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鬱症患者的兩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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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給你分配的苦難也就這麼些了,我們攤上了神經病,別的事可能就沒攤上。
1995年的一個冬日,24歲的北京人陳陽被兩名同事「押」上了從深圳回京的飛機。
置身於三萬英尺的高空,除了發動機的轟鳴,陳陽聽不見任何聲音。不安和焦慮一點點侵襲了他,憋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了,使出全身的勁兒喊了一句:「毛主席萬歲!」
同事們並不意外。此前,他在深圳的公司里雄心勃勃地說自己「發現了不得了的新定律」「該得諾貝爾獎了」。
飛機一落地,陳陽就被父母帶到了北京最有名的精神病院之一——北京大學第六醫院,被確診為「躁鬱症」。
躁鬱症學名「雙相情感障礙」,和抑鬱症一樣,是心境障礙的一種。所謂「雙相」,是指患者的心境會在兩種極端狀態下波動——時而登上躁狂的高峰,時而陷入抑鬱的低谷。
在中國,像陳陽一樣的躁鬱症患者約有700萬。
情緒上的過山車
上世紀90年代,人們對抑鬱症、躁鬱症等精神疾病缺乏認知,經常把患者稱為「神經病」。「說你有神經病,那不就是句罵人的話嗎?」陳陽現在的妻子燕子說。
燕子也是躁鬱症患者,並因此結束了第一段婚姻,後來才找到陳陽。燕子第一次發作是1990年夏天,剛生完孩子,她就有了產後抑鬱。
原本活潑外向的人突然安靜下來,每天躺在床上發獃,不吃不喝,十天半月才洗一次澡。親友同事前來探望一律不見,連看見孩子都覺得「煩死了」。
孩子奶奶看不慣,抱著孩子在旁邊挖苦:「你看看你媽,成天睡,也不起來。」誰也沒認為這是病。
過了兩三個月,燕子的「懶」病一下好了。半夜兩點多就醒,打了雞血一樣跑到廚房裡擦洗抽油煙機。燕子的母親起床上廁所,看見她吭哧吭哧幹活,不明所以。「你看我,好了,可愛幹活兒了。」說話時,燕子頭也沒抬。
那之後,燕子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精力。兒子沒用的紙尿褲被她一遍又一遍地疊,方方正正摞一排;在菜市場氣沖沖地為陌生人打抱不平,把周圍的人都嚇跑了;一跟人聊天就收不住,說到嘴角冒白沫還停不下來……
那段時間,她的情緒就像坐過山車,忽高忽低。她只顧享受那種被拋到高空的快感,察覺不出任何問題。直到有同事建議她到醫院看看,她才知道自己得了躁鬱症。
燕子的癥狀,正符合世界衛生組織制定的「國際疾病分類」第十版(ICD-10)。其中指出,患者躁狂發作時,會出現睡眠減少、活動及言語增多、思維奔逸、自我評價過高等癥狀;抑鬱發作時,則會喪失興趣和愉悅感、精力不濟、有自傷或自殺傾向。
「躁鬱症的識別率、就診率很低」,北京回龍觀醫院抑鬱症病房主任陳林告訴新京報記者,很多人會把抑鬱或躁狂發作當成單純的「情緒問題」,不會重視。現有研究顯示,當人們首次出現抑鬱或躁狂癥狀發作後,平均要滯後8年才能首次被診斷為患有雙相障礙、得到治療。
生藥學碩士楊曉宇就經歷了這樣的過程。上大三時,他因為用兔子做生理解剖實驗,聽到兔子「凄厲得像從地獄裡傳出來的鬼叫」一般的聲音,陷入倫理困境,開始抑鬱。
但沒過多久,他躁狂的一面顯現出來:瘋狂購物,買下7800元的電腦眼睛都沒眨一下;動作幅度越來越大,一學期內打破幾十個開水瓶。
儘管學的是與醫學相關的專業,楊曉宇仍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得了躁鬱症。直到三年後,在病友的點撥下,他才最終確診。
燕子、陳陽和楊曉宇都想不明白,自己活得好好的,怎麼就攤上了這種病?
「一般來說,精神科的疾病是生物因素、心理因素、社會因素在共同起作用」,陳林告訴記者,「而躁鬱症發病,生物因素非常重要,有研究稱,遺傳因素在所有病因中的比例佔到了85%。」
因為是被領養的孩子,燕子不知道家族裡有沒有精神疾病史。陳陽卻從小就知道,家裡有兩位親戚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自己病發後,一直沒敢要孩子。
楊曉宇的大姨也患有和躁鬱症類似的精神疾病。
上世紀90年代,大姨常穿著像海南島服一樣的衣服在鎮上走,人人都盯著她看,還在上小學的楊曉宇很困惑: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2006年,楊曉宇開始發病,他終於理解了大姨怪異的行為,因為他也變成了別人眼中的「怪物」。
「自殺風險高過抑鬱症」
被確診為躁鬱症後,燕子從醫院領回一堆葯:穩定情緒要吃碳酸鋰,抑鬱要吃阿米替林;阿米替林可能造成錐體外系疾病,要吃安坦預防……
葯的用法用量十分講究,一方面治療躁狂或抑鬱,一方面防治副作用,另一方面還要讓患者保持情緒上的平衡穩定。「不能摁下葫蘆浮起瓢。(否則)把躁狂壓下去,一下壓到抑鬱那邊去了。」陳林說。
燕子非常抗拒吃藥,每次都隨便吃幾顆應付家人。只幾天的工夫,她就動不了了,全身僵直,鞋都穿不上,說話痙攣似的。
醫生一看,這是典型的錐體外系問題,燕子肯定沒吃安坦。
對於絕大多數患者來說,躁鬱症很難治癒,一旦發作,必須靠藥物把病壓下去。抱著僥倖心理,燕子自作主張停過幾次葯,每次都不可避免地複發了。「一複發原來的葯就起不了作用了,必須得換新葯,特別麻煩。」從那以後,燕子再也不敢怠慢。
陳陽也自己減過葯,「用手術刀把藥片切十六分之一下來吃」。和燕子一樣,他也複發了,而且後果更為嚴重——陳陽陸續出現了幻聽、幻視:「以前的一個同事老在我耳邊說話」「有人把手插進了我的腦袋裡,不停地攪動,後來又踩在了我肩膀上,特別累,特別疼」。
2012年秋天,陳陽無法承受這樣的負擔,趁著燕子在外地出差,第一次選擇了自殺。
50片一瓶的舒思,陳陽吞了三四瓶,幸好被母親及時發現,送到了北醫三院。
陳陽在醫院住了沒幾天,腦子一渾,從醫院跑了,鞋都沒穿。整整一夜,他從塔院走到了右安門。第二天一早清醒了,才從路邊的小賣部借來電話,聯繫上家人。
燕子和婆婆來接他時,陳陽站在馬路邊向她們揮手。「走了一晚上,襪子都黏腳上了。」
令燕子沒想到的是,這次治療一年後,陳陽又用刀片抹了兩次脖子。一次是他出門買裝修材料,回來時脖子上就多了一條口子。一次是他下樓遛狗,快一小時還沒回家。燕子下樓找人時,一眼看見他手裡拿著小壁紙刀,脖子上又是一道血痕。
幸運的是,陳陽兩次自殺都沒傷到動脈。靠著燕子,他從死神手裡把命撿了回來。「(去醫院)兩次都是同一個大夫,他還說呢,『怎麼沒到一個月又來啦?』」
儘管燕子特意找來了整容科的醫生為陳陽縫合,但三四年過去了,兩道疤依然顯眼,在他黝黑的皮膚上泛著白。
陳林說,像陳陽這樣的情況,已經進入了躁狂的最晚期階段:頭腦混亂、妄想症、幻覺和嚴重的焦慮。「所以,躁鬱症是一種自殺風險非常高的疾病,甚至要高過抑鬱症。」
「有人說,他們「精神有問題」
自從20多年前查出躁鬱症,陳陽就從深圳的公司辭職;2011年,又與前妻分手。此後,他每複發一次就辭職一次,等病情穩定了再換一家新公司,外企、私企、國企全都干遍了。
他很忌諱和別人說起自己的病,不願受到特殊照顧,更不願因為疾病遭人白眼。「那個時候心氣兒特彆強,我病了都不用靠你們。」
燕子的單位里,也有人偷偷議論,說她「精神有問題」。前夫也不願陪她看病,每次都是她一個人去就醫。2010年,她和前夫離了婚。
在躁鬱症患者的生活中,不被人理解、甚至受到歧視的情況並不稀罕。許多病人和家屬都想掩蓋患病的事實,生怕被人另眼相看。
研究生畢業後,楊曉宇在一所高校當老師。他鮮少對人提起自己的病,「說了也沒用,他們不會懂。」他還記得第一次發病後,一出院,母親就把病曆本燒了,不想他再和「精神病」三個字有任何瓜葛。
林子芳的兒子也有躁鬱症,五年前第一次躁狂發作,天天說自己是「救世主」「要主宰世界」「包里有炸藥」,把家人嚇壞了。
她聽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電影《一念無明》里,男主黃世東是一名典型的躁鬱症患者,因為躁狂複發,他一個人在超市大口大口地吞咽黑巧克力。這一場景被路人拍成視頻傳到了網上,鄰居看到了,紛紛要求他和父親搬離公寓。
林子芳怕自家也會遇上這樣的事,想把兒子的事瞞下來,但這很難。根據精神衛生法,「社區衛生服務機構、鄉鎮衛生院、村衛生室應當建立嚴重精神障礙患者的健康檔案,對在家居住的嚴重精神障礙患者進行定期隨訪,指導患者服藥和開展康復訓練」。躁鬱症屬於嚴重精神障礙的一種,必須登記。
「只要他們(居委會工作人員)一來敲門,周圍的鄰居就都會知道兒子有病了。」林子芳說,現在鄰居看到兒子,難免在背後指指點點,她也懶得解釋。
「許多病人和家屬都會有病恥感,藏著掩著,生怕別人知道。」陳林從醫多年,見了太多這樣的事。但躁鬱症實際只是疾病的一種,可以通過藥物緩解、控制,「不應該給他們(患者)貼上標籤」。
近幾年來,隨著被確診的抑鬱症、躁鬱症等精神疾病患者越來越多,公眾對這些疾病的認知逐漸加深。公開信息顯示,梵高、丘吉爾、瑪麗蓮夢露等許多名人都曾飽受躁鬱症的折磨。有人甚至認為,躁鬱症會為藝術家帶來靈感。
2018年2月,一位名叫劉可樂的躁鬱症患者在綜藝節目《奇葩大會》上分享了她的經歷。一位心理醫生安慰她,說「得這個病的人都智商比較高」。
「但這種說法沒有科學依據支撐」,陳林說,「病人發病時,或許會出現靈感和創造欲,但這些都只是曇花一現,他們無法長時間地專註於某一事件。」
更多時候,躁鬱症會成為他們工作、生活中的負擔。43歲時,陳陽曾在一家洗車公司工作。因為疾病,「一天洗兩輛車都覺得吃力」,幹了兩天就辭職了。
生病了,才知道他們這麼愛我
雖然被母親燒掉了病歷,楊曉宇還是複發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處於妄想心境。上班上到一半,他突然覺得父母在家遭遇不測,扔下工作慌慌張張往家跑。
母親見到他懵了一下,驚訝隨即變成微笑:「你要是不放心,想回來就回來看看。」
聽到這句話,楊曉宇知道,母親已經默默地接受了自己的「不正常」。
蔣悠悠今年23歲,患病4年。她從出生便跟著奶奶生活,即使後來回到父母身邊,也覺得難以感受到父母的愛。「後來生病了我才知道,原來他們這麼愛我。」
2013年,剛上大一的蔣悠悠被確診為躁鬱症。她的母親是眼科醫生,從沒聽說過躁鬱症。母親一口氣加了好多個群,心理學方面的書一本接一本地往家裡搬,天天給女兒講自己學到的新知識。
在父母面前,已經成人的蔣悠悠好像又變回了小孩。怕她不肯吃藥,他們就把藥片磨成細粉,偷偷加在水裡;兩個小時聯繫不上,他們就擔心女兒走丟了;一旦她說出一句不太合情理的話,他們就會想:孩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蔣悠悠不喜歡父母總用探究的眼神看著自己,甚至做夢都想著爸媽往她的水杯里摻葯。但她不得不承認:只有我媽才能看出來我好沒好,連我爸都不行。「她說我當初去看你,你那眼睛都放光。」
作為醫生,陳林有時也很難判斷一個人是否躁鬱發作,「因為必須要看他的行為跟過去相比是否正常、跟現實處境是否相匹配。」這一點,只有和患者最親密的人才能說清。
燕子和陳陽走到一起後,陳陽73歲的母親成了他倆最親密的人。
為了兒子、兒媳的病,老人自製了一本厚厚的家庭病歷,上面詳細記載著他們每一次發病的癥狀、時間和要吃的葯。她還收走了兩人的房產證,「萬一兩人同時躁起來了,把房子賣了就完了。」
2014年,燕子抑鬱發作,被鬆緊封閉病房。40天里,她不能帶手機,不能隨意外出,悶得像坐牢一樣。後來情況稍一好轉,婆婆馬上拉著她出門散心。看她情緒不高,婆婆還催她去換身衣服,「得穿得漂漂亮亮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燕子的兒子也漸漸懂得了母親的病。過去,燕子躁狂發作時,沒少打罵兒子,還經常讓他罰跪。「這兩年見我趴窩不動了,他也會提醒我,該吃藥了。」
燕子感激現在的生活,「幸好有他們在身邊,不然真不知道犯病了該怎麼過。」
「上帝分配的苦難也就這些」
陳陽和燕子相識的「陽光工程心理論壇」(下稱「陽光工程」),是中國最早抗擊抑鬱症、躁鬱症等精神疾病的互助平台之一,聚集了18萬餘名患者和家屬。
「隨郁而安」訓練營是「陽光工程」組織的一項線下活動,開始於2007年11月。在這裡,一群經歷相似的人聚在一起,根據不同的主題分享經驗,互相支撐、互相激勵。主題包括「治療之外的『自救』與『陪伴』」「打破親密關係里的糾結」等等,每次不同。活動時,病友和家屬平攤經費,「領導者」的職責由大家輪流承擔。
「在美國,這樣的形式非常普遍。」居住在美國的躁鬱症患者紫葉說,她參加過幾個與訓練營形式相似的互助小組,效果非常好。但是在中國,這種活動「只有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才有」。許多病友和家屬,從未參加過。
3月10日,北京市東城區的一家餐廳里,40名心境障礙病友和家屬參加了訓練營,許下2018年的新年願望。只有在這樣的場合下,他們才不會被視作「異類」,才敢毫無顧忌地討論自病情,誠實地面對自己。
已經大四的蔣悠悠,病情早已穩定下來,順利找到了一份國企的工作。再有幾個月,她就會拿到畢業證,被派到某個拉美國家做對外貿易。新的一年裡,她期待著開啟一段全新的生活,儘管距離上一次複發才過了一年。
去年春天,蔣悠悠去西班牙做了一個學期的交換生。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抑鬱又一次向她襲來。頭兩天,她成天悶在房間里,癱在床上動也不動。她告訴自己,再這樣下去,人就廢了。
第三天,她強迫自己跳下床,揣起相機,推開門。她看到溫暖刺眼的陽光,路邊盛放的鮮花。綿綿春風夾著濕意,親吻著每一個路人:金髮碧眼的情侶在街角盡情地擁抱、接吻;街邊長椅上,白髮蒼蒼的老人們正在高聲攀談;年輕的父母推著嬰兒車經過,小孩不斷發出「咿咿呀呀」的奶音……
蔣悠悠掏出相機,對準了他們。取景框里,每個人都笑意盈盈。理所當然地,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那是蔣悠悠最開心的時刻。她想,即使餘生都要和躁鬱症如影隨形,至少那一天,她勇敢地打敗了它。
訓練營里,陳陽也分享了他的新年計劃:新的一年,要努力減肥。
5年前,兩次自殺未遂的陳陽,辦理了病退手續。此後,他自學考取了三級心理諮詢師,還學做社工,全身心投入到公益事業里。每隔一周,他都會去四季青敬老院陪伴老人,還經常張羅組織各種病友聚會。
得病23年,他早把一切看透了。「人這一輩子不是碰見這個坎,就是碰見那個坎,」陳陽說,「上帝給你分配的苦難也就這麼些了,我們攤上了神經病,別的事可能就沒攤上。」
文/周小琪
編輯/胡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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