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的怡紅院，室內空間是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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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的住所怡紅院，真的是複雜至極、有趣至極。

有多複雜？它不僅能讓無意闖入的劉姥姥迷了路，就連見過世面的賈政至此都暈頭轉向。

有多有趣？房間里不僅裝飾著奇珍異寶，還布滿了精巧的機關，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所以，真實的怡紅院室內空間到底是什麼樣子？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刻畫的各類建築及其裝飾風格，來自於現實中的王公大臣之家，而又與清代皇宮內的裝修裝飾有著諸多相似。為什麼呢？這要從雍乾時期滿族皇宮與王公大臣之家在裝修上的相互借鑒說起。

清朝早期，滿族皇宮建築基本維持著滿人所習慣的「寬廣弘敞」的特點，室內布局簡單，裝飾並不複雜。與此同時，宮外王公大臣的花園卻因吸收漢人的裝修風格，其複雜華麗程度遠超皇宮之上。到了雍正時期，王公大臣的裝修風格開始被廣泛地吸收並應用於宮廷建築之內，開啟了清宮室內裝修的新時代。因此，我們能在怡紅院里看到諸多與皇宮之中相類似的室內裝修和裝飾，一點都不奇怪。

怡紅院的空間結構到底如何？

怡紅院是一處精緻的院落，粉牆環護，綠柳低垂。院兩邊抄手游廊，將院內建築連為一體；院中央有幾塊山石點綴，東邊數株芭蕉，西邊是一棵西府海棠；東西廂房，是侍候寶玉的丫鬟婆子們所住；正北坐落一棟面闊五間帶抱廈的房屋，雕鏤新鮮花樣槅扇門窗，外檐正中上懸掛匾額「怡紅快綠」。後院有滿架薔薇、寶相，順著石子甬路走去，便是石頭砌岸的水池，上架著石板。

其正房面闊五間，室內空間形成前後二層，即前層抱廈內部空間三層、後層五間的室內空間：

抱廈三間，外檐明間槅扇四扇、東西次間檻窗。明間為過道與正房明間相連，東西兩間設坐榻，賈政等人就是在這「廊外抱廈下打就的榻上坐了。」坐榻可以休息坐卧，夏日怡紅院的丫頭們就在抱廈的榻上午睡。

正房五間，明間、東西次間前檐與抱廈相連，後檐為牆，不開門。東西梢間前檐安紗屜窗。東西山牆後各開小門一個，可通後院。賈政等人從後門出去；小紅從後院裡間的門進入怡紅院；麝月開了後門揭起氈簾看見好月色；黛玉為避開鳳姐等人從後門出去；劉姥姥也是從後院進入怡紅院的。

明間南金柱與抱廈相連處應安置落地罩作為過渡，明間西縫安設多寶格相隔，作為會客之用。進入寶玉卧室，要從明間轉過多寶格。第41回襲人來找劉姥姥，轉過多寶格，就聽得鼾齁如雷。

西次間是侍候寶玉的丫鬟們睡的房間，這裡空間較為寬敞，怡紅院內一些大型活動都是在這屋裡。如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玉和芳官就睡在了同一張炕上。賈芸來時，轉過鏡子後又進了一道碧紗櫥才看見寶玉，說明西次間與梢間之間用碧紗櫥相隔。碧紗櫥並未佔滿房間的進深，寶玉生日時黛玉因怕冷，便「靠壁板坐」，可見西次間與梢間相隔處有一段使用了板壁。西次間是寶玉的起居室，插屏鏡門打開可以整理衣冠。

西梢間是寶玉的卧室。賈芸又進了一道碧紗櫥後，「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便是寶玉睡覺的床。床前一槽開關罩，東西開關扇均可開合，床東夾道可放置被褥等物，也可作為凈房放馬桶以便起夜。劉姥姥邁步進入西梢間也見到一幅精緻的床帳，南面臨窗還安置了一張床，這是襲人夜間侍候寶玉時睡的床。

西梢間是一間暖閣（即帶有地炕的房間），其時地暖分兩種，一種是通在地下，地底聯通燒炭，使房間升溫；另一種是只在炕的位置燒火。清代的建築中並非所有房間都有地暖，除了卧室，即書房客廳，一般都無火道。晴雯受了風寒，寶玉便讓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黛玉在西次間因怕冷靠著板壁坐，便是借了暖閣地炕的熱氣。

東次間與明間用何種隔斷物相隔，目前並不清楚，其中間開門，門口放置一座屏風，劉姥姥就是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因而看見了鏡中的自己而錯認成親家。這個房間後部是儲物間，第51回中給為晴雯看病的大夫付錢，寶玉麝月便來此開了螺甸柜子，取了銀子。

東梢間與東次間板壁相隔，牆上安窗，無色紗糊窗，牆中開門，通往東梢間。這裡是寶玉的書房，牆面懸掛著琴、劍、懸瓶、桌屏等物，前檐紗屜窗，地面鋪設碧綠鑿花地磚。後檐東山牆上有一個小門與後院相通，劉姥姥即由此從後院進入怡紅院。古代建築遵循對稱原則， 開後門一般是東西對稱，西梢間西山牆開門，東梢間東山牆開門。

這便是寶玉與眾姐妹及丫鬟們起居坐卧讀書玩耍的空間，其詳細的內部結構和使用功能，則是通過怡紅院的生活以及諸姐妹的探訪和遊戲活動等零星透露出來的。

探秘之古玩牆：讓賈政等人迷路的紗櫥和錦隔是怎樣的物件？

賈政等人到怡紅院看見「滿牆滿壁，皆系隨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劉姥姥從東山牆後門進入時，也見到了玲瓏剔透的奇異古玩牆。

紫禁城內養心殿的長春書屋南牆隔斷牆為楠木製作的雙層板牆，內層為平板，外層板上滿開形狀各異的空槽，有瓶形、花瓣形、方形、圓形燈。空槽的大小和形狀與真實器物相似，很像是將實體器物鑲嵌在牆上。可能是先按照器物的實際大小形狀紋飾繪畫成圖片，再製作成合牌片，鑲嵌在板牆的槽內，再用銅片固定，此即古玩牆。在乾隆早期，是十分流行的裝飾方式，後因易變色剝落，逐漸為背部與壁貼合的壁瓶等物所替代。

古董片、古玩畫都是郎世寧等西洋畫家或者學西洋畫的畫家以及郎世寧的徒弟們採用西方透視畫法，通過繪製陰影等營造出立體逼真的效果製作而成，以造成滿牆都懸掛著古董的錯覺。這在當時亦是十分珍奇且時髦的裝飾，宮廷中的新奇物件，也出現在怡紅公子的書房裡，讀之可見世家貴公子的審美趣好，正如脂批所云：「皆系人意想不到，目所未見之文，若雲擬編虛構出來，焉能如此」。

劉姥姥所見的書房地面鋪設碧綠鑿花地磚，一般地面鋪設均為灰磚，宮廷內所用的「金磚地面」，亦是灰色，紫禁城內鋪有青花八寶瓷磚的房間僅有兩處，如乾隆喜愛的三希堂，曹公寫作《紅樓夢》時，應該是目睹過不少當時新穎奢華的室內裝飾。

探秘之美人畫：劉姥姥信以為真的美人兒為何如此逼真？

清宮中用於建築室內的西洋裝飾繪畫多為「通景線法畫」，它是將西洋題材與建築的室內裝修及陳設相結合，畫中頂棚、地面、建築以及景色與實體建築融為一體，使其與建築形成一個視覺上統一的整體，由此得名。通景線畫法在清宮十分流行，郎世寧為首的西方畫家領銜繪製了多幅的室內通景線法畫，還為適應中國皇帝的審美而做出了引入中國繪畫技法的改變。怡紅院中的這幅「以假亂真」的美人圖，正反映了西方繪畫透視法在清代宮廷及上流社會之間的流行，逼真的技法讓劉姥姥誤以為這幅畫中的美人就是大觀園中的某個姑娘。

讓劉姥姥信以為真的當然不僅僅是一幅畫，東書房的碧綠地磚、古玩牆等精巧新奇的裝飾，與牆上的美人畫在風格技法方面保持一致，畫與實體建築融為一體，焦點透視原理讓它們共同形成一個視覺上統一的整體，因而得名「通景」。

探秘之開關罩：林妹妹如何能夠「三步並作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

寶玉卧室床後有一堵板牆開小門通過道出後院，一般不會露出來讓人看見，應該在床前安罩作為阻擋，罩腿可以打開。開關罩是可以開關的落地罩，開啟罩腿後可放置物品，亦可作為通道，寶玉卧室的開關罩後，西邊打開是一個夾道，可通往後院；東邊的夾道可能是放被褥的地方，也可能是放馬桶方便寶玉起夜。

第34回，林黛玉見鳳姐等人來了，便是通過床後的夾道，出得門去。賈政等人轉過穿衣鏡進入西梢間時，「又轉了兩層紗櫥錦槅，果得一門出去。」這裡一層為碧紗櫥，推測另一層應該就是床前安設的開關罩。

假作真時真亦假

雍正乾隆時，室內裝修「造假」現象頗多，假書、假畫、假門、假古董、假陳設等，真假「混搭」，都達到了足以以假亂真的效果。台灣學者吳美鳳女士曾寫過一篇文章《假作真時真亦假：從養心殿造辦處活計檔看盛清時期清宮用物之「造假」》，梳理並分析了清代雍乾時宮廷器物「造假」之風的盛行。這些「假裝修」，有時是為了減輕重量以滿足輕薄陳設「避重」的需求，有時是為了降低成本並保持持久耐用，另一種考量則是為了視覺需求，配合西洋繪畫的透視理論，「造假」是為了營造「逼真」效果，亦是當時的審美意趣。

曹公對於怡紅院的描寫，著墨於這些新奇稀見的裝修形式非常多，其中大多數的裝修亦有一個共同特點，即「真」與「假」，這也是出於襯託人物性格和意象的目的。怡紅院的空間結構撲朔迷離，給人以百轉千回、變幻莫測的感覺，賈寶玉通過穿衣鏡中的自己夢到了甄寶玉，劉姥姥見到畫中的美人誤以為是園中的姑娘，賈政等人以及劉姥姥看到掛滿牆壁的「假」琴劍懸瓶桌屏之類，以為都是真物，這都是為了增強其「夢」、「幻」、「真」、「假」的錯覺，也驗證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之真意。

曹公在《紅樓夢》開篇第1回即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又說「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而通過對比考證，怡紅院中的「假」確實真實存在著，此種「真假夢幻」，正是組建演繹「奇書」的精髓。

本期主講人

張淑嫻

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歷史學博士。從事明清皇宮建築歷史與藝術的研究工作。重點立足於明清皇宮室內裝飾。

文內插圖來源：圖片來自張淑嫻老師論文內插圖或課件內插圖，論文刊登在《曹雪芹研究》2018年第二期《怡紅院室內空間探秘》

編輯：S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