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和腳

來自專欄克羅諾皮奧

「豪情在天誰能與我爭鋒，青鋒在手誰能倚天屠龍，中原逐鹿方顯英雄本色，武林風起自當氣吞山河......」，黑色長虹牌顯像管電視機的畫面上方浮動著雪花條紋，條紋撕扯著畫面中舞刀弄棒的僧人，發出可怕的滋滋聲。父親從零五年開始，就每周六晚上都會將電視調到河南衛視，在屋裡指揮我不停地調整天線的方向，直到電視畫面能讓他滿意為止，為了不影響我睡覺（母親從來都是拒絕幫忙的。），準備工作都是節目開始前一個小時完成的，但是換台之後還要重新搜索信號，因此他會靜音多看一集枯燥的家庭倫理劇和十幾分鐘的洗衣粉廣告，《武林風》節目的開場表演的音樂響起之前，房間里充斥著的只有跳動的灰色光和父親的咳嗽聲。

到了周日，父親心情就會比較好，腳上穿著拖鞋在狹小客廳的水泥地面上紮好馬步，一邊哼哼唧唧一邊左右扭動著身體朝空氣揮動著拳頭，一招一式還很有模有樣，母親看不慣父親這麼著迷的樣子，況且她也發現了我總是不好好睡覺去偷看電視，她沖著父親嘲諷道「讓你兒子也練武去吧。」，聽到這句話，父親總是眉頭緊皺，慢慢收起擺好的武架子，微仰著頭用左手指尖不停地搓著下巴，我看到他這幅樣子還挺擔心自己不知道哪一天被送到少林寺，剃成光頭去學少林七十二絕技，有時會接連幾天晚上都夢到自己練習金鐘罩時被其他小和尚用紅纓槍捅破了氣管兒，而教我練武的方丈竟然也是父親。

一個周六晚上，父親和母親很遲才回家，天氣太熱了，我把堂屋的門虛掩著，父親準備進屋時遲疑了一下，他沒有用手推門而是用屁股頂開的，我影影綽綽的看到父親的雙手和雙臂的姿勢像端著什麼東西，可無論我再怎麼努力也看不見端了什麼。第二天早上，母親讓我去給父親擦臉，我很納悶兒但還是沒有敢問為什麼，我在盆底印著牡丹花的搪瓷盆里洗好毛巾，戰戰兢兢地走到父親那裡，一股毛髮被燒焦的味道撲面而來，我順著氣味找到了源頭，是父親的雙手散發出來的，父親依舊擺出端著東西的姿勢，我看到他兩個手掌全部布滿了炸裂的皮，一道道血紅色的溝痕遍布期間，我被嚇蒙了，站在那一動不動，父親趕緊轉了轉手腕，溫柔地說他在修理變電器的時候被電打到了，手暫時沒法握拳，還很客氣地請我幫他擦擦臉，我右手扶著父親的後腦，左手輕輕擦拭著父親的臉，他閉著眼彷彿很享受這一刻，我吱吱啦啦地幫他擦完下巴之後，他忽地站起來，伸出頭頂、抬起左腳，張開雙臂，手心向下，大叫一聲「金雞獨立」，母親匆忙從廚房跑進屋來，右手攥著綠花圍裙，和父親把我夾在中間，他們兩人的目光在我頭頂交匯，好像在用眼神對話著什麼，幾秒的沉默之後，父親搖了搖左腳的藍色塑料拖鞋，慢慢站直站穩，我抬起頭，從他的眼神看到一絲悲傷，父親搓了搓下巴，去了廁所。

關於父親的拳腳身法在我大腦里只有些記憶的碎片，這些碎片在我成長的不同時期幫助我認識我的父親和我自己，在青春期，我曾一度認為父親是為了看比賽中舉牌子的漂亮姐姐才守候在電視機旁，這時候就是我用對自己的理解來了解父親，可生活總是有那麼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比如我的母親當年也是個騎馬的好手。我很遺憾沒有見過父親的青春，但從別人口中，我逐漸了解了父親的過往，記憶的拼圖逐漸完整，一瞬間我就理解了那一天父親眼神中的悲傷。父親曾經也是一個練家子，爺爺讓父親練武的原因是當時我們在村裡是外姓，很容易受到大姓人的欺負，當時誰家的兒子多，在村中的地位就越高，雖然爺爺當時是大隊支書，可是爺爺他只有兩個兒子，為了不讓父親在外面受欺負， 他就請村中一個小名叫「老沙皮」的人教我父親練武。這個「老沙皮」曾經跟著武術高人學過一招半式，就這一招半式都足以讓他成為村中數一數二的打手，父親跟著他練習下盤步法和上身拳法，師父不在的時候，還要在爺爺的監督下踢打掛在門對面河沿棗樹上的沙袋，慢慢地，同齡的孩子已經都不是父親的對手了，也沒人敢再去招惹父親，之後父親就不再練武了，十五歲之後父親就外出打工了。

在我出生之前，三姑的從醫院抱來一個女孩，不就之後就去了新疆兵團，這個女孩就被父親帶著，在抱著這個柔軟的嬰孩時，父親回憶起了自己招式，擺弄著她的手腳，擺出了一隻獨立的金雞，這個女孩長大後去了上海，去酒吧做了陪酒女，父親聽聞雖然非常氣憤，但還是懇求讓她回家，女孩拒絕了，甚至不再跟父親來往，在最後一次回家把自己戶口從我家遷出之後，父親就再也沒見過她。父親對著我的那一聲金雞獨立，一定讓他想到了爺爺，讓他想到了走散的女兒，讓他擔心我成長，這些情緒果然是悲傷的，我也感激，我終究還是沒有被送去練武。

對父親來說，武術就是自己的青春和親情的記憶，他的一身拳腳在與歲月的對抗中逐漸失去了力量感，父親至今還是喜歡看《武林風》，我們搬了家，大屁股電視機也被父親偷偷換成了50寸的液晶電視，母親為此嘮叨了大半個月，可是他現在會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我在隔壁，聽到了令人安心的呼聲，母親轉過身來，抬手關掉了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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