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當醫生——為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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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雷雨季,乘飛機就變成一件特別不靠譜的事情。
於是我找了個已經停止服務的登機櫃檯,拿出電腦接上電源,開機調出明天要講的 PPT,開始再一次練習。
放映模式。
屏幕上跳出這行字:
為一種可能。
1
回憶帶著我回到兩年多以前。
我接到了血液科一個同事的電話,因為同是北京協和醫學院畢業,某種程度上說他是我師兄。
「我這個患者的 PICC 血栓了,你幫我看看這個導管能不能保下來。」
2014 年我當老總,那一年由於主任和護士長的推薦,我進入我們醫院靜脈治療的 MDT 團隊,開始負責全院的輸液導管繼發靜脈血栓的會診工作。
那時候,幾乎所有請會診的科室,都是急不可耐地要把導管拔掉;這種跟我討論能不能把導管保下來的,印象中是第一次。
到血液科去看了這個病人,六十齣頭,昨天才放了 PICC,今天置管側的手腫了。不只如此,半邊臉和脖子都是腫的。
患者主訴置管側上臂及頸部腫脹,疼痛,還有輕度的頸部活動受限。看著置管側胸壁上若隱若現代償性擴張的淺表靜脈,我知道,情況不妙。
從體征和癥狀上看,患者血栓極有可能已經累及置管側的無名靜脈。這種情況根據我的經驗,最大的可能就是無名靜脈或者上腔靜脈有著先天性或繼發性的狹窄。
「之前做過胸部CT嗎?」
「有,PET-CT。」
圖像一調出來,胸腔積液,心包積液,以及如我推測中表現一致的:縱膈大量腫大融合淋巴結壓迫之下,窄成一條縫的上腔靜脈。
師兄跟我介紹了一下病情,堪稱曲折:
患者在 2 個多月前出現喘累、氣促伴發熱。外院胸片提示右側胸腔積液,反覆穿刺抽取胸腔積液 3 次共 2500 ml,先後予抗感染、抗結核治療,然而癥狀毫無改進。
輾轉 3 家醫院,患者以「胸腔積液待查」收到我們醫院的呼吸內科。再次胸水,這次病檢提示見到了較多異常細胞,懷疑是淋巴瘤。安排患者做了 PET-CT,提示惡性腫瘤,縱膈、右肺門、胸膜、左側鎖骨下靜脈侵犯。骨髓穿刺塗片提示淋巴瘤白血病/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可能性大,因此從呼吸內科轉到了血液內科。
2
推開辦公室,一大群人等著跟我討論病情。置管的護士更是著急——有人指責她不應該給患者置管。
理論上說,上腔靜脈壓迫確實是置管的禁忌。
但是護士也陳述了患者需要置管的理由:
由於病情的影響,患者在 2 個月里體重下降約 15kg,自主進食差,需要腸外營養支持,腸外營養藥物的性質,以及後續化療所用藥物性質,都要求通過中心靜脈工具輸入。而且患者其實在置管前就已經有上肢的腫脹,建立輸液通路是存在困難。
綜合這些因素,安置了這根 PICC。
在我看來,置管是需要的,只是位置值得商榷。幸運的是,看了置管之後的胸片,導管尖端通過了狹窄病變的區域,位置理想,目前導管使用也沒有問題。
然而如何保留導管,是一個難題。
據指南,輸液導管繼發深靜脈血栓之後,如果導管功能正常,治療仍然需要,是可以保留並正常使用的。凡是在導管已失去功能、治療不再需要、合併抗凝禁忌、合併導管相關性感染、規範抗凝治療後癥狀仍持續加重這些情況下,需要考慮移除導管。
在上腔靜脈壓迫綜合征的基礎上繼發的血栓,能夠在抗凝治療後有效地消融么?抗凝更是一個難題,因為血液系統疾病,後續化療必然將引起骨髓抑制,血小板極可能降低到個位數,這種情況下抗凝溶栓治療是安全的嗎?
但是移除導管,其實也並沒有解決什麼問題。
有上腔靜脈壓迫這個天然「濾器」,我倒真不擔心肺栓塞的問題。
並且,拔掉導管,血栓就消失了嗎?癥狀就緩解了么?
並沒有。目前這根導管是通過那個狹窄部位的唯一支撐,拔管之後最大的可能性是這一條通道迅速被血栓填滿而完全封死。
拔掉導管就不需要抗凝治療了嗎?
並不是,抗凝的困境同樣存在。
而且拔掉導管,後續的液體治療如何進行?所有經上半身的液體治療通路可能性極可能完全喪失,然後繼續影響下半身靜脈資源。
3
我客觀地陳述了兩方面的顧慮,現場開始陷入了激烈的爭論,逐漸主張拔管的一派開始佔據上峰——也許導管拔除之後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至少不用擔心它再惹什麼麻煩,搞出什麼新的醫患糾紛。
這時候師兄說了一句:「你說,我們為什麼要當醫生呢?就為了避免糾紛么?這個病人是我負責的,我們跟患者家屬說,我覺得既然管子還可以用,為什麼不給個機會保一下呢?」
為他的堅持,導管保留了下來,我們給病人用上了利伐沙班,出乎意料地讓癥狀得到緩解和控制。
這時候家屬和病人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
也許是經歷這兩個多月的折騰,病人自己覺得可能時日無多。年輕時在雲南做過知青的病人希望在骨髓免疫流式分型結果回報,正式確定治療方案前,先出院到雲南回到他當年下鄉支邊的地方再看看。
師兄再次就這個問題諮詢我,根據我們選擇抗凝藥物的性質和所使用導管的維護要求(患者所選擇的 PICC 可以 7 天做一次維護,比普通 PICC 一般 2~3 天/次的維護頻率要低),我覺得這個是可能的。
於是,當天下午,患者辦理出院,開始了他的「心愿之旅」。
5 天后骨髓免疫流式分型正式確診急性 T 淋巴細胞白血病,8 天后患者從外地返院接受 VDLD + CTX 方案第一療程化療。
儘管不出所料地經歷了嚴重的血小板減少,但在我們根據血小板水平不斷調整抗凝劑量的情況下,患者沒有經歷出血事件,並且在第二次化療前的超聲複查中提示血栓完全溶解。
4
兩個月後,當時給患者置管的護士給我微信發過來一個感謝信的照片。
我才知道患者已經因為化療期間導致的嚴重骨髓感染去世了。
但是家屬仍然寫了一封感謝信:感謝因為我們選擇堅持保留這根導管,在後續患者的全部治療期間,輸液、增強 CT 造影、抽血、CVP 監測等等,都沒有再經歷過一次額外的穿刺。
最後附的一張照片,患者笑得跟雲貴高原的陽光一樣燦爛。
「謝謝您一直的指導,幫助我們陪著患者走過了這個過程。」
「沒有,應該謝謝陳醫生,沒有他的堅持,可能導管早就拔出來了。」
到晚上我才收到回復:
「你可能不知道,陳醫生剛被診斷膽管細胞癌,現在正在住院。」
5
2017 年,7 月,杭州。
翻到最後一張 PPT 的時候,時間還剩 20 秒。
那是血管外科中青年醫師病例大賽的全國總決賽,我終於把這個患者的故事,帶到了這裡。
20 秒,時間夠了。之前的反覆練習,就是害怕沒有機會說接下來這段說出來。
我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
「這個患者的主管醫生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當醫生呢?我現在知道應該怎麼去回答了,儘管他已經聽不到了:我們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在追求一種可能,一種讓治療更安全更有效的可能,同時,也希望可能讓生活更有質量,生命更有尊嚴。」
謹以此文,紀念這位陳禮平醫師。
目前國內醫療行業的很多現狀並不能令人滿意,但我相信,每一次關於醫學本質的思考,都在幫助我們去打開,關於未來的可能。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協和八」(ID:pumc08),授權丁香園修改轉載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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