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的葡萄架、賈瑞的風月寶鑒和寶玉的薔薇架

題圖:高更《大溪地牧歌》

日前在西安知無知跟諶洪果、狄馬兩位老師對談,《金瓶梅》、《水滸傳》和《紅樓夢》。

狄馬老師是「冷眼看水滸」,最喜歡《紅樓夢》,笑言跟我一夥,屬於劉黨。

大喜。

諶老師則一心熱愛《金瓶梅》,恨不得讓大家都快來領略《金瓶梅》獨一無二真實而深邃的美。

我理解他,因為我也喜歡《金瓶梅》,但《金瓶梅》註定備受誤解。金的世界,需要大悲憫的菩薩心,方能洞悉破敗人性背後作者的拳拳之心。

蘭陵笑笑生寫的是「成年人的哀書」

(田曉菲語)

,是寫給那些經歷過愛恨情仇生老病死依然「賊」心不死的人看的:已然看破紅塵,卻不願回頭是岸,仍然深深地戀著這個世界。是看得破忍不過,一邊

WTF

,一邊沉迷其中。

就是這樣悲喜交集。

西門慶當然是成功人士,在今天,也是被追捧的明星。他精明強悍,財色雙收,孟玉樓和李瓶兒都是一等一的富婆。長於賺錢,開連鎖藥店,販賣綢緞生絲,買通官府做特供生意。

他有社會地位,關係網極其發達。上通朝廷大員蔡京,下達地方官僚、豪門大戶、富賈商人,還有退居二線的皇親國戚。連省里接待朝廷大員,也在他家請客。

如果有運氣,再假以時日,這土豪也會熬成像賈府一樣的豪門望族吧。

可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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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就死掉了,而且是縱慾而亡。

在他的葬禮上,應伯爵們送了一副祭文:「生前耿直,秉性堅強,軟的不怕,硬的不降……逢樂而舉,遇陰伏降。錦襠隊中居住,齊腰庫里收藏。」

一言以蔽之,西門大官人的一生,是色情的一生,戰鬥的一生。

他自詡潘驢鄧小閑:邂逅潘金蓮,立馬魂飛魄散,一心要勾搭;與潘金蓮如膠似漆沒多久,就娶了有錢的寡婦孟玉樓;等潘金蓮進了家門,又跑去包養了妓女李桂姐;接著馬不停蹄地打結拜兄弟老婆李瓶兒的主意,玩牆頭秘約;然後是宋蕙蓮、王六兒、鄭愛月、如意兒、林太太……不同的女人,一樣的肉體戰。

被自己的性格和肉體所奴役,被慾望攆著一路小跑。

臨死前,他更是快馬加鞭,從「踏雪訪愛月」到林太太,到如意,到王六兒,中間還摁倒了賁四嫂,醉得糊裡糊塗被潘金蓮灌多了春藥,終於掙扎著死掉,死前「牛吼」了一夜,痛苦萬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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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潘金蓮醉鬧葡萄架」,是他花樣性事中的一段。大陸公開發行的潔本《金瓶梅》,把這段刪得七零八落,看得人一頭霧水。

有人問:為什麼蘭陵笑笑生把做愛的場景描寫得這麼露骨?刪掉會不會影響金瓶梅的文學價值?

當然會。這個世界不可能沒有性。

這本是司空見慣的事,為什麼不能寫進小說?

所以蒙田質疑:「這件自然、必要、正當的事怎麼了?為什麼人們會羞於談論此事,要排斥它?我們有膽子說殺人、偷竊、背叛,為什麼獨獨對這件事羞於啟齒?」

但倘若這個世界只剩下了性呢?

西門慶和潘金蓮在葡萄架下的場景,初看香艷色情,不由讓人面紅耳赤,按東吳弄珠客的說法:生起效仿之心便是禽獸了。可是,禽獸比人更純潔更自然,它們不會搞這麼多花樣。

再看,卻不禁心生悲涼和荒謬感——沒有愛,沒有感情的交流,只是肉體的撞擊,單純的運動而已。一個詩人曾說:做愛,是人類模仿上帝在創世紀。但沒有愛,也只是肉體的碰撞罷了,談什麼創造,談什麼自由。

西門慶沒有愛,也沒有什麼精神追求,有了錢就是蓋房子擴花園,多娶幾個老婆,多勾搭幾個女人。

儘管跟很多女人上床,但還是不解風情。潘金蓮進了門,他留戀煙花被李桂姐攔住不回家;金蓮給他寫情書,又被搶走撕碎;她摘朵瑞香花嬌嗔對他,他只會拉住求歡;她塞給他一顆蓮子,他嫌澀澀的不好吃。

李瓶兒生了官哥,正值他封官加爵風光無倆,他開宴為歡喜不自勝,卻又忙著勾搭王六兒;吃了胡僧葯,纏著來例假的李瓶兒不放,終致她滋生暗疾而不治;官哥死了,他去鄭愛月那裡去求安慰,卻不顧瓶兒的痛苦;瓶兒死了,他痛哭流涕,卻在守靈時又睡了奶媽如意。

這個男人啊,既軟弱貪婪,又膚淺粗糙,不知道愛為何物。

但我理解他。因為他也是我們自己。誰人不貪婪?誰人不軟弱?不膚淺?《金瓶梅》就這樣剝皮見骨,照見了我們幽暗的內心。蘭陵笑笑生是偉大的寫實主義者。

西門慶是我們沉重的肉身,體內暗藏的幽靈,我們慾火中燒,貪戀紅塵。

然而,肉體的盡頭,是無盡的孤獨和寒冷。金瓶梅的世界,是喧鬧,更是荒涼。

西門慶死後,潘金蓮被殺了,孟玉樓改嫁了,李嬌兒和孫雪娥都跑了,連唯一的兒子也被度化出了家。跟《紅樓夢》賈府的結局異曲同工,樹倒猢猻散,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

《金瓶梅》開篇有詩云:豪華去後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世界如此荒寒。

正因為如此,寶玉的愛與溫柔,深情與懺悔,更打動人心。

在薔薇花架下,他看見一個女孩,蹲在地上一邊用簪子劃字,一邊哭泣。順著她的一筆一划寫,原來是個「薔」字,他痴了:呀,這個女孩心裡一定有天大的心事,才這般煎熬。唉,可惜我不能幫你分擔。正感慨間,忽地雨落,他趕緊喊:別寫啦,快去躲雨吧,看把自己淋濕了。卻忘記自己也毫無遮蓋之物。

寶玉之可愛,在於他的情深意重,對女性擁有深切的同情,對於她們的淚與愛,能夠感同身受,從而生出真正的謙卑與尊重。

在梨香院里,寶玉目睹了齡官和賈薔的愛情,終領悟了愛情之深意。他站立不住,默默回到怡紅院,一路暗暗思量:我總希望姐妹們的眼淚葬我,原來是「管窺

測」,是我錯了。從此只是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淚罷了。

這是寶黛愛情的重要關口,是寶玉對愛情的覺悟和省察。

他對黛玉的愛,既不同於張生之於崔鶯鶯,又不是柳夢梅之於杜麗娘,更非西門慶式的肉慾。而是靈魂之間的惺惺相惜,是日夜牽掛的貼心關切,是「你放心」的深情,是「我死了,魂兒也要一日來一百遭」的熱烈。

如果說這種的愛,太過於理想。那是因為,我們距離靈魂太遠,卻一直被肉體牽絆。西門慶是我們,寶玉也是,他們各是人性的兩端。

而我們,則是被這兩端拉扯的凡人,只是,肉身屬性更強大,西門慶往往打敗寶玉。

看賈瑞,被情慾蒙住了雙眼,第一次被作弄,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又被祖父懲罰跪在風地里讀文章,其苦萬狀。但他還是跑去找王熙鳳,再次被作弄,還被賈薔和賈蓉捉住勒索,又被澆了一頭的屎尿。

即便如此,他依然沉溺於對王熙鳳的性幻想里無法自拔。

跛足道人送他一面風月寶鑒,告誡他如想活命,千萬不要照正面,要照反面。他拿起鏡子一看,反面是一個骷髏,正面卻是妖嬈的鳳姐。我們知道,照了正面的賈瑞死定了。但他不知道,人總是這樣,囿於狹隘的自我,並受其奴役。

賈瑞一次次照正面,一次次與鳳姐雲雨,喜不自勝。如此幾次,便死也。

每讀此處,總想到西門慶臨死前的慘狀。

覺解太難。所以才需要文學,需要宗教。

《紅樓夢》處處有覺悟,我更願意說著處處有對生命的覺解。黛玉聽見梨香院里傳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有心痛神痴,眼中落淚;聽到黛玉的《葬花吟》「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寶玉會慟倒在山坡之上;香菱備受命運的捉弄,受盡侮辱,卻一心想要學詩……。

《金瓶梅》是大地,《紅樓夢》是天空。

我們,是人間,在沉淪與覺解之間輾轉。

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部《金瓶梅》,也許更應該有一部《紅樓夢》吧。

作者:

劉曉蕾

,大學老師,《文匯報》專欄作家。讀紅樓,寫紅樓,講紅樓。公眾號:

劉曉蕾的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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