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裡賣冷盤的小姐姐,在化妝品上花的錢比你我都多 | 別的女孩

編者按:

本周專題叫

 

#她處#

,是關於在她鄉生活的女孩。其中有一些女孩,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但我們幾乎完全不了解她們的生活,甚至不曾有過對話。今天文章的作者去城中村採訪了一位女孩,聊化妝聊出了一幅消費時代女子圖鑑,比電視劇真實多了。


Iris

不是每一個正在路邊抽煙的綠頭髮少女都是藝術生,她還可能是城中村裡賣冷盤的小姐姐。

一個月前,我在城中村為了論文做調查,

遇到了一位不羈的採訪對象,晉潔。

遇到她是一個意外收穫。一天傍晚,我按照慣例入戶採訪,結果一路碰壁,光是被老太太攆出門就兩次,最後被逼無奈走到了衚衕盡頭。我通常是不敢走這麼深的,尤其是快要天黑的時候。這裡的巷道沒有半點照明,城中村的破敗總會隨著日落呈現出恐怖電影般的效果。

我正在猶豫還要不要繼續,身邊的門突然開了,一顆碧綠的腦袋出現在我面前,嚇得我 「啊」 了一聲。這是個年輕女孩兒,化著濃妝,貼著誇張的假睫毛,腳上穿著被踩成拖鞋狀的 Vans 經典款低幫滑板鞋。不得不說,她漂亮得不輸給任何一個抖音網紅。

很明顯,她也被我嚇了一跳,「你幹嘛的?」

「希望能跟您做一個調查…」

「沒空沒空…」

「我們有50塊錢的報酬…」

「沒空沒空…」

「這裡還有一個口紅小樣作為禮品送給您!」 小樣是我臨時想到的,沒想到奏效了。

她狐疑地看了看我,拿過我出示的學生證,像地鐵里的警察一樣舉起來對照我的臉。過了一會兒她妥協了,「…你們這是調查什麼,進來吧,不要你錢…」

我跟著她進了房間,房子大約有10平米左右,傢具主要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個大得不成比例的碎花衣櫃。直觀感覺,光衣櫃就佔到了房間二分之一。

她關掉了 iPad mini 里播放的《創造101》,點燃一根玉溪放進嘴裡,眯著眼睛對我說:「有什麼問吧」。

晉潔的人口統計學特徵大致如下:女性,27歲,初中教育水平,在一家品牌鞋店當服務員,河南開封人,農村戶口,在城中村入住超過4年,家裡有兩個弟弟。

為了省錢給弟弟們念書,初中畢業後她 「自然而然地」 選擇了輟學,跟同村的幾個姐妹一起,開始了漫長的打工生涯。先是在開封賣電話卡,接著到鄭州賣保健卡,總而言之生活圍繞卡類展開。

在鄭州,晉潔遇到了自己的男朋友小劉。小劉剛從中專畢業,一心想去北京 「闖世界」。那時候奧運會剛過去不久,小劉口中的高頻詞 「北京歡迎你」 弄得晉潔不勝其煩,索性就收拾包裹跟著來了。

「說實話,老是上班也做煩了,想要換一種生活方式。我跟他說開冷盤鋪子,他說好,我們有老鄉開冷盤鋪一年可以賺十萬的。」

說起開店,晉潔頭頭是道:「店不是隨便開就行的,你必須開到一個人口密集、需求旺盛的地方。首先,人家能夠方便地賣到東西,其次你再把東西做好,准沒錯。這裡城中村我知道,老年人和外地人居多,需要物美價廉的食物。」
她此時的口氣讓我想起很多準備創業的 CEO。

冷盤鋪的經營還算可以,每個月都有3、4千塊錢的固定收入,野心勃勃、誓當中醫培訓班推銷第一的小劉也沒她賺得多,乾脆辭了職,跟她一起做買賣。

雖說是有了固定收入,但兩人卻幾乎沒有什麼儲蓄可言。他們並不用負擔寄錢回家的任務,近期也沒有考慮養兒育女,所以盤算下來,大部分的錢都花了在化妝品、衣服和談戀愛上。

照晉潔的說法,畫眉是她的愛好。冷盤鋪開門時間視天氣而定,但無論風吹雨打,她都會提前一個小時化妝。她向我展示了自己珍藏的化妝品
——
活活塞滿了兩個塑料收納籃,裡邊兒有美寶蓮、蜜絲佛陀、香奈兒,還有很多我不認識的品牌。她拿出那管香奈兒的口紅不好意思地告訴我,這是小劉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

我自認為對化妝產品還算了解,但在晉潔看來,我的美妝知識還不如一個剛畢業的高中生。

「這是什麼?」 我指著一個粉紅色的碗狀物問到。

「豐唇器。」 她向我介紹,用這個產品吸住嘴唇10秒後,嘴唇就會腫脹起來,塗上唇彩會有嘟嘟可愛的效果。

「這個又是什麼?」 我又指了指另一個形狀酷似竹蜻蜓的產品問到。

「連畫眉卡你也不認識?」 她鄙視地看了一眼,並向我示範:把竹蜻蜓手柄架在鼻樑上,兩個螺旋槳立馬與眉骨貼合,這時用眉粉填充螺旋槳上的空隙就可以打造出完美對稱的眉形。

我甘拜下風,晉潔哈哈笑起來,我們之間的親密感驟然提升。

很多關於女性城市移民的書籍都會描述到一個奇怪的現象,無論是打工妹、工廠女工還是洗頭店小姐,都對購物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80年後出生新生代農民工尤其如此。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博士杜平描寫的90後月光族少女,把所有積蓄都搭在了零食、衣服和旅遊門票上;另一位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後丁瑜則描寫了珠三角地區的小姐,上班前三個月,每月會花1萬元打扮自己。

在我不長的田野經歷中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像晉潔這樣
「武裝到牙齒」
的女孩兒並不是孤例。好幾次,我入戶採訪時受訪者僅僅是坐在家裡看劇,也會畫上一個無比誇張的濃妝。其實只用稍微在城中村轉上一圈,就能感受到年輕的城市移民們對時尚的追求
—— 無論如何,你總能遇見幾個拼寫各異的 New balance 和 Supreme。

華坤女性消費指導中心(由全國婦聯和中國婦女雜誌主辦)每年會對女性的消費狀況做一次調查。2006年(少有地囊括了進城務工女性)的數據顯示,進城務工女性中,85.1%有使用化妝品的習慣,其中,口紅和眉筆分別佔到了38.4%和22.9%。而十幾年過去,這些消費習慣正在快速向城市女性靠攏。

聽到晉潔對化妝品和服飾的狂熱,我首先下意識地為她揪了一下心。她在城市中生活,似乎沒有任何保障去抵禦未來的風險,如果打算結婚生子,則需要更多的積蓄。但這些錢都用在了看似無關緊要的化妝品上,這不免讓人覺得可惜。為什麼她們願意掏出自己收入的大半甚至是全部用於打扮?這勾起了我的興趣。

我問晉潔:「化妝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她給了我一個十分走心的回答,「哪怕是你們大學生也一樣,出去找工作人家一開始還不是看到你的外在,現在的人都這麼忙的,沒幾個願意慢慢了解你的內涵了。

形象意味著機會,就算不是為了找工作,打扮好看一點人家跟你說話、看你的眼神也會不一樣,至少不會因為你是鄉下來的就瞧不起你,我現在走在街上誰認得出來我是城裡人還是鄉下人?

幾乎每個來打工的城市移民都會有從鄉村到城市的創傷記憶,晉潔也不例外。剛開始來北京時,她甚至怕得不敢出門。「每次出去會覺得別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太一樣,農村人嘛,穿得土,不懂規矩,動不動就不文明了。我公交車也不敢坐,商場什麼的也不敢去。」

這並不出奇,自80年代以來,農民工就成為了一個高度污名化的群體,根據清華大學2003年的調查,農名工感受到身份歧視的比率大約佔到了75%左右。在後續的定性研究中,也有不少學者證明,城市移民所感受到污名的形式五花八門。

社會學家潘毅認為,自毛時代開始,農村資源不斷被要求用來支援城市發展,造成城鄉經濟出現了巨大鴻溝。在這基礎上一套城鄉論述被發展出來,農村被描述為落後的、破敗的,而城市被描述為先進的、世界的,前來城市的打工妹總會因為自己不符合現代世界的要求而感到欠缺。比如,她們長期務農形成的粗手粗腳、黝黑皮膚往往成為他人奚落、說笑的焦點。

晉潔指著不遠處,高檔住宅 「橡樹灣」 的方向告訴我,「那裡面都是住著有錢人,但是我不會覺得自己比他們差,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品味比他們還好。只要你願意花錢又不太懶,就一定能成功。」

但是我沒能理解她的成功意味著什麼,比城市人更有城市的味道?

忘了說,她的冷盤店關門了。就在不久前,5月28號 「迎接第二次污染源普查優化營商環境」 的行動中,她的店鋪遭到了清理,原因是營業執照辦理不齊全。她說證件根本辦不齊,總會卡在外地戶口這一關上,即使辦齊,也會因為住房不符合商業用途而遭到清理。

晉潔大概自己心裡也清楚,在制度上,她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城市人概率微乎其微,但在裝扮上可以,從主流審美的角度來看,她做得甚至比一些城市女孩更好。也正因如此,她熱愛淘寶,狂熱程度跟她喜歡畫眉如出一轍。

一件100元左右的衣服、一瓶100元左右的粉底液,就能輕鬆地完成表面上城市人的轉變。

紐約州立大學社會人類學者鄭湉湉認為,膚質和著裝是城市化和現代化的象徵,也是人們劃分社會階層的標誌。看似不起眼的消費物品不僅幫助外來務工女性找到自尊,更讓她們找到了城市生活的切入點。

冷盤店關門後,晉潔搬到了城中村更深的巷子里。「活在當下」 成了她新的座右銘。她用僅剩的1千塊余錢染了頭髮,又在附近商場的一家名牌鞋店裡找到了新工作,近5年的北漂生活再次從零開始。

晉潔立即對這樣的生活產生了滿足感,不僅是因為工作場所高端大氣,還因為她在那裡獲得了一個新的身份 —— Coco。大概是受到理髮店的啟發,但凡有商店想要標榜品位,都會給自己的員工起一個英文名。這個名字除了讓顧客尷尬之外,還有一個積極的作用,

那就是幫助員工們塑造現代化的身份

「既然是在五彩城上班,那就是半隻腳踏進時尚圈了。要是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人家會因為嫌棄你土,不重視你賣的東西,畢竟你代表著公司的形象。」

晉潔告訴我。

至少在想像中,她覺得自己應該長得著張雨綺那個樣子才配得上這份工作。這話聽起來如此篤定,以至於我也覺得似乎很有道理。

改革開放之後的幾十年的時間裡,社會急速走向了全面消費化,晉潔正是在這樣一個消費嚮導的社會中成長起來。尤其是現在,只要打開淘寶立馬就能置身於一個鮑德里亞式的消費社會裡。在大眾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女性的身體被快速性化(強調女人味的性吸引力)、商品化(強調骨感、氣質、穿衣品味)。為了滿足身體想像,獲得所謂的性感,年輕人們常常需要超額消費來打扮自己。晉潔也不例外,成為
Coco 後,她在化妝品上的支出更多了。

小劉似乎並不滿意晉潔的轉變,關於頭髮,他們吵了不只一架。他拿出一張被塞進門縫的小卡片作為證據告訴晉潔,只有不三不四的女人才會有這樣的打扮。晉潔把小卡片遞給我,上面穿著稀薄的女孩跟她長得確有幾分相似。

小劉的擔心不無道理。不少人眼裡,城中村象徵著某種神秘的黑產業聚集地。尤其到了晚上,荷爾蒙開始蠢蠢欲動,每次看見理髮店門口抽煙的女孩兒和眼神中帶著玩味的男青年,總讓我擔心 「我可以騷,你不可以擾」 這樣的口號在這是否有任何意義。

但晉潔對小劉的觀念表示不屑,「我跟他說,什麼時代了,染頭髮怎麼了?他就想阻礙我做自己,反正這件事情我不會妥協。」

直到我訪談結束,也沒有見到小劉回來,那天他們大概一直處於冷戰當中。

//編輯:陸冉

//插圖:狗狗

她處

今天已不是「北京人在紐約」的時代,人們流動性的限制越來越少,選擇越來越多,「世界公民」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標籤,現實可能比電視上演的更「大都會」。

但有些東西不會變,比如離家的決心,和對「別處」的嚮往。這周的專題#她處#就是關於女孩們和「別處」,從肯亞,到北京的城中村,再到荷蘭和英國。對現代女孩們來說,他鄉和故鄉的距離到底是越來越遠,還是越來越近?如何融入、屬於同時保有自我?「回家」和「留下」之外,還有什麼樣的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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