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無奈遠去 —— 簡評《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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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電影看下來,基本可以看出當年京劇在北京的金字塔式生態。在最底層,是來自城市貧民階層的孩子們,它們構成了京劇藝術金字塔的基礎。裡面有善於適應跟隨秩序的追逐者段小樓,也有希望逃出這個秩序的小癩子,還有純粹將自己與京劇藝術生長在一起的程蝶衣。
段小樓是優秀的秩序追逐者,他從中得到一定權力,對未來抱有極大信心。熟稔追逐秩序過程中應該表現的技巧。他將這種技巧向原生者程蝶衣教授過,讓他在師傅打的時候表現出順從。
小癩子則是無奈進入這個秩序最底層的邊緣人,一面嚮往外面的世界,一面又對外面世界的美好無從下手去爭取。當他偶爾逃出去的時候,又會被秩序頂層光彩的寶藏所吸引,再次回到秩序中。卻不一定能夠承受秩序的殘酷,一走了之。他其實並沒有遠離,只是變成了小四,回到了秩序中。
原生者程蝶衣,之所以說他是原生者,是因為他天然的具有唱青衣的土壤:從小被母親扮作女嬌娥養在妓院中。雖然妓院相對於整個社會是個悲慘的地方,但對於一無所有的人,卻是生存之所在。與千千萬萬個妓院長大的女孩兒歸宿不同,作為男孩兒的程蝶衣不能享受這個生存之所在。按照他母親的話來說:「男孩兒大了留不住」 —————— 當然,舊秩序中有對男女性慾釋放的容忍,大家想玩兒女人會去妓院,卻沒有可以玩兒男人的場所。因為龍陽之癖在市面上得不到容忍的餘地,所以作為男性的程蝶衣必須與母親分離,他不能像母親一樣活著。但是母親過往的撫養,卻給了他以女性化的幼年成長經歷。這也是他為什麼一進戲班就被確定戲路的原因,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孩子從出生開始就是生活在青衣的打造道路上的,所以說他是原生者,一點兒也不為過。
原生者程蝶衣被母親帶到了師傅跟前,師傅已經允許他母親落座,就已經有某種打算。當其母親央求的時候,師傅說出了自己的需求:「祖師爺不給飯吃,誰也沒辦法。」————這種欲迎還拒的態度使他母親一下子明白過來,一不做二不休,將孩子在唱青衣亮出手勢時,必然會嚇到觀眾的六指兒,砍掉。師傅喜歡的是什麼?喜歡的是孩子從小生長在女性環境里,打扮的樣子和性格確實像女孩兒。但缺點是指頭,就得砍掉指頭。
有的解讀認為,砍手指也隱喻了他母親將他的小雞雞給割掉了。一開始我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但是回想起整個過程中程蝶衣甚至連擺擺樣子的媳婦兒都沒娶,大概覺得這種說法也有些道理。那麼如果他已經去勢的話,就是極端純粹的原生者了,他的這輩子,和京劇青衣之間的關係是捆死的。
再往上一層,是,京劇戲班班主,負責培訓演練演員。有負責武生基本功的師傅,也有負責文戲的老師。他們的最大功能,就是從大量的底層孩子中間物色有天賦的,進一步打,造,使之適應這個金字塔秩序。在他們上面的一層,是不屑於與底層民眾直接交流的。接觸骯髒的任務,就交給了他們。他們因此得到了吃食和地位,也因此他們熱愛這個秩序,努力的去維護。師徒關係也好,班門規矩也罷,他們從上面得到簡單的要求,自己製造出一系列規矩,不斷地為上一層輸送著藝術人才。
《最後一位王爺》,是一部由安嘉和扮演者演出的另一部電視劇,這部電視劇里的主人公末代王爺非常熱愛京劇,他就跑去跟京劇名角兒學戲了。但是名角兒給他的答覆是什麼?沒有直接的拒絕,而是責怪伺候自己的僕人,到現在我還印象深刻:「你給我泡這麼濃的茶,我嗓子都糊了!」在尊貴客人面前生氣的教訓僕人,這種回應方式,讓末代王爺碰了釘子。為什麼拒絕?為什麼不去當一個權貴的藝術老師?因為,他們本身是產品,而不是產品的製造者。他們有天然的對底層吸收藝術人才的取向,對待權貴的親近,則敬而遠之。
我們就將這一層,叫做選拔層吧。選拔層對待貧苦原料的態度和做法是殘酷的。權貴階層有大量的舉止做派和行事規矩,還有很多生存哲學和潛規則,這些東西,原料們是不知道的。權貴通過互相之間長時間的鬥爭和磨合落下這些東西,並遵守著相安無事,形成這些東西的過程也是殘酷的。那麼,將原本白紙一張,甚至是有些胡亂圖畫的原料們,慢慢畫上這些條條框框,放在權貴面前讓他們品嘗,就需要打磨他們。所以,這種殘酷因於打磨的需要,又好像是有道理的。
這種對殘酷的認可,成為了京津地區文藝界的一種生態氛圍。我在過去讀到一些清末民國京津文藝過往時,非常奇怪,他們怎麼可以那麼不留情面的批評業務能力上差的人?如果你沒有讀過這類材料,可以看看陳寶國版《茶館兒》,裡面京劇伴奏和京劇從業人員,對於生疏業務的松二爺的兒子,秀岑,在大庭廣眾之下非常直接的批評。————————這是他們的常態,但是對於旗人出身,家族沒落後半路在京劇出家的秀岑,確是非常殘酷的。
再往上一層,呈現者,也就是戲院老闆,那坤。他們是直接與權貴、城市中產階級戲迷打交道的營銷人員。對權貴的喜好有生存層面的學習領會,過往什麼樣的武生會被中產階級喜愛,可以放進戲院賺他們的錢;過往什麼樣的青衣會被權貴喜愛,可以拿得出手唱堂會。他都是了解的。所以,那坤在戲班談事情,進而出來時眼前一亮的看到程蝶衣,是一種必然。
這裡,就不得不說到女性在舊秩序中的地位和被剝削形式。對女性,舊秩序在抱有壓迫態度的同時,又有一種財產式的維護。大家會壓迫自己的媳婦兒、小妾、女兒、姐妹,可是因為他們與自己的榮譽有捆綁,所以色慾上的更大滿足就不會在家裡解決。他們不能要求媳婦兒在卧室外面賢良淑德,在卧室裡面卻能淫蕩開放,這種事情沒法兒一體。那就去妓院玩兒,妓院可以滿足他們對開放活潑女性的願望。青樓可以滿足他們對內涵女性的願望。但,還有一種對於女性的願望,無法滿足,就是有距離感的,自然的,光彩女性,他們沒有辦法實現。所有的女性都在私密的地方,不是家裡就是妓院,那種與自己有一定距離,有內涵和故事,還光彩熠熠的女性,無處可尋。
京劇卻實現了這種願望,感受一下程蝶衣的貴妃醉酒。皇貴妃,穿著華貴的衣服,精貴的首飾,受到皇帝寵愛,所以較為自由的飲酒,酒醉,產生一些自然女性的美好。就連這也是有限制性的,權貴不允許真正的女性登上舞台,去扮演這種狀態。如果允許的話,就是他們自己和自己的執政邏輯網不痛快,禁娼令使女性通過戲劇藝術走上王侯將相府地的可能微乎其微。當男性扮演出了正常女性的美好,神往者們便開始了一股玩兒男人勾子的風氣。
你們有沒有想過,《大宅門》中白景琦為什麼敢在濟南,搶提督路大人的女人?一來,當然有表姐是路大人兒媳婦兒的原因,二來啊,就是清政府有禁娼令,尤其對官員限制嚴格。路大人有多愛楊九紅?冒著掉烏紗帽的風險也要跟她幽會,卻讓白景琦一下子搶了。白景琦其實是仗著國家上面有法令,自己家在京城腳跟底下好跟路大人撕逼很容易撕爛路大人,才敢搶。楊九紅不明就裡,把這當成上刀山下火海了,感動後就許身。後來呢?白玉芬兒把弟弟關在提督府里,楊九紅跑去等著,路大人回來大白天遇見楊九紅,還表現出看不起的樣子。你說矛盾不矛盾?嗯?白天看不起你,你是骯髒的妓女。晚上冒著掉烏紗帽的風險也要見你,你是讓我走鋼絲的小心肝兒。
在這樣情慾和生存之間的矛盾下,玩兒男人勾子就成為了一種較為體面的情慾表達途徑。當成為風氣的時候,民眾口耳相傳,官員玩兒男人這種根本上不了檯面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老百姓卻不能玩兒窯姐兒。逐漸的,妓院放開了。
從這裡你可以發現什麼?權貴真是秩序的制定者,左右著整個生態的供需。不僅要玩兒人家程蝶衣的媽,還要玩兒程蝶衣的屁股,還不直接玩兒,得讓他扮成女的跳一段兒才玩兒。權貴不去妓院,國家不會頒布禁娼令;不頒布禁娼令,他們就不會玩兒男人;他們不玩兒男人,老百姓也就沒什麼說的;沒什麼說的,妓院就放不開來;放不開來,程蝶衣他媽就少有可能去當妓女;不當妓女,程蝶衣就不會從小生長在妓院長大了讓權貴玩兒屁股。反過來說,是權貴造就了程蝶衣。
你們再仔細回憶一下,已經割掉辮子的那坤,看到程蝶依時,程蝶衣在什麼地方站著?
井邊兒。他處在生與死的邊緣,那坤把他叫來了。那坤不叫他過來,他說不定過兩天就得在井裡頭,因為小癩子在前面演示了一種逃離的辦法。
再往上一層,就是權貴層,他們是整個京劇金字塔的頂端,想吃肉自己不用殺生,臟活兒都讓底下人幹了,他們只享受罪惡最精華的產出。看看那張太監,坐在龍椅中,兩邊白鶴,在民國年間,逾制享受著自己過往服務對象才能享受的很多東西。
但他不是絕對的金字塔頂端,他是曾經權力金字塔底層的追逐者,接著當過選拔層。袁先生同樣如是。
袁先生給予了程蝶衣鑽石鑲嵌的鳳冠,這在廣大底層看來,似乎就是京劇金字塔的桂冠了。再次之前,大家盯的是精忠廟廟首四品頂戴的位子。就像武林中人人都想當武林盟主,作家或多或少都會想著的諾貝爾文學獎,等等。他們的眼中沒有別的,就只有這個,自己行業的第一。
但,得到了,又怎麼樣呢?精忠廟廟首四品頂戴,說話能否有個從九品巡檢來的硬氣?該被人叫去唱戲,還是得唱。
在此事看清的人,就是段小樓,他認為這些沒有什麼意義,從始至終他都是非常清醒的人。知道秩序的維護者,選拔層為什麼殘酷對待他們。知道怎麼對待這種殘酷。知道在金字塔中取得一定成就到底有什麼意義。所以,他不是很鳥金字塔頂端的袁先生。又或者,他因為知道自己不是權貴們的菜,所以不鳥。也因為他知道程蝶衣會是各種權貴手裡的玩物,所以沒動過心思。他沒有瘋魔,他很清醒,所以娶了妓院而來的菊仙。我們在那個過程中沒有看到段小樓對於菊仙妓女身份的不快,似乎,他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在他心目中,有個範圍已經畫上了,自己只可能和這個範圍內的人產生真實的情感和故事。
那程蝶衣到底氣什麼?
從小到大,段小樓是唯一一個可以給予他溫暖,卻不用他表演的人。
都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有沒有想過這麼一個問題?戲劇人,在演戲的時候,除了要求自己的基本功,還有一套觀察觀眾是否被演技帶動的能力。他們會觀察,自己演的到底有沒有讓觀眾跟著自己走,有的話繼續發揚,沒有的話就要繼續做調整。當觀眾被演技所捕獲次數越多,演員就越能增加捕獲的經驗。演技,成為了感情上冷冰冰的技巧。被捕獲人因為被演技拿住,進而產生的反饋,就漸漸對演員來說不值錢了。因為那不是自然流露的,而是演員故作姿態才得到的。
袁某也好,日本軍官也罷,當然對程蝶衣好,但那是程蝶衣演技捕獲所得。他不演,沒那種待遇。而段小樓是唯一一個不用他演,也給溫暖的人。這種溫暖,彌足珍貴。
他想:你菊仙是個什麼東西?你不是演出來的?我要演的話不比你演的好?
對,程蝶衣的演,是科班兒出來的,拿住的是人性角斗場里廝殺出來的人精。但段小樓也是跟他一個體系出來的人,她的演,對段小樓沒有用。也就無所謂用演技來拿下段小樓。
你說程蝶衣可悲嗎?不。
他在被權貴剝削食用以後,看到了小癩子轉世而來的小四,抱回了他。他有了一個與他身世相似的傳承者。小四從小生長在這個環境裡面,眼睛裡就只有金字塔里的桂冠。他是一個原生的追逐者,是段小樓和程蝶衣特質的集合。在某種程度上,小四就是兩個人的孩子。「師傅說,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小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程蝶衣從他身上看到了段小樓的影子,於是問他從哪裡來?小四說師傅怕自己知道後放不下了,沒說。程蝶衣又知道了,這是自己當年抱回的孩子,更加一層感情,於是帶養在身邊。
如同舊秩序中,女人伺候男人一樣,程蝶衣過往伺候段小樓上裝,在戲中與段小樓你來我往。已然是個京劇世界中男耕女織生存下來的夫妻。和夫妻一樣的點還有,當年程蝶衣去伺候張太監前,段小樓拿起寶劍喜愛的說,要是當年霸王有這把劍,肯定能宰了劉邦。這個故事符號就形成了,程蝶衣意象化的認為,自己的霸王,雖然是假霸王,但擁有寶劍以後,說不定會成為真的霸王。他內心渴求段小樓,這個對他來說分外可靠溫暖的男人,可以徹底的站起來,保護自己。當菊仙站在同樣的境地,也一樣的希望霸王能拿住寶劍,保護自己。
這種意象化的渴求,在被張太監凌辱後更加強烈了,他抱回了孩子,找尋寶劍。
最後,段小樓始終拿不住寶劍,他沒成為霸王。抱回的孩子成長後也沒能去保護程文牒,反而成為了程文牒的掘墓人。
在小四與程文牒決裂的那場戲,程文牒在打小四。那種打,讓看過了過去班主打程文牒、段小樓、小癩子的我們,覺得簡直是在撓痒痒。程文牒自己也覺得沒有錯,因為他小時候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但是對於添注了二人愛的小四,這種打,是沒有道理的。舊秩序仍然存在的時候,這樣打能成才是有例證的。但是到了新世界,這樣打,是程文牒不滿自己找到了新秩序背景下,新的出路。
決裂時,程文牒說你這樣永遠也成不了才!意思是說,按照舊秩序的體系,你成不了才!
小四說你等著,意思是說,在新秩序的體系下,我可以成了才!
在新秩序到來後,仍然追求舊秩序世界桂冠的張太監,在更新的秩序到來以前,成為了社會的沉渣。徹底淪落為底層。
小四雖然熱烈的奔向更新秩序的世界,跟張太監一樣,追求的是前新世界的桂冠。所以,當老一代人被撕的粉碎時,他自己也難免落得與張太監一樣的境地。
魔幻不魔幻?!嗯?張太監出身底層,爬上權貴層,反過來剝削底層,最後自己在底層的最底層。
小四齣身底層,爬上權貴層,拿到了桂冠,反過來還不放過本來已經淪為底層的程文牒、段小樓、菊仙,最後他也成為了底層的最底層。
這樣看來,小四好像又是張太監的延續。其實,如果,是將他比作民眾呢?來來回回的農民起義戰爭?泥腿子當了皇帝反過來欺負泥腿子,被另一個泥腿子趕下台接著被欺負?屠龍少年成了惡龍?這是個過往經常會出現的循環。
在小四異化以前,還有一個特殊的節點。菊仙懷孕了!段小樓要有孩子了!當程蝶衣面對這個現實後,又將霸王失去的寶劍,給予了段小樓。他希望段小樓可以保護家人,迎來新的生命。但是,菊仙是舊社會的妓女,段小樓是舊社會的戲子,兩人的結合,彼此成就,都與舊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怎麼可能迎來新的生命?段小樓在程蝶衣被國軍戲耍的時候,出頭講道理維護,但維持他們生存環境的國軍,還是打了他們。菊仙在國軍毀滅的時候,不幸流產。
同時,程蝶衣也因為京劇給日本人表演了,被帶走調查。
你想想,給國軍演出,給自己的生存環境維護者演出,國軍拿自己不當回事。而日本人卻對這種藝術禮貌有加。這種落差中,他感受到了,藝術其實是個好東西,只是在國軍這裡被惡劣對待。有點失去信心,感覺沒有未來。當得知段小樓的孩子沒有了,更感受到未來的晦暗。於是,本來有所生機的他,一心求死。可笑的是,舊秩序仍然需要他這個金字塔的塔尖兒。
他和藝術,在舊秩序當中,就像個無依無靠的女人,類似村妓的存在。玩兒她的時候,硬上,不從還不行。不玩兒的時候,賣力輕賤。絲毫沒有任何真情交流,更遑論尊嚴。
故事的最後,四人幫被打倒,倆人進了京劇院,有單位了!在斗獸場演化而來的體育館裡,二人排練時,段小樓唱不動了。這不僅僅是唱不動而已,對於程蝶衣來說,他再也不上起起落落,也再不奢望一個永遠存在的,溫暖的港灣。貴妃醉酒里的貴妃,最後死在了馬嵬坡。霸王別姬里的虞姬,死在四面楚歌聲中。
段小樓不是霸王,就算是霸王,歷史的跌宕起伏他也無力阻擋。在文革時期,程蝶衣已經切實的感受過一次段小樓的懦弱,不僅無力保護他,也保護不了段小樓自己真正的女人。既然霸王不存在,為什麼真實存在的虞姬要活下去?活下去又要承受些什麼?
程文牒這個與藝術符號化捆綁在一起的人,自刎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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