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改地名後悔的城市」
來自專欄地理答啦64 人贊了文章
這兩年有不少人列舉了一些「改地名後悔的城市」,將它們的「原名」和「今名」對比,對比完吐槽,吐槽完寫成文章,並把寫完的文章發在微信或其他地方,讓它們流傳開來。其中被列舉得比較多的城市包括(據說原名汝南的)駐馬店、(據說原名常山的)石家莊、(據說原名徽州的)黃山、(據說原名蘭陵的)棗莊、(據說原名廣陵的)揚州、(據說原名陳倉的)寶雞、(據說原名琅琊的)臨沂、(據說原名姑蘇的)蘇州、(據說原名廬州的)合肥、(據說原名九原的)包頭、(據說原名幽州的)保定、(據說原名月港的)漳州、(據說原名雲中的)托克托、(據說原名長安的)西安等;而他們吐槽的內容包括「駐馬店四世三公袁紹」、「石家莊趙子龍」、「棗莊王高長恭」、「揚州散」、「保定張飛」、「持節托克托」等。
當然,他們也未見得要把這些地名「改回去」,畢竟他們也知道改個地名成本很高,操作起來也有很多麻煩;他們只是追憶過去,認為古名高雅,今名與之相比太俗不可耐了,把古名改成今名太有傷風雅了,於是替「改名」的人後悔。
他們的文章在網路上流傳之後,跟風者大有人在,甚至「歸德改名商丘」都被他們拿來說事了(就好像只要改名,不管怎麼改都一定不好似的);但也有人理性分析之後發現他們的觀點問題頗多。
首先,他們列舉的那些古名和今名真的都有可比性嗎?漢代的郡名和現代的市名確實有可比性,把漢代的郡名和現代的縣名,或者漢代的縣名和現代的市名拿來比較也說得過去,可是拿「月港」跟「漳州」對比是怎麼回事?月港是一個港口(最多包括港口及其周邊的一小片區域),而漳州是一座城市,拿港口名跟市名作對比有什麼意義?另一方面,「幽州」和「保定」有可比性嗎?幽州是東漢時期的一個州,地跨現在的北京、天津、河北、遼寧等省市以及朝鮮半島北部,且東漢時期,幽州的治所根本不在現在的保定範圍內!張飛是幽州涿郡人,為什麼有些文章提趙雲、袁紹等人的時候提的是郡名,而提張飛時非要提州名呢?復仇者不由得懷疑某些文章的作者是覺得「涿郡」和「涿州」(縣級市,由保定市代管)或「保定」對比沒有什麼反差效果,於是用了州名。
其次,就算是那些有可比性的地名,今名真的都是由古名改來的嗎?「黃山」(作為一個地級市的名稱)可以認為是這樣(1986年縣級黃山市由徽州地區代管,1987撤銷徽州地區、屯溪市和縣級黃山市,設立地級黃山市),但其他的地名呢?就拿石家莊來說,石家莊原本是正定縣一個小村莊,近代由於修京漢鐵路時在此設站,之後又有兩條鐵路在此交匯而成為鐵路樞紐,所以逆襲成大城市,而常山郡早在唐朝就被廢置了(正定縣可視為其繼承者),請問「石家莊」這個地名是由「常山」改來的嗎?類似的城市還有棗莊(本為小村莊,因為礦業而興起)、駐馬店(多認為由驛站興起)等,且蘭陵縣、汝南縣等至今仍然存在,看來不要說有沒有把高雅的名字改低俗了,連改名之說本身是否成立都大有問題。
再次,那些所謂的今名也不一定歷史短。就拿「揚州」來說,揚州是上古九州之一,若說改名,哪個名字才是被改的?
當然以上三點都不是本文的重點,本文的重點是,就地名本身的含義而言,古名真的比今名高雅嗎?
就拿「汝南」來說,「汝南」的不就是「汝水之南」的意思嗎?這樣的地名有什麼高雅可言?如果用山或水的名字+東西南北也算高雅的話,為什麼沒人說濟南、淮南、淮北、雞西、渭南、黃南、海東、海南(州)、海西、海北、山南等市或自治州的名字高雅?難不成把棗莊改名「微東」,把包頭改名「黃北」就高雅了?至於駐馬店,一聽到「駐馬店」三個字能馬上聯想到驛站,感覺這裡只是個連小鎮都夠不上的地方似的;平心而論,這個名字聽起來確實很一般,不過如果隨著漢語的發展,人們忘了「駐馬店」是什麼意思了呢?
對此,我們不妨對比一下曲阜。大家一聽到「曲阜」兩個字馬上想到那是孔子的家鄉,不禁肅然起敬,可是你知道「曲阜」的含義嗎?告訴大家,「阜」是土山的意思,「曲阜」即「彎曲的土山」;「曲阜」之名最早見於《禮記》,東漢應劭解釋道:「魯城中有阜,委曲長七、八里,故名曲阜」——這還不如「駐馬店」呢,起碼驛站不像土山一樣,從濟南坐高鐵到徐州的一路上兩邊到處都是。人們之所以不吐槽「曲阜」這個名字,是由於大家明白「駐馬店」是什麼意思,而不查資料的話,很少有人知道「阜」是什麼意思。
還可以告訴大家的是,泗水從曲阜市範圍內穿過,且曲阜的主城區位於泗水之南,如果按照「汝南」的命名方式,曲阜應該被命名為什麼自己想吧!
再說常山和徽州。常山是恆山的別名,且不說現在的恆山跟漢朝的常山(恆山)根本不是一座山,現在的恆山根本不在石家莊的範圍內,拿「常山」跟「石家莊」對比有什麼意義,就說如果用一座山命名一座城市高雅的話,為什麼「黃山」作為地名就不好呢?而「徽州」二字的來歷說出來也有失風雅——徽州原名歙州,宋徽宗時期,當地爆發了方臘起義,而「徽」是繩索的一種,於是宋徽宗將起義鎮壓下去之後用「徽」字作為地名,以示束縛之意。
再說蘭陵和廣陵。「蘭陵」的意思就是「長蘭花的高地」,這比「棗莊」高雅在哪裡?與之相似,廣陵也只是由於此地多丘陵而得名而已。
再說陳倉。「陳倉」得名於陳倉山,而「陳倉山」得名於夏、商時期的雍州陳國,如果「陳倉」高雅的話,是不是山西境內有一個地名叫「晉倉」,河南境內有一個地名叫「宋倉」,湖北境內有一個地名叫「楚倉」也算高雅呢?反倒是「寶雞」多少有些寓意(這個名稱的由來說法不一,這裡不一一贅述,想知道的請自行查閱資料,但可以告訴大家,各種說法都是由傳說作背景且有寓意的)。
再說琅琊。漢代有琅琊郡,同時也有臨沂縣;「琅琊」得名于山名,復仇者未查清此名由來,不過「臨沂」可以確定是「臨近沂水」 意思,其意義跟「汝南」相當,只是沒有註明東西南北,因此前者未見得比後者高雅。
再說姑蘇。上古時期有一個叫「胥」的人物,輔佐大禹治水有功,被封於今天的蘇州這個地方,因此這個地方被命名為「姑胥」,而當地「胥」和「蘇」同音,因此「姑胥」又被稱為「姑蘇」,而「姑」為當地土語語氣助詞,無實際意義——難道地名加一個無實際意義的語氣助詞就高雅了?
再說廬州,「廬州」這個名字得名於周朝所封的廬國,而「合肥」這個名稱來源於當地的東淝河與南淝河,而「淝水」又被稱為「肥水」,所以這個地方有了「合淝」、「合肥」兩個名稱。由此可見「廬州」和「合肥」都是就地命名。
再說九原。「九原」意義頗多,主要有指九州大地,指春秋時晉國卿大夫的墓地,後泛指墓地(「九泉」一詞類似);而看那些文章的作者的意思,這裡的「九原」指秦代九原郡的所在地;至於那個地方為什麼用「九原」二字命名,說法不一,多認為是「九」是(十進位下的)數字(不是數)當中最大的,而那個地方是當時中原人活動範圍的極限,因此被命名為「九原」;看來這個地名多少還是有些寓意的,論高雅性,確實比(根據當地的山或水)就地命名或以人名命名強。不過另一方面,「包頭」的意思也不是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包頭」是蒙古語「包克圖」的諧音,意為「有鹿的地方」——怎麼樣?感受到詩情畫意了嗎?
至於幽州和月港,如果說今名是由這兩個古名改來的話,那麼由「幽州」改來的地名遍布華北、東北乃至朝鮮半島,而由「月港」改來的地名也只有漳州市的古港口,這兩個地名無法跟「保定」或「漳州」對應;而如果用古代的郡名和當代的市名對比,「涿郡」和「涿州」或「涿州市」的專有名詞部分沒有變化,跟「保定」比也沒有什麼反差可言;漳州這個地方古屬閩中郡(論含義,這個地名跟黔東南、黔南、黔西南、台北、台中、台南等地名一個級別,談不上高雅),其的範圍包括現在的若干個城市,此後當地經過多次行政調整,由武則天在此敕建漳州郡,才有了可以作為今天的漳州市前身的行政區域,因此可認為「漳州」這個地名實際上沒改。
由此可見,那些文章的作者提到的城市,其今名多稀鬆平常,但其古名也多沒有什麼高雅的含義,其中僅有的兩對有對比性、古名高雅且古今反差比較明顯的是「雲中」和「托克托」、「長安」和「西安」。
然而就在這兩組對比當中,「雲中」和「托克托」的對比也是有問題的——確實,「雲中」之名多認為來源於趙武靈王時期的神話傳說(和「寶雞」得名相似),有寓意,這比來自人名的「托克托」高雅;但問題是為什麼非要拿「托克托」跟「雲中」對比呢?歷史上的雲中郡範圍變化較大,其治所曾位於今天的托克托,也曾位於今天的大同,如果說用人名命名的「托克托」沒什麼寓意,請問「大同」這個名稱如何?
看來經得起推敲的只有「長安」和「西安」的對比——前者有「長治久安」之意,且西漢、唐等朝代在此定都(當然城的位置發生了變化)時作為首都的名稱,而後者得名於明朝(那個時候中國的政治、經濟中心已經東移了,且那個地方已經叫「奉元路」了)設立的西安府,顯得低了一格,這大概就是首都名稱和遠離首都的西部城市名稱的區別吧!
至於「揚州散」、「石家莊趙子龍」等確實可笑,但其可笑是因為原話說的是當時的名稱,不能強行改成其他名稱,跟原來的名稱是否高雅沒關係——比如你說「煙花三月下廣陵」,不是和「揚州散」一樣可笑嗎?再比如,如果連雲港市由於種種原因被改名為「花果山市」,想必這會和「徽州地區」改名「黃山市」一樣會成為原作者的槽點,但如果孫悟空不說自己是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而說自己是江蘇省連雲港人氏,不是也和「我乃石家莊趙子龍也」一樣可笑嗎?像曲阜那樣的地名完全與高雅無關,但如果漢代或唐代朝廷把這個地名改了,無論改得多高雅,我們也只能說孔老夫子的家鄉是曲阜。總之,可笑是因為改了原話,不是因為原話提到的地方有了新的名字。
綜上所述,即便假設改名之說真的成立,那些古名也多只是就地命名,其由來很平常,沒有什麼寓意可言,談不上高雅,即使有寓意的也不一定是什麼好的寓意,高雅者只佔少數;而相應的今名也是這樣,就地命名者多,有寓意者少,高雅者更少。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語言的發展,人們產生了「改地名後悔」的感想,而根據上文分析,產生這一感想的原因主要包括兩點:一是很多古地名的由來已少為人所知,其中一些如果不查資料的話,人們很難想到它的來歷,二是人們對部分今名的由來不甚清楚,因此對其產生了誤解。
其實人名又何嘗不是這樣?如果不了解其對應的英文單詞及那些單詞的英文意思的話,人們也會覺得「培根」等姓高大上;但知道了這些詞的意思的話,人們會覺得它們也很平常。
也可能有人會說,有些古地名釋義之後確實很平常,但聽起來的感覺好。
那請問「洛陽」這個地名好不好?如果作為東漢、西晉等朝代都城的洛陽在宋代或其他時期被改了名,相比這又是一對類似「長安」和「西安」的對比吧!然而「洛陽」聽起來有「落陽」的感覺,聽起來有日薄西山之感。所謂感覺好,多是因為它用了幾百年甚至一千、兩千多年,有歷史沉澱感。
看來,那些古老的地名相比於今名而言,僅剩的優勢就是用的年頭長、有歷史沉澱感了。
其實,一個地名即使來歷十分平凡,叫上幾百年的話人們就聽熟悉了;就算叫上幾百年不行,叫上一千年的話人們也聽熟悉了;如果在這幾百年或一千年當中,這個地方出過什麼大人物,或者發生過什麼重大歷史事件,人們就會知道一個或多個帶有這個地名的典故,這樣這個地名就有歷史沉澱感了;所以地名還是不要輕易改——如果汝南城一直是汝河南邊那一帶的核心城區,沒有衰落,駐馬店也沒有興起,那麼那個地方當然是叫「汝南市」好。
但這只是由於沿用原有地名方便,和地名是否高雅、是否有寓意、是否聽起來感覺好是兩回事,因此如果由於經濟原因(如上文提到的石家莊、棗莊)、政治原因(如上文提到的西安,當初朱元璋曾有意遷都於此,後由於種種原因沒有落實,如果明朝真的遷都於此了,想必這個地方不會再叫「西安」了)或行政調整需要(如臨沂,東漢天下分為十三個州,琅琊郡屬徐州,到了南北朝時期,州越分越細,琅琊郡屬沂州,後隋朝為了改變地方政區劃分過細的局面,調整了行政區劃方式,把州、郡、縣三級改為州、縣兩級,琅琊郡被撤),用B地名比用A地名更符合實際情況的話,沿用A地名就不方便了,那改名(實際上還未必是改名)就沒問題了。
在這種前提下,如果B地是A地下轄的一個小地方,後來B地的行政級別提高了,A地成了B地下轄的地方的話,這個地方的地名由A變成B就什麼可惋惜的了,所謂的歷史沉澱感也不重要了。當然你要是惋惜某座城市原本鶴立雞群,後來衰落了的話也沒問題,但這跟城市名稱有什麼關係?作為四大古都之一的洛陽現在還叫「洛陽」,不是連省會都不是了嗎?如果西安現在不叫「西安」,而叫「大興」(現在北京市的一個區的名字),想必人們會認為這個名字比「西安」還不如;但這座城在隋朝就叫「大興」,而它是隋朝的都城。
那如果完全是主動改名呢?這確實會造成許多不便,所以復仇者說如果汝南沒有衰落,駐馬店也沒有興起,汝河南邊的那個地方還是叫「汝南市」好;而「徽州地區」被改為「黃山市」而非「徽州市」之所以會引起較大爭議也是這樣。但這也得一分為二地看,有些地名確實改得不好,但也有改得好的,比如湖南的大庸市(這個地名最早來源於春秋時期的庸國,後明朝在此設立大庸縣,1988年又升級為市)由於其境內的張家界景區而被改名「張家界」之後名揚海內外。
此外,時間能夠抹殺很多記憶,也能夠讓我們有條件創造新的值得記憶的事物,比如歙州是隋朝設立的,經過五百多年,當地人早已對這個地名熟悉了,而宋徽宗將其改名為「徽州」完全是主動改的(不是歙州衰落,而當時有一個叫「徽縣」的地方興起,徽縣成了中心城市),且寓意並不好;然而八百多年過去了,人們對這個新的地名已經熟悉了,對它的來歷卻逐漸淡忘了,且當地形成了特色文化,這樣反倒是改掉它容易引起人們的惋惜。
不過真正意義上被改掉又值得惋惜的地名畢竟是少數,所以我們可以追溯一下一座城市的歷史及其名稱的由來,後悔什麼的就少談吧!
當然,以上說的基本上是由於看了古名和今名之後感覺今名不好,又誤以為今名都是古名改來的而發感慨的人,不過有些地方也能隱約看出來,有些人發感慨不是由於這個原因,而是本來就以厚古薄今為目的宣揚今名不好,甚至純粹是起鬨——例如拿「幽州」跟「保定」對比的人,再例如說「歸德」改名「商丘」不好(前者有些寓意,但若論歷史沉澱感,怎麼看也是來源於商朝的「商丘」更有歷史沉澱感吧,為什麼這裡又拿寓意說事了呢?)的人,說「大庸」改名「張家界」不好的人——復仇者最後勸這些人還是免開尊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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