥好!以後多罩著點小弟。我是二組的,業務副主管,希望你能來我們組。對了,他們跟你說你是什麼職務?」

「主任。」

他哈哈大笑:「我們這已經有十幾個主任了。」


9點剛過,辦公室里的人開始一起讀起什麼,只是聲音一個個有氣無力的,加上口音濃厚,完全聽不清楚。

這時,一個黃頭髮的中年女人笑嘻嘻地走過來跟我打招呼:「小杜吧?你好帥喔。我是黃XX,你可以叫我黃姐,是這裡的人事兼財務主管。我們一會兒面試,沒問題吧?」

所謂的面試,不過是黃姐把我拉到一個一兩平米的小黑屋裡,拉了一上午「家常」——「認不認識公安系統的某位領導」、「有哪些關係好的同事有實權」、「南寧這邊XX區的XXX能不能聯繫到」等等。

那時我才知道,自己實在不該在簡歷里寫真實的工作經歷,雖然她的問題我都能搪塞過去,但著實讓人心煩。最後我不願再聽她廢話,打斷道:「我之前審犯人可比你厲害多了。」

她愣了一下,接著話鋒一轉,開始說起公司的「悠久歷史」,之後又放了一個4、5分鐘的宣傳片,裡面剪輯了一堆不相干的航拍素材,甚至還出現了富士康的廠區。

流程走完了,我問她工作內容和工資待遇的事。她只回了我一句:「做我們這行的,有誰關注底薪啊?」

聊到最後,她拿出幾個被翻爛了的繁體小冊子,說讓我看下,她要跟領導商量一下面試結果。

一個人坐在屋裡,我開始猶豫起來。憑經驗很容易意識到,這份工作肯定又是個「雷區」,但一想到自己的複員費已花得所剩無幾,本身復退軍人找工作就倍受歧視,加上我又沒有可用的人脈把我「轉」到公務單位去——總不能坐吃山空吧。

沒一會兒,黃姐就回來了:「領導一致決定錄用你為我公司的業務主任。試用期1到3個月,底薪不變,轉正後有20%的提成。你呢,考慮好要加入我們的大家庭了嗎?」

我暗暗下了決心:「需要我填些什麼嗎?」

她拿出一堆表格,都是些諸如家人情況、工作單位、收入電話之類,就是不見勞動合同,或者試用期協議之類的文書。我填歸填,但都是假信息。

填完後,她帶我在公司里轉了一圈,接著便打發我離開:「周三正式上班,還有幾個阿兵哥,到時候你們一起培訓。」

3

周三早晨,我8點半左右到公司時,門口還有一個1米85左右的大漢,站得筆直,臉型方正,皮膚黝黑,一看就是當過兵的。

我走上前打招呼:「嘿你好,你也是新來的吧,我姓杜。」

他伸出大手,手勁十足,聲音也洪亮:「你好,我姓熊,新疆人。你可以叫我大熊!」

「哈哈,熊大啊,熊二呢?你一個新疆的怎麼在廣西當兵?這麼鬼遠。」

「你怎麼知道我當過兵?」他一臉吃驚,一看就是從比我還跟社會脫節的大部隊里出來的。

「因為我也是,不像吧?」離開部隊後,我的身材迅速走樣,發福得厲害,「看得出你是大部隊正規軍的,我之前是邊防的。」

「邊防?我在崇左雷達站當兵,跟你們接觸不多。我是二期(士官)走的,你呢?」

「我啊,上尉正連。」說完我就後悔了,因為他緊接著就說:「啊,領導好!」

好在那天黃姐來得早,不然估計我們還會繼續尬聊下去:「兩位阿兵哥來得早啊,看來過幾天我要把開門的任務交給你們了。」

開了門,黃姐先是給我們安排工位,我靠窗,窗子非常小,只能勉強看見外麵灰蒙蒙的天空。大熊的座位在我旁邊,我們的辦公用具都只有一本1塊錢的筆記本,一個脫皮了的耳機,一台開機要5分鐘的電腦,還有一張抽屜里躺著幾隻死蟑螂的破辦公桌。

放好東西,黃姐把我們叫進小黑屋裡,這才說起公司的主營業務——「金融支援服務、信用卡尾端業務、不良貸款回收、企業諮詢服務」,簡單說就兩個字——催債。

經黃姐介紹,公司有3個業務部門,一是客服部,每天的工作就是打電話;二是催收組,好聽點叫「戶外調查員」;三是行政部,只有她和另外一個女的,負責各種雜事。除此以外,黃姐更是反覆強調,公司是受了交行、工行等大型國有銀行的委託,是合規合法的催收業務。

這時,一個穿著黑襯衫露著雞排胸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們肯放你走了?」黃姐問。

「丟個XX,我說不讓我走我就燒了他們這個破公司,然後就放我走了。」

黃姐摟著這人,介紹道:「這位是我本家人,也姓黃,之前是樓下XX公司的催收員,今天起就是我們的新同事。」

到了12點,黃姐說我們可以下去吃飯了,按公司的制度,午休時間從12點到13點30分,分兩批,我們可以自由選擇,但不管選哪批,時間都不能超過45分鐘,多出1分鐘扣5塊錢。

下午,黃姐繼續給我們培訓,內容是公司極其「細緻」的管理制度:上廁所不能超過30分鐘,否則視為遲到,扣50元;非工作需要不能使用手機,被發現扣30元;不能浪費水,每次只能從飲水機里接一杯水,多接每次扣5元……

這一堆的清規戒律,讓我有種進了傳銷窩的感覺——傳銷佬就喜歡用這些伎倆進行人身控制。

4

第二天,是系統化的「業務培訓」。

培訓內容,就是播放「優秀」的催收電話錄音給我們聽,所謂的優秀,其實跟潑婦罵街差不多,充雜著各種「X你媽」、「不還錢你去死」、「欠錢不還一家人渣」之類的話,甚至包括一個詛咒人家「沒錢就全家賣X」的錄音。這樣的電話錄音,我們整整聽了3、4天。

之後,公司給我和大熊每人分配了一個「師父」。我的「師父」是人稱「唐哥」的一組組長,而大熊的師父則是我來面試那天遇到的爛仔農。至於小黃,因為本身就是干這行的,上班第二天就直接去催債了,自己一個人一組,據說每次回來都是「穩得」。

唐哥完全不管我,倒是爛仔農很喜歡給我「上課」,一次,我聊到催收錄音中基本都是在罵街,就問他:「這樣有用嗎?」

「干我們這行,首先要學會的就是叼干別人。你不罵他,難道要像電銷一樣,軟綿綿的?」

「如果對方是個資深老賴,就是不聽電話,或者接了說打錯了,你罵他不也沒用?」

爛仔農哈哈大笑,說:「只要他接一次,就別想跑掉。」

「我先教你使用電話。」說著他把大熊也叫了過來,指著座機上一個紅色的按鈕,很認真地說,「千萬別亂按。」接著,他打開電腦,神神秘秘地貓起腰,輸了幾層密碼(計算機密碼、主程序密碼、業務員密碼),總算打開了一個界面像Windows 98一樣老土的系統。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呼死你』。」爛仔農隨機找了一個欠債人的電話,輸入到系統中,在呼叫間隔上填了「5秒」,響鈴時間寫了「3秒」,並勾選「隨機選號」。最後,他按了下那個紅色鍵,「敢掛我電話?我呼死你。」

爛仔農十分得意,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麼,對我們說:「走,出去抽煙。」之後轉向我:「你不抽煙就不用去了,幫我關了系統。」

他們出去後,我偷偷看了下爛仔農的「客戶信息」,發現裡面大多數欠款方都是90後,有很多人都逾期了幾百天,其中有一個女孩,身份證上寫著是1996年生人,借款本金為6000元,逾期300多天,連本帶利卻要還7萬多,借貸方並不是銀行,而是一家小額貸款公司。

又聽了幾天的錄音,我按照話術打了幾次電話,他們看我打得有模有樣,認為可以出師了,於是不再教我。

5

我渾渾噩噩了幾天,發現入職這家公司竟差不多有兩個星期了。

我漸漸摸清了他們的門路:所謂的「主任」,就是業務員;所謂的「信用卡催收」,完全就是幌子;而當我聊起底薪,他們的回答都是:「杜哥啊,你不要這麼天真好嗎?」

我的系統ID和密鑰下來後,正式工作開始了。任務量比預想要繁重許多:每天至少要通話200個、接通率3成以上,且通話時長不得少於2小時。讓我最不能接受的是,每人每月最少要有40小時以上的加班。黃姐的說辭是:「這是我們香港公司的加班文化,你作為公司的一員,必須要認同這個制度。再說,我們會按照國家標準給加班費的,哦,還有餐飲補貼。」

所謂的「餐飲補貼」,就是每天一袋「三無」小餅乾;而所謂的「國家標準加班費」,不知道怎麼變成了4元/小時。

當時我妻子剛懷孕,40小時的加班,對於我這個「老傢伙」而言,實在是難以接受。每天下班,黃姐都要讓大家報加班時間,最少1小時,最多3小時,而我總是絞盡腦汁地想各種借口不加班。

幾天後,黃姐找到我,針對我拒絕加班一事,語重心長地說:「小杜啊,你看看人家大熊,住在西鄉塘,每天騎電車回家都要1個多小時,到家都10點了。他都主動加班,你呢?」

「我這人最恨加班,平時磨洋工,不幹活,加班給誰看?」

黃姐先是一愣,而後笑呵呵說道:「我們是業績導向,只要你這個月能開單,可以不加班,如果單能超過3萬,我就提前給你轉正。」

「可以。」我應了下來。

系統給我分配的200多個單子中,除了上百個高利貸和幾十個我搞不明白的「車貸」外,只有兩個是真正的信用卡逾期。其中一個是交行的單,一個男人的信用卡欠了4000元左右,逾期幾百天,應還大約4800塊,我決定從此入手。

在給那人打了5、6個電話後,他竟然接了。我自報家門,他表示不記得這回事,扯了幾分鐘後那人竟然答應還錢——這讓我很驚訝,我整日聽他們罵街,也沒見誰還過。

欠債的男人問我:「具體怎麼還?會不會影響徵信?」

「你稍等,先別掛電話,我讓領導跟你說。」我請教唐哥,可是他完全不理會我。爛仔農主動過來,語氣平和地跟他談了一會兒。

催債行業內,管欠債人叫「鬼」,催債叫「催鬼」,上門催收叫「捉鬼」。爛仔農掛了電話,說:「鬼說明天就還——杜哥,你真厲害啊,跟他說什麼了?」

我如實回答:「我就按照話術,『你好是XX先生嗎,你尾號XX的交行XX卡逾期了XX天,應還XX錢,現在我代表交行向你催款。』」

「杜哥威武!」爛仔農拍拍我的肩膀。

雖然這筆錢沒幾天就收到了,但是黃姐卻說:「信用卡你不用再催了,這些不算業績。」


第二個月10號發工資的時候,我才知道,所謂的「主任級工資3600元」,是在「完成加班」基礎上的,否則底薪只有2000塊。因為我入職一個月只加了幾個小時的班,通話時長也不夠,還被扣了一次上廁所超時的錢和幾十塊錢的「活動經費」,加上被莫名押下的半個月工資,實際上,我第一個月工資到手就只有500多塊錢,連吃快餐都不夠。

我不好意思跟家裡說工資只有這點錢,只能撒謊說工資還沒發。我決定不再執拗,開始加班打電話,雖然不一定有成效,但是最起碼可以賺些加班費。

加班的時候,我經常跟爛仔農邊吃外賣邊吹牛。他說,他曾捉過一個「女鬼」,是「國務院(廣西國際商務職業技術學院)」的學生,老家在南寧周邊某縣。這個女孩為了買iPhone 7 Plus,在某網貸平台上借了幾千塊錢,違約了幾個月,就利滾利到了3、4萬。後來她實在還不上,就跟爛仔農私聊,希望「能幫忙減點錢,願意『肉償』。」

那時候,「裸條事件」還沒有發酵,按爛仔農的話說,「肉償」是行業內普遍的規矩。最後,爛仔農幫「女鬼」順利「超度」(還清債務),這個女孩也順勢成了他的「妹妹」。爛仔農曾拿著女孩的裸照給我看,問:「你有興趣嗎?我給你介紹一下啊?」

我哈哈大笑,問他:「幾多錢?」

「1000塊啦,你有興趣我馬上給她打電話!」

「不不,還是不必了,我結婚了,老婆知道了會砍死我。」

這時,有個同事隔空插了句話:「農仔,你又到處炫耀你那個大胸妹啊?」

我問起爛仔農:「怎麼欠債人大多都是女的啊,而且還是年輕人?」

爛仔農總結得很到位:「虛榮唄!看到別人買(iPhone)7,他們就買7P(iPhone 7 Plus);別人買什麼古奇,她們就買LV,又要買這個又要買那個。自己沒錢,家裡又窮,除了借錢,他們拿什麼買?我們跟那些小貸一樣,最希望他們逾期,逾期越久,我們賺得就越多,哈哈!」

這倒不假,我們催到債後,公司一般會拿催收金額的20%到30%作為傭金。

6

2017年3月末,一個據說是「香港特派員」的奶油小生來到了公司,黃姐和幾個組長各種諂媚,亂七八糟的規矩又多了一堆。

過了幾天,「香港特派員」突發奇想,決定對我、大熊及小黃進行「考試」。考場設在一個小房間里,他設計了一個場景:他自己扮演「鬼」,我們堵在他家門口幾天,來到他家「捉鬼」。

我們輪番上場,大熊嘴拙,沒幾句話就被「特派員」懟得啞口無言。小黃夾帶壯語特色口音的普通話我基本上聽都聽不懂,更何況是「特派員」,最終看笑話一樣雞同鴨講了半天后,不了了之。

輪到我時,特派員只說了一句「我沒錢」,我馬上就蹦出一長串:「你說沒錢?你還有錢吃飯、有錢喝水?你XX把你家東西賣了不就有錢了?沒錢你還可以去賣屁股啊!你……」我把幾年來工作、生活的怨氣一股腦地發泄出去,彷彿變了個人一樣。

他一個勁說道:「我還錢,還,我馬上還。」

事後,他想起什麼似的,還鼓起掌來,然後把黃姐拉到屋內一個角落,用粵語嘀嘀咕咕些什麼,我只聽見黃姐用十分不標準的港腔說:「他曾系差人。」


「考試」之後,大熊因為身強力壯,選入「捉鬼隊」。小黃雖不善言辭,但是他潑油漆、堵門鎖、塞火柴、砸玻璃等「捉鬼」技能無人可敵,所以跟大熊一起被分到一組,人稱「熊大熊二」。

至於我,則繼續留在公司打電話。

打電話「催鬼」真沒想像中那麼容易,我那個月只開了一單,是一個獄警。

我先是用公司的「呼死你」打給他,但都沒接。接著,我拿著他的姓名加電話在網路上搜索,竟然搜到了他可能的工作單位,於是打114查那個監獄的電話,打了過去,核實到確有這個人,但不是在編公務員,只是個合同工。於是,我用自己的手機,借口快遞信息不全,竟真要到了他的電話。

最終,我把這個收穫跟唐哥彙報了,他打了幾個電話後,「熊大熊二」當晚就殺到這人的單位「捉鬼」去了。

雖然最終追回了大部分的錢,但第二個月月末發工資的時候,我發現到手的提成竟然只有200多塊錢。之前黃姐說的「20%返佣提點」,實際上也就只有4%不到。我雖然加班達到了標準,可依舊沒能拿全底薪——沒達到每月3萬的績效指標,到手不過2600塊。

雖然不知道大熊他們的具體工資,但據爛仔農說,「少說6、7千」。每次大熊請客吃宵夜的時候,我都很不是滋味,愈發羨慕起他們「捉鬼隊」了。


到了2017年4月,日子艱難起來。

南寧天太熱,而公司里沒有空調,我實在受不了朝九晚九的坐班生活,也想多賺點,於是隔三差五就跟黃姐申請去「捉鬼」,可不知道為什麼,黃姐就是不同意。最終還是我跟唐哥發牢騷,牢騷多了,他替我去跟黃姐申請的。

幾天後,我被調到催收一組。

催收組有個好處,就是不用打卡,不用坐班,時間相對自由。如果「捉鬼」超過一天,還可以補休,最主要的是,除了較高的提成(不少於10%)外,還有或大或小的「紅包」可收——這讓我覺得跟在派出所時差不多,上手並不難。

催收組理論上是2個人,現在一下子變成了3個人,這讓他們很不爽。坐了幾天冷板凳後,我自己也受不了了,請黃姐把我調到了大熊那組。

一起潑油漆、砸玻璃的時候多了,大家稍微熟了些,小黃有時也跟我說說公司的內幕。原來,催收公司不管怎麼花言巧語,真正寶貝的都是催收組;至於客服組,雖然人多,但是3個人的底薪加起來也就夠小黃這類「人才」的底薪。大熊還跟我透露,他的底薪已經漲到了4000多塊,他很滿意,因為在大部隊的時候也才拿5000多。

至於我,那時候的底薪仍然是2000塊。

7

4月中旬,我盯上了一個姓莫的「女鬼」。她借了某小貸8000塊本金,滾了1年多滾到了12萬。那家公司給我們的底價是8萬,如果能多收錢回來,我們可以「自己分」。

我通過她在社交網路上的圖片推斷出她還在南寧,正在白沙大道上某家日本車4S店做導購。接著我們假裝諮詢車打電話過去詢問,最終確定了她的單位。

小黃一路飆車,很快就開到了白沙大道附近,把車停好後,剛進4S店,一個女導購就熱情地上來打招呼。大熊一開口就問:「你們這是不是有個叫莫XX的導購啊?」

那女的眼神閃爍,對我們說:「你們找小莫啊,等會兒,我去叫她。」

我四處轉著看車,看到牆上員工牌上的照片時,喊了句:「壞了!」

小黃看到後馬上跑了出去,大熊也跟了出去,我找到他們的時候,發現「女鬼」的頭上出著血,躺在水泥地上,正在跟小黃拉扯。而大熊則愣在一邊,不知所措。

這時,4S店陸續來了人,把我們圍住,沒一會兒,派出所的人也接警趕來了。我在派出所時抓過那麼多人,那次是第一次被抓。

手機被沒收後,我在派出所里的冷板凳上坐了許久,心想該怎麼跟老婆交代。大熊和小黃被問了很久,按照經驗我以為會在派出所里過夜,沒想到前後沒超過兩個小時,我們就被放了,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個女的決定不追究,連醫藥費都不要,甚至表示會先還本金。

後來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歸功於一個叫「桂哥」的「九八佬」(中介人,特指靠掌握領導關係幫人辦事並收取費用的人)。在派出所時,我曾接觸過不少「九八佬」,但專門負責保催債業務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事發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被黃姐拉去,一頓破口大罵,她說公司決定對積極維護公司利益的老熊和小黃不予處罰,卻要處罰我。

「為什麼?」

她不客氣地指著我鼻子罵道:「你XX閉嘴!」她說,擺平派出所花了公司3萬塊,要從我們的工資里扣,我負主要責任,扣半年的底薪。

我說這不合理,黃姐又一次打斷了我的話:「主要責任在於你毫無集體協作精神,平時走得最早,跑得最慢,還在派出所里亂講話。虧你以前還是警察,難怪混不下去!」

最後一句話觸動了我的神經,我罵道:「扣你個XX,死肥婆。你們想方設法扣我工資我就忍了,連個勞動合同都沒有,你以什麼資格讓我補償?我XX的,跟你有實質上的勞動關係嗎?」

我跟她對罵了幾分鐘,這時候公司其他人都圍過來看熱鬧,有個年輕仔還過來威脅我,被我一個鎖喉擒拿按在了桌上:「他媽的,誰還想來?」

那群白條雞看了我一眼,都默默回了工位。

我氣沖沖地離開了。

等電梯的時候,唐哥走到我身旁:「我送送你。」

在電梯里,他對我說:「我一直沒說,我和我哥以前都是邊防的,我士官,我哥正營,去年轉業,你應該不認識他,不過他知道你的事,沒想到我能在這碰到你。同事一場,你真的不適合這類工作。」

我後來才知道,黃姐在我身上沒有挖出想要的人脈關係,又覺得我不好管理,早就想趕我走了,這次「捉鬼」進了派出所,正好給了她借口。

我前腳剛走,後腳就發現,大熊他們當天就刪了我的微信。

編輯:任羽欣

題圖:《萬丈深淵》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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