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包——表達的揮霍與貧困
漫畫不再是漫畫，
它變成了表情包
「我們是誰」六格漫畫（以下簡稱「我們是誰」）的一夜爆紅，是漫畫的成功，但不是漫畫的勝利。這個勝利勳章的綬帶不是系在漫畫界，而是系在表情包上。
「我們是誰」在創作層面上屬於漫畫，但在傳播層面則變成表情包。人們在欣賞時，把它當做一組漫畫；但人們轉發朋友圈時，卻按照表情包對待它。
「我們是誰」的傳播模式早有先例
那就是「友誼的小船」
在今天的移動互聯網時代，一幅（組）純粹的漫畫很難成為現象級的傳播，它只有變成表情包才容易進行病毒式傳播。
作為「美術品的漫畫」與作為「表情包的漫畫」，是不太一樣的，其區別就在於前者是用來理解「別人的表達」，而後者是拿來實現「自己的表達」。
一幅漫畫只有從別人生產的內容，變成自己的「表達工具」，才具有病毒式傳播的能力。內容很難一再欣賞，工具卻可以反覆使用——這就是「純粹的漫畫」與「表情包的漫畫」在傳播能力上高下立判的根本原因。
「我們是誰」並不是「漫畫表情包」的傳播孤例，更不是第一例。讓我們記憶猶新的就是「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人類掌握的第一個工具就是
「傳播工具」——「哭」
要理解「我們是誰」為什麼走紅，就要把它當做表情包來思考。要理解「漫畫表情包」為什麼容易走紅，就要明白人類為什麼需要表情包。要理解表情包為什麼今天走紅，就要了解人類的表達歷史。
人類需要表達，這不是什麼高深問題。人類掌握的第一個工具，就是傳播工具。人出生時，不會使用任何生產工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會使用任何生活工具（提不起筷子端不起碗），他使用的第一個工具就是傳播工具——「哭」。
如果人一出生，連哭都不會，那他就危險了。
事實上，傳播工具不是人類的專利，動物也有。其實所有的生命都必須首先學會傳播。極言之，傳播是生命的存在方式。我去年在廈門大學畢業典禮上致辭時就說過：生命最偉大的傳播就是細胞分裂，一個A細胞完整地複製出一個A』細胞。
當然，生命的傳播更了不起的是，它並非簡單地複製，而是會變異。只有傳播變異，一個簡單的細胞才能演變成複雜的生命體，並且實現進化。
「我們是誰」就具有這種變異性，否則，它無法從美國女畫家的酒杯，變成成千上萬中國人的酒杯。
人類最方便的傳播工具就是表情
人類最方便的表達工具是表情，其次是聲音，再次是圖形，最後是文字。工具越來越複雜，越來越能夠表達複雜信息。
表情作為表達工具，不需要學習，不需要專門技能，原始、簡單、直接、便捷。人類此前的傳播進步，往往是以犧牲表情為代價的。
這樣，人類陷入表達的第一個悖論：越能表達越失真。強大地失真，是人類表達的第一個困境。
表情包是人類傳播史上
最偉大的飛躍之一
幸運的是人類發明了表情包，重新將表情跟聲音、圖形、文字捆在一起。
人類發明表情包的價值，怎麼評價都不過分。事實上，表情包問世對人類的改變，被普遍低估了。
我曾說過，沒有表情包的網紅都是假網紅。
我還說過，沒有表情包的政治人物沒有未來。
我們發現，無論是政治、體育，還是娛樂、藝術，一旦與表情包結合在一起，就出現化學反應。人們不知道這種「化學反應」的背後原因，是人類傳播工具進化到了新的階段。
表情包是人類傳播史上最偉大的飛躍之一，它的價值與作用，應該與文字的發明相提並論。
表情包是人類第二次實現
「表達的綜合」
其實，人類早就有一次偉大的發明，將表情與聲音、圖形與文字相結合，那就是戲劇。
同樣，無論如何評價戲劇的發明都不過分。戲劇是人類的最高藝術。戲劇是人類的起源。戲劇是人類區別於動物的最重要的標誌之一。
你想一想電影不過是戲劇的一種，你就知道戲劇的了不起。戲劇的偉大就在於它實現了表情與聲音、圖形與文字的結合。
戲劇的產生，出現了綜合的藝術。表情包的產生，出現了綜合的傳播。他們都是表達的綜合。上一次「表達的綜合」出現在藝術領域，它帶給藝術一次創世紀的影響。這一次「表達的綜合」出現在傳播領域，它的創世紀是什麼？
你認為戲劇有多了不起，就可以了解表情包有多了不起。
表情包的幼兒園是「標點符號」
大學是「戲劇符號」
表情包的低級形式是標點符號。當你把表情包當做標點符號使用時，你的傳播方式是用幼兒園（這裡沒有貶義）的方式進行。當你把表情包作為戲劇符號使用時，表情包的傳播能力，進入到大學階段。
就像一個主持人，如果他出場，就像一個標點符號出來，主持詞說完，人們感覺就是一個冒號、破折號、感嘆號、省略號，那麼，他不過是一個低價的主持人。真正的主持人，他的主持詞本身就是一個作品，就是一種藝術符號。
當一個表情包不僅是一個標點符號，而且可能是一個段子、小品，有著戲劇的符號價值，表情包的傳播能力就火箭式上升。
現在我們就可以理解「友誼的小船」「我們是誰」為什麼那麼紅。它們都做到了「表情包的戲劇級」。
它們看起來很簡單，都有戲劇的鋪墊、轉折與高潮。
我們會成為表情包的奴隸嗎？
就像任何先進的工具發明之後，都給人類帶來了問題，表情包也是如此。
我們看一看人類表達的進步，曾經帶給人們怎樣的問題。
從表情，到聲音、圖形、文字，人類的表達越來越有能力，表達的創造力也越來越被壟斷在少數人手中。
聲音成就了演講家。
圖形成就了美術家。
文字成就了作家與記者。
表情沒有成就什麼「家」，但表情包的創作卻越來越依賴於少數人。
表情包給了普通人更多的表達機會。有了表情包，很多不太會表達的人開始表達了，很多不太表達的場合開始表達了。
人類陷入表達的第二個悖論：越會表達越不會表達。前面的「會」說的是表達的概率，後面的「會」指的是表達的能力。人類走進了一個「進化地退化」這樣一個傳播時代。
現在的表情包就是曾經的明信片
其實之前，人類已經出現過類似這樣由傳播手段進化帶來的危機，那就是明信片對傳統書信的取代。
我這個年紀的人，上中學、大學的時代，正好是明信片流行的時代。
那個時候人們就在討論，格式化的明信片，會不會閹割人類的情感表達。
女同學還好，教師節買一個明信片，還會密密麻麻寫一段文字。男同學的明信片就是寫上「師恩難忘」四個大字，很可能這四個字還是印刷體。
現如今，社交媒體又開始終結明信片了。
過去的擔心，有用嗎?有效嗎？
豐富地貧乏
表情包發明後，我們從來沒有這樣頻繁地使用表情進行傳播。因為表情包簡單方便，一個鍵，可以發出好多信息。我看到過兩個人用微信吵架，幾十個來回，不用寫一個字，全部可以用表情包代替。
我們看起來有了更多的表達手段，其實我們是可憐的富翁。可以提供給13億中國人使用的表情包幾乎屈指可數，細思恐極。人們在揮霍地使用表情包時，人類的表達資源卻越來越貧困。
人類表達出現第三個悖論：表達越多表達越少，陷入豐富地貧乏狀態。前面的「多」指的是表達數量的多，後面的「少」指的是表達形式的少。我們看起來有豐富的表達載體，其實我們可選擇的表達形式卻少得可憐。
最後要說的就是：每一場現象級的表情包案例，是傳播人的成功，卻是普通人的無奈。「友誼的小船」如此，「我們是誰」也是如此。
這就是人類傳播的第四個悖論：傳播越進化人類越依賴用「別人的表達」來表達自己。
我們越來越習慣用別人的水流自己的淚。
我們是誰？是自己？還是別人？
註：本文首發UC名家
鄒振東教授個人微信公眾號：廈大鄒振東（xdzz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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