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 摘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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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他一忽睡到天明，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摺痕經過老鐵一樣。

62.那聲氣嘩啦嘩啦，又像風濤澎湃，又像狼吞虎咽，中間還夾著一絲又尖又細的聲音，忽高忽低，裊裊不絕。有時這一條絲高上去、高上去，細得、細得像放足的風箏線要斷了，不知怎麼像過一個尖峰，又降落安穩下來。

63.一行人眾像在一個機械畫所用的墨水瓶里趕路。

64.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面的泥就抵得貪官刮的地皮。

65.一覺醒來，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只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熱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

66.顧爾謙的興緻像水裡浮的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

67.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平移移近；坐汽車只幾個鐘點，而乘客彷彿下半世全在車裡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於身後身外的事。

68.這車聲威大震，一口氣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車夫強它繼續前進。如是四五次，這車覺悟今天不是逍遙散步，可以隨意流連，原來真得走路，前面路還走不完呢！它生氣不肯走了，汽車夫只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著。每逢它不肯走，汽車夫就破口臭罵，此刻罵得更厲害了。罵來罵去，只有一個意思：汽車夫願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生肉體戀愛。

69.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賽過雨後虹霓、三稜鏡下日光或者奼紫嫣紅開遍的花園。

70.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

71.說完加以一笑，減低語義的嚴重，可是這笑生硬倔強宛如干漿糊粘上去的。

72.孫小姐滿以為「貴人」指的自己，早低著頭，一陣紅的消息在臉上透漏，後來聽見這話全不相干，這紅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氣，沒成暈就散了。

73.我知道她難看，可是因為她是我們的恩人，我不忍細看她。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74.店周圍濃烈的尿屎氣，彷彿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

75.這是暮秋天氣，山深日短，雲霧裡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隻擠著的近視眼睛。少頃，這月亮圓滑得什麼都粘不上，輕盈得什麼都壓不住，從蓬鬆如絮的雲堆下無牽掛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

76.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只像清明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77.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一個波浪里的水打到岸邊，就四面濺開。

78.這時候，上帝會懊悔沒在人身上添一條能搖的狗尾巴，因此減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79.鴻漸出校長室，靈魂像給蒸汽碌碡滾過，一些氣概也無。

80.學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這裝了橡皮輪子的大時代里僅有的兩件退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